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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赞歌(1 / 2)



七濑来到河原家工作已经两个星期了。但是完全没有和这家人进行过通常意义上的“心灵交流”,就连可以称得上“谈话”的对话都没有。有的全都是居高临下的命令,七濑也只是不断把吩咐给她的家务做掉而已。当然,这样子对七濑来说也是轻松的。



虽然说是家庭,其实河原家也只有丈夫寿郎和主妇阳子两个人。



短短两周的时间里,尽管没有类似“心灵交流”一样的交谈,七濑还是受到阳子性格和思维模式的很大影响。阳子是具有强烈个性的人。至今为止七濑去过的所有家庭里,不管哪家的主妇都没有她那样强烈的个性。



一开始七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影响了,只是以为被阳子的强势自我压倒,一时受到了冲击而已。但是两周后的某一天,七濑在回顾自己的思考过程时,在其中发现了明显的阳子特有的模式。



自己单方面接受的,不仅只有那些居高临下的命令。



那一天,过了中午的时候,阳子对小个子的七濑下达了言简意赅的命令:“今天晚上我老公应该七点回来,你在那之前把晚饭做好。炒个肉片和青菜就行,我不吃。然后把我老公冬天的衣服拿出来,就是褐色的那件,拿熨斗烫一下。我九点回来,我老公问的时候就这么跟他说。等他问了再说。”



阳子的话很生硬,不过这种说话方式却很适合个子高、又很干练的她,这样反而更衬托出她的女性味道。



不过,连绵不断地流入七濑心中的阳子的思维模式却是非常具有逻辑的,可以说十分男性化。七濑出于对阳子的兴趣,一直都没有开启保险。



阳子对七濑毫无兴趣。在她的意识中,吩咐七濑去做的事、高效的说话方式、对这个名叫七濑的十八岁女佣最有效的命令方式,总是如同化学方程一样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不断变换形式。她的思维犹如经过三棱镜的折射一般发散出许多火花,就连曾经在各处接触过许多优秀头脑的七濑也不禁咋舌不已。



由于受到阳子的影响,七濑更容易感应她的意识。而且阳子的精神力非常强,简直不像女性。慢慢地,七濑可以从更远的距离读取阳子的内心了。



既有具备强大精神力的人,也有只能发散孱弱精神力的人,七濑发现这一点,是在她知道自己具有读心能力几年之后。那是她刚刚满十岁时候的事。在解除保险、窥探他人心灵的时候,她发现有些意识格外强大。



当然,很多时候都是因为那些人的精神构造与七濑特别相似,比如说是她的近亲;或者是在散发强烈的意识或情绪的时候,比如怀有强烈的嫉妒、爱恋、欲望等等。



但是也有不属于这些特殊情况,而是经常向周围散发强大精神力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比如河原阳子就是其中之一。



阳子驾驶象牙色的跑车出门后,七濑从衣橱里取出寿郎的西服开始熨烫。这件冬衣似乎是好几年前定做的了。



寿郎毕业于一流大学,在政府部门也位于精英行列,绝不是对外表马虎的人。他为什么没有新衣服呢?夏季穿的西服只定做了一件而已。七濑不禁认为这有可能是对阳子乱买衣服感到不满的表现。



河原家坐落于新兴都市郊区的别墅区,是一幢欧式建筑,房子附近有连通市中心和其他中小都市的高速入口。阳子总是开着她的跑车在这条高速路上飞驰,而七濑的心总是在追赶阳子向市中心急速远去的意识。



“今天能跟到哪儿呢?”这一天,七濑一边机械地熨着衣服,一边追随阳子的意识。



虽然七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检验自己能力的界限,但其实也是为了能够一直观察阳子那富有魅力的意识吧。当然,阳子去哪里、去和谁见面,在她出门之前七濑就知道了。



阳子要在市区买东西,顺便去见她年轻的男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去见男朋友,顺便买点东西。反正在阳子的意识中,这两项行为的意向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到底哪个的重要性更大一点,七濑无从判断。这曲折的心理本身,正是七濑觉得阳子的意识最富魅力的地方。



阳子的意识此刻也还在曲折地变幻着,逐渐离七濑远去。(Vogue、Young pilot、Mackenzie,这几家店都上新品了吧。以前在Vogue买到过漂亮的套装,今天也去看看。要是Vogue什么都没有,再去剩下两家好了。就这么定了。)



这个想法与阳子特有的确定印记一起被刻进她的心里。(这样的话,和小修——大学四年级学生,头脑聪明,运动员,感情敏锐、内向,易受影响,意志薄弱——的约会地点也放在Vogue附近吧。)



不可思议的是,精神感应力的强度和障碍物完全无关。不管对方和七濑之间隔了多少堵墙,或者对方坐在车里——相当于在室内,感应力也和完全没有物体阻挡的时候一样。强度只和距离有关。



上了高速后大约八公里的地方,阳子发出的精神力急速减弱,之后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片断抵达七濑的心。



(菅沼皇家酒店、西黑峰山庄。)(去哪儿呢?)(要说不引人注目……)



阳子的思考从七濑心里消失了。



七濑叹了口气。为什么叹气,七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不过也不错了,”七濑感觉自己是在给自己的叹息找借口,但还是自言自语地说,“前天在五公里的地方就消失了。”



事实上,对于七濑来说,人妻出轨的心理并不是多稀奇的东西。



和阳子说的一样,寿郎在七点整准时回来了。本来寿郎只要没有别的安排,为了看新闻,他必定会在七点回来。



看着电视吃完晚饭的寿郎终于发现阳子不在家,但他并没有问七濑阳子去哪儿了。他也把七濑当成普通的十八岁小姑娘无视了。



(哼,又和小白脸去玩了吧。真麻烦。已经三十七岁,不对,三十八了吧。)



然而寿郎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嫉妒妻子出轨而导致家庭不和,也不是对于她的浪费导致经济拮据而感到不安。他担心的仅仅是阳子的出轨有可能被政府部门的同事和上司知道。



七濑窥探他的内心,一开始曾经简单地认为寿郎是冷淡的男人,阳子和别人厮混也是因为他的冷淡。但是到了今天,她开始发现事实恐怕远比这要复杂得多。



现在的七濑认为,这对夫妻具有其他任何夫妻身上都看不到的极端个人主义。七濑原本以为,所谓个人主义也好、相互尊重也好,这些词都是那些知识分子家庭为了保持表面上的和睦,同时也是为了说服自己而随便说着玩的。



寿郎慢慢品味着餐后水果和咖啡,继续看电视。在他的意识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与电视节目毫无关系的思绪——那是对妻子阳子的批判。



七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饶有兴趣地窥探寿郎的心。她想知道自己之外的人对阳子会有怎样的评价。



阳子的逻辑性思维全部与她自身的行动密切联系在一起,而寿郎的思维即使可以说同样具有逻辑性,但又非常具有文学性,始终贯彻着一种对他人的道德的批判。七濑之所以无法喜欢寿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都不做的人去批判采取行动的人,七濑一直都不喜欢。在七濑看来,那都是老头子和失败者的表现。就算他人做了出轨、偷情之类与社会道德认知相悖的行为,七濑也不能容忍失去了年轻之心的人去批判他们。



(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都半老徐娘了,还学小姑娘和男人厮混,她也不想想有多丢人。)(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女人,一轮到自己就糊涂了。)(到底是女人啊。)



今天晚上该向寿郎说点什么吧,七濑想。对于通过行动尽情享受人生的阳子,七濑产生了共鸣。面对寿郎的批判,七濑不禁产生出想要为她辩护的强烈心情。



如果自己开口为阳子辩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七濑没有去想。她甚至认为,就算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趋于恶化,那也不错啊。对于只在内心批判他人来让自己满足的寿郎,七濑已经不想忍受了。



尽管有可能被阳子训斥,尽管寿郎什么都没有问,七濑还是趁着时钟敲响八点的时候,装成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对了,夫人说她九点回来。”



“哦,九点啊。”寿郎刹那间露出冷笑。(反正又是去会小白脸了吧。)



“夫人非常漂亮,”七濑紧接着说,“而且还很年轻。”七濑尽量装出天真的小姑娘模样,像是对美丽的夫人十分向往似的。



不过寿郎似乎轻易地看穿了七濑的心思。(哎哟,原来是老婆的战友啊。)他慢慢抬起头,打量七濑。(这么说来,老婆的行为还真和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很像。)



到这时候,寿郎才开始将七濑视为女人。第一次被作为女人打量的七濑,知道寿郎的兴趣完全不在像自己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



(真瘦。)寿郎一边观察七濑一边想。(皮包骨头。这有什么魅力啊?最近的小姑娘全都是这种类型,而且还宣传说这样子才有魅力。时装模特也全都是这样。所以现在流行的衣服也都是这样的。阳子也非要穿这种衣服,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真无聊。为什么中年女性就不能炫耀丰满成熟的肉体呢?未成熟的青涩小姑娘到底哪里好了?)



寿郎心中浮现出若干富态的美女,特别是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1]、皮耶尔·奥古斯特·雷诺阿[2]等人喜欢画的类型——那种母性的女性。(对了,那些艺术家大概也对瘦小干枯的小女生没有任何兴趣。)



七濑意识到寿郎具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3]。



“你觉得她漂亮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寿郎的眼睛终于落回到电视上,缓缓地说,“但那不是中年女性的美。”



说完这话,寿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跟这样的小姑娘一般见识,于是苦笑起来。



“帮我把茶送到书房去。”寿郎带着一丝惭愧说了一句,便站起身。



七濑随后把茶送到书房,只见寿郎眼睛望着摊在桌上的管理培训书籍,头脑中依然在考虑中年女性的美。(那种量产的衣服全都是按青年女性的腰身尺寸制作的,可是她阳子觉得定做衣服是上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宁可身子被勒着也要到处买那种衣服穿。搞得更难看了。)



寿郎这种思考逻辑的背后,是他最近遭遇屈辱的记忆。他去商场买裤子的时候,发现都是面向年轻人瘦削体形的衣服,店员看到寿郎不知所措的样子,轻蔑地笑了。



(经济上终于稳定宽裕的中年男女,为什么要牺牲典雅的风格和丰满的女人味,去买面向年轻人制作的量产商品呢?那不是盲从于年轻人吗?从定制服装开始,成熟的男女从简单划一的年轻流行模式中获得自由,从而得以主张自己完整的个性,难道不是吗?)



寿郎在内心不断重复自己的理论,七濑不禁认为这是正在失去青春的人拼命寻找借口的表现。



实际上对服装并不是太关心的寿郎,如此拘泥于“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的背后,除了寻找批判阳子的证据这一理由之外,他的潜意识也应该在以某种形式发挥着作用。



七濑从充斥着寿郎理论碎片的书斋来到昏暗的走廊里,不禁苦笑起来。



她回到餐厅看了一会儿电视,房间一角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河原家。”



“啊,娜娜,是我。”阳子的声音。



挂钟刚好指向九点。



“出了点事故。”阳子说。



“啊!”七濑倒吸了一口气。在电话里无法读取对方的心灵。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故。回来稍微晚一点,帮我跟我老公说一声。”阳子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干练。



“受伤了吗?”



“我没事。就这样了。”电话挂了。



从阳子的那句“我没事”判断,一定有人受伤了,七濑不禁惊慌起来。阳子持有A级驾照[4],至今为止从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是不可抗力造成的事故吗?还是阳子的心理状态导致了事故呢?



“不可能的。”七濑强烈地否定了这一想法。阳子的性格很少会动摇。七濑不愿去想她的精神状态居然会不稳定到引起交通事故的程度。



七濑去书房向寿郎报告,寿郎瞪大眼睛回过头。“事故?”(终于还是惹出事了。都那把年纪了还非要开跑车,当然要出事。)



“不过,夫人说没有什么大事。”



“是吗,”寿郎点点头,“既然如此,肯定没有什么大事了。”



寿郎素来就相信阳子的话,现在之所以这样自言自语,似乎是要努力让自己安心。同时,七濑也是第一次发现寿郎的心理也挺矛盾的,他是以批评者的身份爱恋着阳子。



寿郎和七濑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茫然无语。



寿郎在思考阳子回来的时候到底是该安慰她还是训斥她。以寿郎的性格来说,不管内心如何批判阳子,一旦阳子回来,当然要去安慰她的。然而今天晚上他倾向于想要训斥她。原因大约在于自己的挑拨吧,七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