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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大团圆可能实现吗?(2 / 2)




枯岛一问,久堂露出少年般的表情,这样说:「这也是为了写新书而收集资料。」



然后他独自爬下那条梯子。



「大团圆能够实现吗?」枯岛自言自语这么说。







「嗯──讨厌啦,老师,别那么用力……搅拌那么用力的话,豆腐会烂掉…………吓!」



我因为自己的梦话而惊醒。眼前是一大片黑暗的石头天花板。某处有人在唱歌。那个歌声感觉时近时远,旋律有些耳熟。



「这里是?」



我注意到自己睡在十分简单的床上,连忙想要起身,却感到手臂一阵痛楚。我的手脚都被粗绳绑在床脚上。



「你醒啦,侦探小姐。」



在不远处,有个人坐在老旧的椅子上。那是伊坂青都。他一开口说话,原本听到的歌声就停止了,原来是他在唱歌。



「你的梦话真奇怪。这种时候你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梦呢?」



这种时候──他说。我突然回想起昏厥之前的事情。



「伊坂先生……你……那个时候不是选择死亡了吗……」



我应该被他拉著一起跳进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土墙仓库里才是。我们究竟是如何从那种情况获救?不对,真要追究的话,应该说我为什么没事?



「这里是哪里?」



我再次环视自己所处的地方。只有中央的地板上点著几根蜡烛,四周十分昏暗。尽管如此我仍能够看出环绕房间的墙前摆著书柜。墙壁一角嵌著生锈的铁栏杆,那儿现在半开著。我就是从那儿被带到这里来的吧。



「这里是土墙仓库地下的秘密房间。逃进这里就能够躲过大火。」



「地下?没想到有这种东西……」



「据说这里可能是为了藏匿财产。那是江户时代的事了。这个地方从某个时候起已经荒废,沟吕木家还知道这里的人只有源一郎、须真子,以及现在已经不在的男仆而已。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了。」



我拚命舞动手脚试图解开粗绳,却只是白费力气,它就像一条邪恶的蛇将手脚缠得更紧。



「侦探小姐,我们来核对最后的答案吧。」



他坐在椅子上凝视著自己的脚边,手上拿的一朵花。那是一朵蓟花。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讲一段往事。」



他就像在哄睡不好的孩子一样,以充满慈爱的稳重声音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没用的男人叫伊坂初一。初一的伙伴们正在遥远的异国打仗,他却独自逃走,求助于某大宅的夫人。他与夫人原本就相识。于是,夫人瞒著所有人,偷偷让他住在大宅的地下室里。



初一一整天都生活在地下室里。铁栏杆上了锁,即使他想要出去也走不了。夫人说:『外头有宪兵队正在找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暂时都不可以离开这里。』



食物只有早上会送一点点过来。不过这样子总比没得吃好,所以初一没有半句抱怨。但是,长期下来,初一开始想念家人了。



某天晚上,夫人来到地下室。她抱了初一。女人抱了男人。这种说法很奇怪,不过也只能这样形容。夫人说,她的丈夫去很远的地方打仗,还没有回来,然后单方面迫使初一与她发生关系。初一抗拒。但是他有需要地方躲藏的弱点掌握在她手中。一听夫人说:『你希望我把你交给宪兵吗?』初一只得放弃抵抗。然后那一夜,两人有了肉体关系。」



伊坂青都所说的故事,显然就是战争时发生在沟吕木家的事情。不对,不只是发生在沟吕木家,他提到地下室。难道就是这里吗?



「然后,又过了半年。久未露面的夫人来访。她说她收到战死通知,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战死。初一十分惊讶,夫人却莫名平静。她说,得知丈夫战死时,她的确曾喟叹这个家的未来该怎么办、家里没有长男继承,沟吕木家今后该怎么办,但现在用不著担心了。已经有继承人了。」



我明知道自己被绑著,却不自觉想要起身。



「须真子女士与初一先生之间……有了孩子吗!」



丈夫出外打仗的须真子女士为了填补寂寞,与初一先生上了床。这件事也写在源一郎先生的



日记里。可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有孩子。



「夫人说了,这个孩子毋庸置疑是我和丈夫之间所生的孩子。」



只要算算源一郎先生前往战地的时间,就应该知道不可能。夫人或许是一心一意想要这样说服自己。



「知道源一郎先生战死之后,须真子女士烦恼不已……」



在源一郎先生出征前生下的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都是女孩子,无法继承家产。



「烦恼到最后,她考虑让与初一先生私通生下的孩子……成为继承人吗?蒙骗世人那是她与源一郎先生生下的孩子?」



伊坂先生彷佛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同时将蓟花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撕碎。



「夫人的肚子确实大到藏不住了。她不断在想著不能让沟吕木家的香火就此断绝,就算只是形式上维持住也好。过了四个月后,即将生产的夫人就在这个地下室里生下了婴儿。初一陪著夫人,帮助并看著她生孩子。一个孩子就这样偷偷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那是个健康的宝宝。



可惜是个女孩子。又是一个女孩子。



知道这件事之后,夫人的表情瞬间冻结,她的眼神犹如看著腐败掉落的果实般,冰冷到感觉不出丝毫的爱意。初一为此颤栗发抖。大概是知道出生的孩子无法成为继承人,因此感到遗憾吧。初一有过这个念头,不过夫人的表情已经恢复原本的模样了,所以他也没有想太多。



后来那个孩子是怎么被养大的,初一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那个地下室、那栋大宅,消失了。故事到此结束。」



说完往事之后,伊坂青都一拍小手,就像在合上一本书,从绷带后头看著我。



不是瞪视也不是凝视,他的「看」像是在观察。



他从椅子站起,绕到我的脚边。他从那边的书柜上抽出一本笔记本,再度来到我身旁。



「以上就是我读完这本伊坂初一的手记之后所知道的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等等……生出来的不是女孩子吗?」



他的确这么说,应该有这么说才对。



「是啊,是女孩子。」



说完,他缓缓依序解开自己沾满黑炭的衬衫扣子,就和我第一次推理时,他想要证明自己清白时所做的一样。



等到他终于解开所有扣子后,胸部上裹著白布。并且毫不犹豫地解开。



「你看。」



然后他展开双臂,让我看见他的身体,他的胸前有一对呈现圆弧曲线隆起的雪白乳房。在多支蜡烛的烛光照耀下,他的身影分成好几个倒映在冰冷的墙上,样子看来就像是恶魔们手拉著手跳舞。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被抽乾。



「你……你到底……是谁?」



他──不对,她重新扣回衬衫的扣子后,拆下脸上的绷带,就像在剥掉腐烂的苹果皮。骯脏的绷带呈漩涡状掉落在她脚边。



「这么会……」



绷带底下露出的是沟吕木雪绪的脸。可是她称自己是:



「让我重新好好介绍自己,我是沟吕木夜名。」



她以怜爱的视线环视整间地下室。



「沟吕木……夜名?」



「这里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摇晃著我,我的身体不停打颤,冷汗流下喉咙。眼前这位模样貌似──雪绪小姐的人物,就是伊坂初一和沟吕木须真子所生的孩子。



「我的生父初一离开这里之后,我仍继续在这个地下室里偷偷长大。我对当时的情况当然没有印象,那只是我的想像,不过从我懂事之后,我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我想情况一定是这样。母亲坚持把身为女孩的我当成男孩子培养,言行举止都是。她希望伪称我的年龄和性别,让我假装是沟吕木源一郎出征之前就已经在妻子肚子里的长男。



可是不巧这时候应该死了的沟吕木源一郎却回来了。他得知自己不在时,夫人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自然很激愤。他责备妻子,痛恨消失的逃兵伊坂初一及他们一家人,更痛恨的是我,于是我就被关进了这个地下室里。



偶然找到伊坂初一藏在岩壁缝隙里的手记,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下读完那本手记,明白了自己的出生经过。



会来看我的只有送冷饭来的老男仆川尻。那个时候才听他说我有两个姊姊和一个妹妹。」



就是雪绪小姐、月绪小姐、花绪小姐。



「……我跟你说,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不过我啊……当时我……很开心呢。莫名觉得开心。知道自己有妹妹时,我好开心。」



沟吕木家的女儿是四姊妹。



沟吕木夜名是被沟吕木家藏起来的第四个女儿。



「她们长得什么模样?说话是什么声音?是不是和我很相似?真想见见她们。我一整天都在想著这些。有姊妹们吵吵闹闹的大宅一定很快乐吧?我想像著诸如此类的事情。尽管如此,母亲似乎对于自己老是生女儿、没能够生出儿子来感到很自责。大概是因为这样吧,她那个时候偶而会再度把我当作男生偷偷教育,就在这里。不过在穗积出生后就不再这么做了。」



夜名彷佛在聊其他人的事情一样这么说。



被当成不存在的第三个孩子。尽管她是个女孩子,却不曾被当作女孩,甚至当作人看待。



「可是……你……今天早上我检查你的脸时,的确……」



「那个时候的我的确是男生的表情吧。是的,那个时候你认为是凶手的赤司音吾,亦即伊坂青都,的确是男人。他毫无疑问是伊坂明人的儿子。不过那个不是我。」



「难道……在那之后……在我推理完之后,你们互换身份了?」



我曾经推测有没有可能雪绪小姐杀了赤司先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赤司先生拆下自己脸上的绷带,证明没有和雪绪小姐交换身份。



但是,在那之后,沟吕木夜名杀了赤司先生──伊坂青都,并与他交换身份。因为她认为在那个阶段,已经不会再有人怀疑伊坂青都会变成其他人了。



「嫌疑洗清之后,让伊坂青都离开众人视线再杀了他、和他交换身份,就简单了。侦探小姐在众人面前发表推理结果时,我借用了土墙仓库的钥匙,把门打开后,偷偷潜入伊坂青都的房间,在他的背包里放入一封信。」



土墙仓库里收藏著特别珍贵的书。有机会过去找找。



七月十九日 须真子



「七月十九日。那是他和家母最后一次私会的日子。我用这种方式让他以为是家母偷塞信在他的背包里。伊坂青都的确是伊坂明人的儿子,也憎恨沟吕木家,可是没有想过要杀人。他的目的还是大宅里的珍本书。贫穷的他以背取师身份来到这栋可恨的旧书大宅是打算偷出贵重的珍本书出去转售,藉此大捞一笔。这样做对他而言就是复仇了,所以他才会从上个月开始拚命讨家母欢心,藉此取得进入大宅的机会。



顺便补充一点,前天晚上他的确没有前往镇上的旅馆,而是来到大宅找家母,但是不管他怎么发出暗号,家母都没有出来,他只好直接回到镇上去。母亲没有出面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当时她已经漂浮在冰冷的后山小溪里了。」



烛火大幅摇晃。她的影子也跟著诡异摇晃。



「看到我偷放的信,伊坂青都或许也有一丝怀疑,不过他还是来到土墙仓库。大概是非得亲自确认一下才安心吧。才刚洗清嫌疑、一身轻的他,趁著没人发现进入土墙仓库来,就被我拿菜刀一刺!呜呜,杀死了。」



夜名摆出拿刀朝自己腹部一次的动作。



「我就和他交换身份。现在他们应该在在上面的火灾废墟中发现伊坂青都的遗体了。连续杀人的凶手伊坂青都被逼到最后,放火烧毁土墙仓库并自杀,如此一来案子也就此落幕。」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伊坂青都顶下所有罪行。因此在第二次推理时,她才会承认自己是伊坂青都,并且痛快承认所有罪行。



「你难道从一开始就假扮雪绪小姐……吗?从昨天我们在日式客厅见面时起……」



「不,那是真正的小雪。当时我一直躺在睡铺里,在母亲的房里。」



「那、那么……眉子小姐和跳次郎先生早上看到的须真子女士,就是你假扮的?原来如此……也是你拿走煮热的茶壶,让伊坂先生脸部被烫伤吧?」



「没错。」



「这么一来……你接下来采取的行动就是……啊!吊桥!」



「是的,我特地走到山里的吊桥去,穿著这个外套。」



她拿起拋在地上角落的外套给我看,那是一件古老破烂的黑色外套。



线渐渐连结在一起了。



可是现在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我不免自暴自弃。



「……昨天其他人在村子里看到的诡异黑衣男子,就是你吧!」



「正确说来应该是我和那位作家老师两人。一开始虽然有点危险,不过我原想装扮成小雪的模样上街,可是我从庭园后门离家时,看到远处的路上走著一位陌生的黑衣男子,我心想正是混淆村民的好机会,于是临时决定套上这件外套外出。外套底下藏著镰刀。」



站在村民的立场不会想到村里同时有两名黑衣陌生人在路上到处乱走,所有目击者都以为诡异的男人只有一位。



「弄断吊桥后,你趁著黄昏连忙回到大宅来……这次则是……杀了雪绪小姐吧?」



「没错,我杀了她,把她的头割下来,这次由我带著她前往她曾经带我去的那个小丘──就是那个蓟花盛开的小丘上。」



这话的内容听来可怕,却有著不可思议的天真无邪。



「花朵环绕下的小雪,只剩下头也依旧美丽,就像是她也变成了其中一朵蓟花。」



「美丽?你……用那双手亲手杀了雪绪小姐,甚至割下她的脑袋,那──」



听到她自以为是的形容,我正激动地想要骂她一顿,却在看到夜名的表情之后,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中没有谎言与虚伪,也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情绪。



美丽──夜名真的由衷这么认为。



「后来我回到这个地下室,等到三更半夜,慢慢等待杀小月的时间到来。我作案的手法全都如侦探小姐你推理的一样。当然杀了沟吕木源一郎的人也是我。我就是那个时候从源一郎的书房里偷出那边那个铁栏杆的钥匙。」



她说完,从胸前口袋拿出小小的钥匙给我看。



蜡烛的火光比刚才摇晃得更厉害。此刻就像快要孵化的蛋一样。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以不存在的第四个女儿、旧书大宅可疑人物的身份活动吧……」



她偷取他人的长相和姿态,四处走动,巧妙掩饰原本的模样。



她,沟吕木夜名长年藏在这个地下室里,观察沟吕木家的成员与来访的客人,一直静待难得的作案机会上门;她辛苦等待著构成完全犯罪的所有条件齐全。



房间某处传来某个东西的鸣叫声。八成有老鼠。



「小雪她啊──」



夜名完全无视谈话内容的顺序,突然开始聊起雪绪小姐的事情。



「小雪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惹她生气会很恐怖,不过她很会开玩笑,也有会怕的东西。这些反应又让她更加可爱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夜名谈到雪绪小姐的表情,宛如一位恋爱的少女,她的双眸闪闪发亮,显得很开心。可是她却亲手杀了对方。为什么她还能够这么欢愉地畅述对方的一切呢?



夜名的语气愈热烈,我的背脊就愈冰冷。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铁栏杆另一侧站著一位女孩。」



──你是谁?我是雪绪。



「她说她是碰巧打开了通往这个地下室的通道,在这里迷路了。我当时问了小雪的年纪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十岁。」



──你跟我长得好像呢。



「她指著我说,我比她的妹妹月绪更像她。在那之前,我不曾看过镜子,所以不清楚自己的长相,我从她口袋里的小手镜,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才知道我们的确长得很相似。」



──你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我求她别告诉其他人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我告诉她,如果我的存在被公开了,会带给母亲难以估计的困扰。再者,小雪如果泄漏这件事的话,我不晓得她会遭受源一郎和母亲多么严厉的斥责,所以我说最好当做秘密。小雪也明白我的意思。事实上她直到今天还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小雪不愧是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血统,只要沟吕木家能够平安无事延续下去──应该说她认为守护她最爱的大宅藏书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这样,这就当作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后来小雪有时会过来找我。她总是在半夜里来,我们总是隔著铁栏杆交流。她会把自己偷偷留下的点心、用来培养知识的书给我。我是靠著这里书柜上的书,以及她带给我的书培养自身知识。日子一久,我也开始想著有一天要出去外面。因此──」



夜名难为情地笑了笑,这样说:「我杀了源一郎和母亲。」



「你……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她的逻辑。



「你说要出去外面……但你不是已经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连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也要被杀?我这样问夜名,但仔细想想,我何须多问呢?打从出生那天到今天为止,她所遭受的对待和体验到的黑暗孤独生活,这些全都是她的动机啊。



「你是为了消除一切怨恨,才会一个接著一个杀害沟吕木家的人吧?你是为了报仇吧?」



可是夜名一脸错愕这样说:「怨恨?报仇?你在说什么?」



「咦?」



「我刚不是说了?我只是因为想要离开这里而已,离开这个地下室、离开沟吕木家、离开花开村。我是因此而杀人。」



「不为别的。」她说。就像在坦承自己做了什么无聊的恶作剧一样。



「沟吕木家对我来说就是美丽的花朵,是会吸引我这种小虫靠近、让我无法逃离、以昆虫为媒介的美丽花朵。小雪真的很漂亮又温柔,而且内心坚强,我最喜欢她了。我也很爱生下我的母亲。小月、花绪、穗积,大家也都好可爱。我好喜欢他们,喜欢得不得了。我就是因此被吸引靠近。他们抓住想要逃走的我,不让我离开。这里是黑暗又安稳的摇篮。但是花朵变丑、变难看时,我才可以离开这里。所以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破坏以昆虫为媒介的美丽花朵。」



不是的──她彻头彻尾偏斜了。对她来说外面世界的常识和良知不适用。独自一人在这个地下室里长大的她,具备自己的理念和观念,那些是与我心中存在的理念与观念无法相容的、不一样的东西。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无法理解。



从我的角度来看的话,会觉得她这个人疯了。但是,那只是从我这个角度的看法而已。



我想起老师曾说过的话。



──我认为能够像这次这样接二连三胡乱杀人的人,是个丝毫不抗拒杀人这种行为、缺乏常识和良知的无知百姓。



──无知且有欠考量──很单纯。



好了──她一拍大腿站起来。



「在明天之前先待在这里,等到警方离开之后,我再去撕碎最后的花瓣。」



「最后的花瓣……难道你是指?」



夜名还打算继续加重罪孽。但是她不懂什么是罪。不,她应该明白吧,可是面对她的精神构造,这个国家的法律也阻挡不了她。



「那还用问吗?就是花绪和穗积呀。」



「这……这件事我绝对不允许!绝不!」



我使出浑身力量挣扎,每一挣扎,粗绳绑得愈紧,我的手腕像火烧般疼痛。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放弃挣扎。手脚断了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在此阻止她。



「对不起,侦探小姐。虽然我很抱歉,不过我接下来要杀了你。」



她从口袋取出一把小餐刀锐利到叫人毛骨悚然,似乎能够轻易取我性命。



她的手臂朝我伸过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请原谅我。



请宽恕我。



沟吕木夜名像在念咒一般说著这些话。



接著,那把刀精确地朝我的心脏刺下来。我用力闭上眼睛。



啊啊,死定了。



这就是推理出槌的侦探最后的下场。



结果,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而且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哎呀呀,人家在上面流汗时,你居然悠哉悠哉在这里睡觉啊?」



我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就看到夜名持刀的手腕被另一个人的手抓住。修长的手指、有些凹凸不平的指甲,那布满青筋的手我再熟悉不过。



「老师!」



「我正好有空,所以纡尊降贵过来找你了,云雀。」



老师不正经地说完,扭高夜名的手臂,夺下那把刀,然后狠狠地将她撞上墙壁。确定夜名趴倒在地后,老师拿刀快速割断粗绳,放我自由。



「你居然得意忘形、自己跑前头,你那就叫做飞蛾扑火。而且你还是蛾里面特别蠢笨的蛾。笨蛾。看,你唯一的特色辫子头变成披头散发了,乾脆改名叫披头散发云雀蛾,如何?也许会被刊登在昆虫图鉴的角落。而且刊登的地方……」



「老师……」



我把额头贴在老师宽阔的胸膛上,以会压痛他的力量紧紧贴著。



刀子挥下来那瞬间,我意识到死亡。但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你想当侦探,是否做好了面对命案的心理准备呢?



老师那个问题的意思就是指这个吧。身为一个侦探,与杀人犯对峙时,必须早有觉悟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老师这么说过。但是我却不明白。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的觉悟不够。我只觉得不想死,以及害怕死亡。



老师显然被我弄得手足无措,沉吟了一阵子,但他最后粗鲁地摸摸我的头,这样说:



「我懂我懂,我好像说得有点过火。所以你别哭了,傻瓜。」



他那种一点也不懂客套是何物的态度,比任何反应都让我安心。



「而且我说啊,你害怕死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就算是侦探也一样。与有没有心理准备无关。」



这个声音透过老师的胸膛直接回荡在我心里──深刻又酥麻的振动。



「呜呜……老师……吸吸。」



「不准用我的衣服擦鼻涕!」



我的脑袋被敲了一下。不过,我已经没事了,已经不哭了。



「啊!」我一抬起脸,不自觉叫出声。



老师背后的夜名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她正悄然无声地贴著墙壁移动。



「你打算去哪里,沟吕木夜名?」



老师以精明的眼神瞪著夜名。



「那个书柜后面藏著密道吧?」



我并肩站在老师身旁,与夜名面对面。



「嗯?老师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当然是因为我早就偷偷躲在那边角落,听到她自己的自白了啊。」



「既然你人在那边看,怎么不早点出来救我!」



「吵死了!现在是争这种事的时候吗!」



我们的争执被书柜倒下的巨响掩盖。



「是的,其实我原本打算离开这里之后,要去找花绪他们。」



夜名用自己的体重,将并排在房里其中一个特别大的书柜推倒。她抱著被老师扭伤的手臂,背靠著墙壁站著。书柜后头正如老师所云,有著一个人蹲下来可以通过的横型小洞穴。



「没想到密道会被你看穿……」



「蜡烛的火焰从刚才开始就频频晃动,表示某处有空气进来。而且这个房间里有老鼠,你看。」说完,老师在我面前拎起一只大老鼠。



「哇啊──」



老师放走老鼠后笑了笑。



「经由以上这些原因,所以我想应该在某处有密道。」



「……怎么,老师你也是侦探吗?真是不可轻忽啊。」



夜名背靠著墙壁滑动前进,捡起地上一根蜡烛,瞪著久堂老师。老师动也不动回瞪著她。



「不是,我不是侦探,我是侦探作家。」



「老师的书……有机会我想拜读!」



说这话的同时,夜名用烛火点燃散落在脚边的书。火势愈变愈大,整个房间变得明亮。



于是──



「这是!」



地下室的墙上、地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文字。那些是用小石头或其他东西直接刻出来的。



父亲、母亲、外面、外面的世界、名字、我的名字、夜名、夜名、姊妹、弟弟、花朵、土壤、天空、风、水、朋友、雪绪、雪绪、小雪──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夜名小姐!」



我以手臂遮著脸,在热辣的火焰中寻找夜名的影踪。但是,她已经不在房里。老师指著密道大叫:「快去追她!云雀!」



「老、老师……你让我去吗?」



「事到如今,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会去吧。况且……」



「况且?」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我硬是咽下一抹口水后反问。



「我不想进去那个又窄又脏的密道!所以你快代替我去!」说完,他把我推向火焰。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啦!」



可是我因为被他一推,反而能够平安无事跳过火焰。「快去!」在我身后的老师说。



「我也会立刻赶上。」



「……知道了!」



我以双手用力拍拍脸颊,替自己打气,旋即钻进密道里。







夜名发现密道的存在,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天她热衷于看书,却突然发现微妙的空气摆动。于是她开始一一查看书柜。她以纤细的手臂拚命挪动书柜后,发现书柜后头有一条密道。



「父亲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伊坂初一在战后突然从这个房间消失的原因,总算明白了。夜名抑制著狂跳的心脏,穿过密道。那个密道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或是很久很久以前,窃盗集团为了偷取沟吕木家藏起来的财宝而挖掘的?



不对,一定是父亲的杰作。父亲一定每天每天一点一点向前挖,然后找到机会逃了出去。夜名心想,逃走或许是父亲的特殊才能。



密道的距离其实不是很长,不过第一次通过时还以为没有尽头。想要往前进,却觉得自己好像不断地被往回推。明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她却觉得自己就像在乾涸地面上蠕动的动物脏器。那是一种类似在母亲胎内游走、安心与不安混杂的不可思议感觉。



终于在前面看到光,她不断往前走,一走出密道发现那儿是竹林里。附近可听见水声。四周一片昏暗。她无法判断现在是傍晚或是黎明。



第一次踏上外面的世界,她感到困惑与雀跃,她在林子里徘徊,突然看见前面有一栋大宅。她战战兢兢试著走近,就像野生动物一样手脚趴地,爬过檐廊底下,躲藏在庭园树木的暗处。她待在这里凝视著明亮的主屋,竖耳倾听。



房子的灯火好耀眼。她知道那是电灯。我在书上读过喔──夜名一个人得意洋洋摆动著身体。屋子里有一家人住在里面。一看到那张脸时,夜名才知道这里是沟吕木家。



母亲,是母亲!



须真子在榻榻米房间里。尽管好久不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美丽的母亲。须真子与坐在旁边的源一郎在说话。她无法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其他人也各自在活动、过著生活。看样子现在应该是傍晚时分。



檐廊上有个年纪还小的孩子正躺著在看书。不晓得是少年还是少女。那个孩子仍处于不易分辨男女的年纪。难道那个孩子就是雪绪说的长男穗积吗?如果是的话,他不就是我的弟弟吗?──夜名双颊泛红。一想到他和自己一样喜欢看书,就更觉得开心。



夜名坐在穗积身旁一起翻书。当然只是在她的想像里。事实上她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



从走廊左手边走来的两个女孩是小月和花绪。我的姊姊!以及可爱的妹妹!──夜名在心中大叫。两人一起走著,捉弄躺在走廊上的穗积之后跨过他。他们的头发湿亮,大概是刚洗完澡出来吧。夜名就像在一旁欣赏有布景的舞台剧,仔细观察著沟吕木家的样子。



二楼的窗子突然亮灯。



小雪!雪绪!雪绪!雪绪!



抬头一看,雪绪正站在窗边。她眺望著外头的景色,一边用梳子梳头。夜名看著这幅美丽的画面看得出神。



她出神地离开那儿,来到庭园池塘边时,她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面的朦胧身影,那个太寒酸又脏兮兮的模样,再度让夜名愕然。她注意著不让家人发现,进入池子里,以双手擦洗身体和脸。在此之前她从不曾想过这种事,却突然觉得用脏兮兮的模样面对雪绪很丢脸。



她自己也没发现,不过夜名在那个时候爱上了姊姊、爱上了雪绪。



从此之后,夜名偶而会从密道来到外面,偷窥主屋的情况。就像一只被美丽花朵的香气与花蜜吸引而靠近的虫子。望著一群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们生活在气派大屋里,真的很快乐,彷佛在欣赏万花筒或美丽的皮影戏一样令人陶醉。望著雪绪时,胸口的悸动让她通体舒畅。夜名觉得她微笑的表情、生气的表情、哭泣的表情,每一种都楚楚动人。这份情感,她也瞒著雪绪没说。



有时她会攀上后山,摘取树上的果实吃。地下室的书里有一本介绍可食用果实的图鉴,她熟读得很彻底,因此记得。有时发现少数几位村民的身影,她就会披著树叶隐身。等到村民离开了,她才会出来,挖竹笋、大口喝澄澈的溪水。



她也曾经摘采许多花,以石头磨碎,做成涂在唇上的口红。她在模仿须真子常做的事。化妆刚开始化不好,不过日积月累渐渐就熟练了。红色、蓝色、绿色、紫色、黄色。她利用各式各样大自然的颜色嬉戏。她喜欢静静盖在山里的神社鸟居那种朱红色,也试著找寻相似的颜色,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她曾在冬天发现误入陷阱的兔子。她悄悄把它带回地下室去,抽出医学书试著施以急救,但是等她注意到时,兔子已经动也不动。到底是因为抱得太用力,或者是强行把手伸进嘴里搅和这行为不行?兔子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只好把兔子埋在小丘上,双手合十祭拜。她在书上看过生物不动时要这样做。



每天过著这样的日子,夜名渐渐地对于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村子以外的世界产生强烈的兴趣。她想去陌生的土地看看。她想看看各式各样的风景。父亲一定也是抱持这样的心情挖掘那条密道,出发前去旅行了。



想嗅嗅陌生花朵的花香,眺望挂在远处的彩虹,在不知名的神社避雨,在刚降下的丰盈雪地上留下走过的足迹。夜名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数也数不尽。她的愿望不知不觉变成了欲望。



希望、殷切的期望、热切的期望、渴望。



但是,夜名在憧憬外面的世界同时,心灵也同样被沟吕木家所吸引。她甚至觉得是不是唯有自己悄悄待在那一家人旁边时,才会被允许存在。只要一离开这里,就无法继续观赏那个犹如万花筒般的家庭画面,也见不到雪绪了。想要去外面的心情,与受到那家人吸引的心情交杂、相互对抗,夜名甚至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个了。



甚至感到绝望。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办才好?



夜名很烦恼。烦恼啊烦恼,最后某天她想到了答案。



让沟吕木这朵花──凋零吧。



她打算不再被扯住后腿、不再受到吸引,决定摘下那朵花之后离开村子。她这么想。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一本书提过,她认为是绝妙的好主意。



没错,就这么办。这样就解决了!



我不再是只虫子了!







「夜名小姐!」



我以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声音呼唤她。在月光与星光照亮的夜里进行的追逐游戏,范围扩及森林里的舞川下游。侦探追人、犯人逃走。这种有些原始且虚幻的构图,让我觉得晕眩。



可是,游戏到此为止。夜名背对著深谷站立,回身看著我。她的脸还是和雪绪小姐很相似,可是现在看来就只是沟吕木夜名了。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她为了伪装成别人,自行剪短的头发,被谷底吹上来的风吹得犹如摇曳的嫩草。



夜名说:「被你追到了……」



我大大喘著气,同时逐步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夜名小姐,你想杀我的话,随时都可以动手,可是你没有,而且还把自己的过往和事件的秘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老师因为没在土墙仓库里找到我的尸体,所以找到了那个地下室。可是,你如果把我丢在土墙仓库里的话,没有人会想到我和你还活著,一连串的命案也会就此落幕,而你也应该能够按照原订计画,完成其他命案并逃走才是。为什么?」



也许她希望有人能够知道,也许她说出一切是希望有人记住,就像沟吕木源一郎把事情写在日记本上一样,就像伊坂初一在地下室里留下手记一样。



「……是什么原因呢?」



她这么说,我却那样认为。



「事到如今原因已经无所谓了。你追上我,我被你追到,这样就结束了。到此为止。」



我投降──她摊开双手像是在这么说。



「可是我不想被警察逮捕。」



「别那么说……你去自首、承认犯罪的话,还有……」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呢?杀害四条人命的她,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我不难想像。从出生那一刻到今天为止,持续在铁栏杆阻挡的地下室里生活的她,将会再度被关进牢房里关上几年或几十年。这些话我说不出口。我应该要说却说不出口。



夜名背对著我,凝视著谷底。底下的舞川水势激烈地流动著。



「这条河川通往村外吧?」



「夜名小姐!」



察觉她接下来想做什么,我一蹬泥泞的地面,朝她伸出手。



夜名打算跳下谷底。



我摔在地上抓住她的手。令人头晕的断崖出现在我面前。从这个地方掉下去的话,八成无法活命吧。被粗绳绑过的地方阵阵疼痛,伸得笔直的手臂此刻就像快要被扯断。



「放手!我必须离开!我要离开……那些花!」



我深刻感受到她的决心。不是我胡说,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夜名的心,那个深处是一片黑暗的房间。那是一个侦探直到最后都无法踏入的场所。



我的手渐渐失去力气,也渐渐失去知觉。



「夜名小姐……夜名小姐……你……其实想去找父亲……」



「侦探小姐。」



夜名打断我的话。她以食指抵著嘴唇,天真无邪地笑著这样说:



「别告诉大家。」



──你的名字是?哦,明明是女生,名字却很像男生。



──我是女生吗?



──因为我们长得很像啊。没关系,我帮你取个名字吧,女孩子的名字。



──嗯。



──我想想……你的名字就叫夜名!



──好怪的名字。



──是吗?可是我和你总是每天夜里偷偷一起玩耍,所以你是夜里──夜名。(注12)



──……谢谢。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谢谢小雪!



夜名的手溜出了我的手心。







我朝著谷底频频呼唤她,可是我的声音总是轻易就被翻腾的水声与吹上来的风给盖过。



「你又乱来了。搞不好连你也会摔下去。」



我的背后感觉到老师的体温。老师把身子往前探得太出去、差点摔下悬崖的我拉上来。



「老师,你的屁股上满是泥巴。那是你唯一的一套好衣服耶。」



「放心,同样的东西在我家里的衣柜里有一整排。」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才是,头发乱糟糟、浑身上下泥巴,手腕还瘀青,整个人七零八落!真适合你!」



「老师你自己也是满脸黑炭。」



「呃……」



「手上也都是水泡。」



「呃……」



「老师。」



「怎么了?」



「谢谢你。」



泪水被扬起的风带走,吹散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中。我明明已经说好不再哭。







「小雀你要去哪儿?手腕的瘀青不要紧吗?头发,我帮你编辫子吧?」



柚方从今天一早就紧跟著我。



「小雀要出门吗?」



「去洗手间啦。」



「我也去。」



「够了,别连洗手间里也跟进来啊!」



看到我九死一生归来之后,柚方对我完全保护过了头。她一边尽情捶打我的胸口和脑袋,说她原本以为我已经烧死在土墙仓库里,哭到眼泪都乾了,说著说著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



「还没乾嘛。」我只是为了缓和气氛这样说,又被打了一顿。



在那之后,我和老师从山谷折返,回到大宅。那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一看到我,青柳巡佐跳起来大吃一惊,然后瘫软在地,说:「出、出、出现了!鬼!」



「我还活著啦!」



我说我确实有双脚,青柳巡佐才冷静下来。



「你还活著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青柳巡佐忘了自己是警官,很是替我高兴。接著,我告诉青柳巡佐土墙仓库有地下室,以及真凶的事,还有那个人最后的下场。



我尽量不夹带情绪,只描述自己所见所闻。其他警官也围过来不停地发问,但是老师一全力吐出毒舌,他们就退开了。老师在这种时候最可靠。



警方调查地下室之后,找到许多凶手曾经潜藏在那里的具体证据。但听说唯独伊坂初一的手记没有找到。



一定是夜名带走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然后回到主屋一看,柚方和桃花正靠在一起裹著毯子在檐廊上睡觉。一看到她们两人的睡脸,我就一阵心痛。



「亲一个──」



我怀抱涌溢而出的友情,正打算在她们两人脸上分别送上一个吻,她们却突然醒来把我狠狠踹开。我从檐廊跌到外头地上。



她们两人口径一致地表示,以为是凶手要袭击她们。太过分了。



接下来我们三个紧紧拥抱在一起。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她一定还活著。久堂老师一定会带著小雀回来,所以你们放心等待吧。」据说说完这番话替她们盖上毯子的人是枯岛先生。枯岛先生他本人,即使没有人拜托他,他仍独自在烧毁的废墟里捡拾、收集并整理那些没烧光的书。我从他的身后抱住他,跟他说我回来了。



「你很努力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忍不住差点再度落泪。我就这样顺势让枯岛先生背著,一起走向老师,正好看到他和员南先生正在为琐事吵架。精神不错。



「闲适的村子发生连续凶杀案,报社记者不久之后就会闻风而至了吧。」员南先生这么说。是的,案子最终会登上报纸,成为全国民众周知的新闻。但是,真相不会传出去。绝对不会。接著如果有政治或某些大新闻出现,人们一下子就会忘记这件事了。可是,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警方彻底搜查了舞川下游,却没有找到凶手的尸体。



沟吕木夜名的行踪,没有人知道。



「关于这栋大宅,我们不打算修复烧毁的部份,决定缩小建筑,然后重新开始。」



隔天早上说这番话的人不是奉二先生,居然是穗积。



想不到会从那位爱哭的穗积嘴里听到这么踏实可靠的话,我吓了一跳。



「这是你的决定吗?」



我忍不住这样问。他用力点头。



「因为……我是长男。」



「装什么大人啊!」



花绪似乎很不甘心。



旧书大宅违反时代的潮流,膨胀发展过度,就快被无法容纳的藏书压垮了。经过一场大火之后,藏书大半都被烧掉,反而使得原本凝滞不动的屋里空气更新了。



「这趟这么辛苦,收获却好少。」



枯岛先生晃动著单手就能拎起的布包说。因为火灾的缘故,他原本相中的珍稀本似乎也全被烧毁了。宇野山先生也是同样反应,显得相当失望。



「后会有期了,侦探小姑娘。在神田碰到时,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啊,我会请你喝杯茶。」



他早早就被久堂老师和员南先生踹出了大宅。



「家人减少了,房子也变了模样,不过……今后我会守护这个家。」



穗积已经听警察说过了,因此知道是谁杀了他的父母和姊姊们,他也听闻了那个凶手就是长久以来被关在土墙仓库地下室里、自己的第四位姊姊。自己的父母亲过去做过的事、以及这次在这栋大宅里发生的事,他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将要不断面对这些事。他也许还没找到妥协点,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不停去思考吧。



「啊,对了,久堂老师。」



穗积慢条斯理地递了一本旧书给老师。



「听说老师在找这本资料书。」



「哦哦,我还以为已经被烧掉了。」



老师难得雀跃。



「我很期待老师的新作品。」



穗积孩子气地这样大声说。



「我希望等家里的情况稳定下来,再慢慢开始收集书。这次我会注意不要压垮房子。」



穗积露出恶作剧小鬼的微笑这么说。



打算再度收集。果然是被书附身了,血脉相传毋庸置疑。



老师和穗积在说话时,我不自觉看向别处,看到一朵盛开的小花。花朵虽小,那抹紫色却吸引住我的目光。那是蓟花。



我突然回想起在这栋大宅里发生的林林总总,胸口一阵苦闷。



「你不要紧吧?」



穗积担心地看著我。在他旁边的老师愉快地嘲笑说:「呼吸困难吗?脑袋终于糟糕到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了吗?」



「我不要紧。」我回以笑容,大大伸懒腰。



「好了好了,我们回东京吧!」



我们向奉二先生、跳次郎先生、眉子小姐道谢后离开大宅。柚方、桃花、枯岛先生、老师,以及我,并肩走下大宅前的斜坡。



「这次好辛苦。主要都是云雀的错。回家后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喝咖啡,而且是足以泡进整个人的份量……」



八成是我多心吧,说这话的老师脸上看来很憔悴。这么说来,这一趟他一直都没喝咖啡。结果老师突然从口袋拿出一只小瓶子,瓶子里装著咖啡豆。



「你、你居然把咖啡豆带来吗?」



老师粗鲁地把咖啡豆丢进嘴里咀嚼。



「这么说来,学长从以前只要遇上在外头过夜的场合,一定会像这样带著走。」



枯岛先生甚是怀念地说。把咖啡豆装进小瓶子里定期咀嚼,简直跟生病吃药没两样。不对,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许是一种病,咖啡中毒症。



「我想喝咖啡我想喝咖啡我想喝咖啡我想喝咖啡。」



「你这人──真拿你没办法!」



这情况看来,一到家似乎会很麻烦。



与来时不同,回程我们可以从联外道路离开村子。光是这样就感觉轻松许多。田园风景鲜明,脚步也很轻快。



「对了,老师,结果你到这儿来是要找什么书?」我对穗积给他的书很好奇,于是开口问。



我早料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老师一直回避话题不肯告诉我。



「有什么关系!说嘛!」



「别咬人家的袖子!」



「真拿你没办法。」说完,他还是让我看了那本书。



「这本书很珍贵,拿的时候小心一点。这书可是比你这家伙珍贵许多呢。」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这是,人偶的书?」



「是的。下一部作品需要的资料。」



「老师的新作吗?哇啊!出版后我要马上看!」



我雀跃跳著,突然想起那一晚老师勒住我脖子时的脸。因为后来命案急速发展,我差点忘了这件事,不过那件事是真的吗?那个可疑人物不是夜名吗?



应该只是作梦吧?旧书大宅让我梦见的夏季恶梦。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再问问老师,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难得气氛那么好,我不想破坏。



来到斜坡最底下的地方,斜坡上方突然有人叫我。桃色的和服若隐若现,远远就能够立刻分辨出那是花绪。



「侦探姐──姐!」



花绪拚命挥舞著小手。



「侦探姐──姐!云雀姐姐!」



她不断地不断地呼唤我,不停地不停地挥手。我也朝她用力挥手。



斜坡那一头是满山的浓绿,更远处则是一整片近乎残酷的深色美丽夏季天空。太过耀眼了,我忍不住打了喷嚏。



老师大笑:「啊哈哈。」



注12:夜里、夜名 日文的「夜里」发音同「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