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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第47节(2 / 2)

  他也没事要回,偏偏又走进院里,看见妙真就坐在窗户后头的榻上微笑,唼喋双唇,像是在同人说话。一眼扫到他,便抬手叫他。

  良恭踅进屋内,才见雀香也在榻上坐着,换了身翠色衣裳,盘在榻上看也不看人,只顾着向妙真说:“哪里好劳动大姐姐的人?算了,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妙真不管她,将良恭叫进碧纱橱内来吩咐,“雀香想在外头寻只鹦哥来养,你外出时留心,看见谁手里有,替她买来。”

  良恭望住雀香道:“要什么样的?”

  这时雀香方扭头看他,仍是轻飘飘的态度,“颜色好看些的就成,有劳了。”

  良恭应承着待要出去,却听妙真拍着身后的大红箱子吩咐,“花信不在屋里,你替我找找我那件湖色的衣裳,雀香要比着样子去裁一件。”

  他只得将妙真背后两个箱柜搬到地上去翻找。雀香一壁谢妙真,一壁留心良恭蹲在地上背影,猜想他那双眼睛不知几时才敢转来偷瞄。

  她心里一面鄙薄,一面又似有些怯怯的雀跃,仿佛是有意等着他转来。只等他转来,就能看见她半边脸偏向窗,被那冷白的月色照出一半哀愁的神色。

  在她少女的想象中,总希望给人留下个凄丽的印象。觉得像她娘那样的女人美得太俗气,像妙真这样的,又美得过分直爽。她想刻造的美,是如诗如画,写意缥缈的,需要人费心去琢磨。

  然而等了好一会,又从衣裳说到别的话头上了,良恭还是只顾着翻箱子,显然是没空去琢磨她企图营造的那种美。

  他翻得不耐烦,扭头向妙真瞟一眼,“没看见什么湖色的衣裳,你是不是没搁在这两个箱子里?”

  雀香正暗暗惊诧他语调里的不规矩,又见妙真撇了下嘴道:“是你不中用,还是等花信回来翻吧,你把蜡烛拿到炕桌上来。”

  这态度也不大有规矩。

  灯辉一亮,雀香那张脸立时显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摇着扇说:“大姐姐,你们家除了你跟前这几个,都一道被押到南京去了么?”

  说起这事妙真便叹气,“只有十来个跟着去,别的没干系的就都打发了。”

  “那跟着你的这几个呢?他们既然未受牵连,怎么不叫他们各自回家去?”

  “他们都是没家的人,很早就到了我家去的。”妙真看见良恭要出去,又想起来,“只他是有家的,他家也在嘉兴府。”

  雀香忙问:“你也是嘉兴本地人氏?”

  良恭只得掉转身回来笑,“小的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姑娘去过嘉兴么?”

  雀香把腰肢轻轻一搦,掩着扇怅然一笑,“没去过。我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娘不许我出远门。真羡慕大姐姐,走了许多地方。大姐姐,湖州好不好玩?”

  妙真起初是为去玩,后来全变了情形。她再想不起湖州的湖光山色,能记得的,是寇夫人与寇老爷那一海无用的眼泪。

  便有些失意地叹息着,“都是这副样子,哪里都是一样的。等你去了苏州,没准还是觉得这里好。”

  雀香把一条胳膊撑在炕桌,手里托着半片腮,微微把脸上的哀愁转一半给窗畔的月亮,另一半,则留给良恭,“苏州,想想都觉得害怕,我在那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以后过去,就是行单只影了。”

  妙真歪着脸看她那一脸的做作,简直好笑,“怎么是行单只影呢?你是去那里嫁人,又不是去出家。”

  雀香恨她不解风情,瞟一眼良恭,他以防她们还有吩咐,索性不出去,到旁边椅上坐着去了。

  她心里又奇,这个小厮真是同别人不大一样,很是散漫放肆,不守规矩,却正好放肆到人心上。因为他歪在那里,是歪出了一种别样的风度。

  聊到二更天雀香方依依辞去,她跟前没带人,妙真便吩咐良恭打着灯笼去送。二人由院中出来,良恭提着灯笼在前头走,雀香弱条条地走得缓慢,他只得不时回头等她两步。

  雀香时时把扇面遮在口鼻前,借着满地月辉,觉得自己是一朵雾里之花。十四.五岁的年纪,初有些见识,然而见识又不多,总以为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的风景。

  良恭就是她对男人初有的一点见识,家里头的男人不算数,太熟了,也其貌不扬。倒是他们头天到常州的时候,良恭跟着妙真到胡夫人房内,立在罩屏外头,趁没人留意他的功夫,歪歪斜斜站在罩屏外头打瞌睡。

  那时她就留心到他,一个陌生男人的出现,就是打开了她想象的男女世界的一扇门。这是个时机,正可用来检验她对男人世界的诱惑力。尤其是见过妙真后,更是急于证明自己。

  她愈发把步子放得慢,握扇的手垂下去,拖着裙依依款步,忽然仰头望着月亮叹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听得良恭乍起一身鸡皮疙瘩,扭头看她一眼,“姑娘留心看路。”

  雀香有意沉默一会,微笑着摇头,有些自怨自艾自嘲的意味:“我怎么在你面前念起词来了,你也听不懂。”

  良恭没作声,她顿下又问,“你知道这是谁的词么?

  他知道也装不知道,把脑袋狠摇两下,“小的不懂这些。”

  雀香吁了口气,低着脸感慨,“不懂也好,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

  她点到为止,然而良恭的“不规矩”却是因人而异的,规矩起来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她微微有些恼,十分期盼他追问她“烦恼”的心事,如此一来,就能将一片抑郁的神色嵌在脸上。

  她认定女人带着几分幽怨的美才是绝顶的美。

  倒使良恭想起另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来。两个人连心头想的都是南辕北辙。

  因他过分的沉默,使雀香陷入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境地,反复想着自己幽怨凄丽的印象到底有没有嵌到他心里去。她这朵含苞吐萼的花,才刚到人前鉴览就像是碰了壁。

  回到房中,丫头叫她她也不理会,独自去换了身烟粉色的寝衣,解净钗环立在窗前,把脑袋歪靠在窗框上,摆好一个萧瑟的背影,也千辛万苦挤下一行泪。

  自认为是有种香消玉碎的美丽的。

  隔两日她又去,良恭不在家,她扑了个空,只得坐在榻上看妙真。妙真心里奇怪,从前难得见她肯来坐坐,如今倒走得勤。

  雀香自有一番解释,“我和姐姐才相会,姐姐不日又要出阁了。人生聚散真是没个定数,趁这会姐姐还在我家,我们多说说话。”

  两者相较,妙真就直白许多,万千哀愁常汇成一句“我想回家”。她虽读过书,但从不把书上的字与口里的话融汇在一起,因此也没有那许多婉转的哀怨。

  只说:“不都是在常州么,以后你想我了,可以到安家去瞧我。”

  心里其实不大欢迎她,不过随口说说。恰值花信端茶进来,妙真起身去端给她。雀香细呷一口,眉头轻敛,“这是陈茶了,大姐姐怎么吃这个?”

  妙真有些不好意思,“上回我跟着舅妈出门,路上自己买的,给人家坑了。要不给你换一盏?可是我家里带出来的茶早吃完了。”

  雀香本来想说家里就有好些新茶,话到嘴边又打住,改说:“不妨事,就吃这个,又药不死人。”

  是怕给他们给习惯了,他们往后就要处处伸手。她只这分斤拨两的本事是天生的,继承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