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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第93节(2 / 2)

  一晃到了苏州,在苏州暂住两晚,便雇了马车转陆路及至昆山县。先找了家旅店栖身,隔两日便打听到了那邬家的住处。邬家是本县大户,是靠给那些达官贵人家里供应盆景花树发的家,颇有些名气,稍一问就问到,正是离这家客店不远,在前头万合街上。

  这日大早起来,妙真欲往那里寻访白池。良恭替她雇了软轿来,敲入这间屋里来说:“轿夫也认得他们邬家的房子,他们一径抬你过去,我就不跟着了。”

  妙真换了件灰鼠里子的绾色长衫,葭灰的裙,戴着灰毛兔卧,终于肯把支凤吐流苏的步摇翻出来戴在侧面头上,打扮得鲜鲜亮亮地迤逦走来,“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孝中,良恭许久不见她如此装扮,眼前一亮,目光旖旎地道,“我因想着咱们抬着那几箱银子跑来跑去的有些不便,眼下又是住在栈房内,人来人往的不放心。不如去寻个大的票号把银子存放进去,等走的时候再取走不迟。”

  这一路上良恭费尽心思说了无数好话,也都是无用功。虽深知妙真的症结在哪里,却不能草率照她的话去行婚姻之事。

  妙真因他这态度,也始终是淡淡的和他疏远着。这会听见他不跟着往邬家去,就觉得他是连哄她的耐性也没有了,故意拿事来敷衍。否则前两日不去办这正事,偏今日想起来去办。

  她说了句“随你的便”,就错身走到椅上,不和他说话,吩咐花信去前头柜上要早饭来吃。

  良恭见花信出去,站屏风前头了会,她仍不睬他。他就走去把门阖上,笑着踱步回来,“你还在怄气呢?”

  “没有啊,我有什么可怄气的事?”妙真在手边桌上端起碗热茶,看也不看他。

  良恭走到她面前,屈身弯腰,两手扶在椅子两边的扶头上把她包围起来,歪着笑脸睇她,“还说不生气,嘴巴噘得都能挂把壶在上头了。你一怄气,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

  她在茶盖子上剔他一眼,“我晓得我是年纪大了,不该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很不好看。不过用不着你来说,我自己清楚。”

  “你又歪解我的意思。上回说成亲的事,我也并不是你想的那个……”

  还未说完,妙真便假装毫不在意地挥着手剪断,“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饿死了,你开门看看饭有没有端上来。”

  良恭只得拉开门瞅一眼,他们是住在这家旅店三院里头二楼西面,这二楼正北东西拢共六间客房,却是三处楼梯下下。正北的屋子是由二院上下,屋子也是开在背面二院那头。东西世间屋子虽有游廊,却叫北屋拦断了。西面两间屋子都叫他们占了去,倒是自成一派,没有外人走动。

  这院内是清清静静的,只零星听见前头两院里有南北富商走动攀谈,阖上门来又立时关住了那些杂声。良恭自然不和她住在一间屋子,好容易趁着花信不在,此刻清静,要好好哄一哄她。便走回来说:“你这衣裳仿佛有哪里不对,站起来我看看。”

  她将信将疑站起来,自己低头看,“我这衣裳前头因是热孝,好久没穿了。因想着今日要往人家去,该穿得热闹些才翻出来穿。这栈房里又没有穿衣镜,不晓得什么样子,是不是被老鼠咬破了哪里啊?”

  良恭歪着脸一笑,上前去拥住她,“你看我像不像老鼠?咬你一口!”言讫亲在她嘴巴上。妙真始知上当,急着挣扎了几下,挣不开,也就罢了,一面痴迷在他的亲吻里,一面想来还恨,就使力在他手臂上掐一把。

  他吃痛退开一点,还是笑,“这下气散了吧?”妙真气鼓鼓的不理,他索性把胳膊抬到她嘴边,“还不解气你就咬。”

  妙真一口咬上去,发了狠,咬出点血来才肯放开,才发现就是咬在她从前就咬过的那块皮肉上。两个人望着那块新齿痕叠旧齿痕的皮肤,才明白原来什么都没改变。他仍是那个一旦爱谁,就怯懦却步的他。她也仍是那个一旦心动,就不计前因后果的她。

  第83章 碾玉成尘 (一)

  饭毕四人抬的软轿将妙真送去万合街上, 暨至邬家,叩门须臾,就有小厮开门。妙真问了问白池,又自报了名姓。那小厮忙进去通传, 不一时就满脸堆笑地出来请。

  邬家的房子大, 人口却不多,听说就是邬老爷与他的正房太太及他们生的个儿子。这样稳固的局面, 还不知白池怎样挤身进去。妙真一路走着, 不由得为她提着心。

  这廊叠廊门重门的, 跟着那小厮踅绕好一阵, 才在一处洞门前看见几个女人等在那里。为首一个丰腴体胖, 浑身穿戴华丽雍容, 捧着个大肚子, 左右由两个丫头搀扶着。走近了一看,妙真大吃一惊,原来就是白池。

  却是大变了模样的白池,险些认不出。她原来那张冷冷清清的瘦脸早膨成了一个小银盘, 两只清冽哀愁的眼睛被脸上丰腴的肉脂挤得小了些, 再看不见从前目中的清高。两边脸颊长了些浅浅的雀斑,五官也大不如从前那般起伏有致,自然也就少了从前的一股凌厉。她整个人乍一瞧,有种俗气的和善。

  妙真睇一眼的感觉是,她那身冷艳脱俗的气度已容进世间的浑水里了, 她不用洗尽铅华, 反而给这水沾染了一身铅华。

  她堆着满脸可亲的笑, 直来拉妙真的手,“你们怎么忽然到昆山来了?也不早叫人来说一声, 我都不知道。方才门上进去告诉我,我还惊了好一阵,还当是他们传错了话。”

  到底是自小长大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回了一份亲热。妙真也挽住她,歪着脑袋盯着她的肚子瞧,“我在嘉兴的时候写信给你,你回信到嘉兴的时候,偏巧我又往常州去了。头个月邱家才把你的信捎到常州,我才看见。你信上不是说小产了么?”

  白池低头笑着,摸了摸肚子,“是小产了,又有了,这会都快六个月了。你们怎么想着到这里来?”

  “我看了你的信,不放心你啊。本来要回嘉兴去,就想着从苏州这头走,顺便来瞧瞧你。”

  白池看着她噘高的嘴巴,才肯定是她真到了跟前来,此刻才猛地一阵欣喜,挽住她开始由衷地笑起来。

  这一笑,彼此仿佛是挽住了过往,妙真才想起来哭。白池忙嗔笑,“哭什么啊?好容易见到了。幸得你们来,我都要闷死在家了,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朋友,成日盼着有人来和我说说话。既到了这里,就别急着走,好歹在这里过完年在去。老爷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了,连我娘也不在了,你回去和谁过年呢?不如就在这里和我过。”

  说话间,已至一处游廊,廊中开了处洞门,穿过洞门,见短径,两旁篱笆内一面是太湖石堆的假山,一面种着两颗桂花。几步走出去,便有三间屋子。白池将二人引进正屋,就见满屋里堆着各式髹红的梨木家具,几处精致罩门屏风,各样的金银器物。

  这倒不是她一贯的喜好,妙真犹记得她喜欢清清爽爽的房间,不爱陈设富丽。

  妙真一面环顾,一面受到某种冲击,仿佛是一个浪头打来,将记忆中保存的对她的印象混在一起。她再度感到一份陌生,幸而调转头来,还能看见白池熟悉的五官。

  屋里霎时进来三四个丫头仆妇,又是端茶,又是端点心,都摆在一张雕花罗汉榻上。白池待妙真初初打量完这间屋子,就笑着拉着她去榻上坐,“我们家里的点心,都是一家有名的糕子铺里做的,我们家里是不做点心的,两个厨娘不会做,就做也做不好,摆碟子不好看。你是最喜欢吃这些的,快吃吃看。”

  说着就在碟子里拣了块榛子酥糕递给妙真,一抬眼,看见花信站在跟前,忙外头吩咐丫头,“搬根凳子来呀,没见着还有客在这里站着?你们只当她是丫头啊?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呢,姊妹一般,往日玩起来,可不管谁是主子谁是丫头。”

  小丫头还反应不及,就有个年轻媳妇眼疾手快,忙去搬了跟马蹄方凳在跟前,笑嘻嘻请花信坐,一面望着妙真说:“素日总听我们姨娘说起她从前在家时候的情形,说他们家的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奶貌若天仙,我们还不信,今日一见,可不由得我们不信了。”

  妙真忙客套谦逊两句,白池一面和妙真笑,“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相貌的小姐。”一面扭头对众人说:“今日可是叫你们长了见识吧?”

  几个仆妇忙道,“那时候姨娘刚到家来,我们就开过一回眼界,今日托姨娘的福,又开了一回。”

  白池挺起肚子,脸上的笑拢来一股威势,散漫地挥挥帕子,“你们出去吧,叫我姊妹间说说话,这屋里暂且不要人伺候。”

  众人应诺,纷纷退到廊外伺候。妙真留心去数,这屋里伺候的女人竟有五个,又见屋里家具陈设这般排场,哪里像是做小妾,简直是正房太太的派头。

  待人出去,她搭过脑袋在炕桌上问:“你这屋里怎么这么些人?都是单伺候你一个人的?”

  白池微笑着向门帘子斜看一眼,“我最先来时,又不是住在这里,老爷单在外头买了所房子给我住,也有一房下人伺候。他们是三口,女儿单在屋里伺候我,老娘张罗家里的事,男人在外头跑腿。去年我搬进来住了,老爷又给添了两个女人伺候。还有一个,是上月才进来的奶母。”

  花信搭腔道:“这样讲,你最先到邬家来时,是给邬老爷做的外宅?”

  “最先我是到无锡去找老爷,老爷在那里有买卖。跟着老爷在无锡住了个把月,就回了昆山。家里太太是个母夜叉,原不许他娶小,他只好偷偷在外头置办了房子,把我安置在那里。”

  花信追问:“那你怎的又能搬进来住呢?”

  说到这里,白池那双笑眼里泄出一点狡诈的精光,自信从容地端起茶来呷。她笑而不语,须臾才悄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等我后面慢慢告诉你们听。”

  算起来,白池比她二人都精明能干,妙真倒还知道。因此看见这光景,明白她不是装出个好样子来故意叫她们放心,是确凿过得不错。

  她慢慢放心下来,长叹一声,“妈妈过世的时候,嘴上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你。我那时候当着她说,日后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这才放心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