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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的试炼(2 / 2)


「就是我受了腿伤的时期与理由。看,我可是回答了你的问题喽。」



伊库塔先发制人。因为刚才的确这样问过,约翰按理也得回应问题。他歪起嘴角苦恼了一会,悄然回答。



「……从十五岁开始。」



「意思是说超过十年以上了?你熬夜熬得真久。」



伊库塔一脸无言地表达感想。白发将领断然摇头。



「不──我反倒觉得太短……我在世能活动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以上。我实在不认为自己的表现足以配得上那段岁月。」



这番话并非谦虚,而是真心话。相对于他的理想,上天给予他的时间太过短暂。此刻他正在浪费宝贵光阴──那股焦躁驱使约翰瞪著眼前的对手。



「不过,其中有几成是你害的……疼痛差不多该消退了吧?」



「好好好,这就出发。」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从岩石上起身。看见休息时间完毕,士兵们也结束稍息,两人保持著刚才一样的距离感在山路上前进。



同一时间。在同一座山的山脚,女皇一脸不安地站在草原上等待他们归来。



「──不喝点茶吗?夏米优。」



阿纳莱端著冒著热气的茶走过来,递给少女开口。



「不像帝国,这里天气很冷。一直站著不动身体会受凉喔。」



夏米优照他的建议接下茶杯,啜饮一口。多加了些糖的茶水甘甜温暖,暖意彷佛缓缓地沁入暴露在冷风中的身体里。



「…………阿纳莱博士。」



「嗯?」



「……您为什么安排索罗克和亚尔奇涅库斯少将组队?」



夏米优问出人人心中怀抱的疑问。阿纳莱沉吟一声开口。



「吶~夏米优。你认为好意的反义词是什么?」



「──咦?」



发问却被回以另一个问题,女皇愣愣地瞪大双眼。阿纳莱立刻继续道。



「答案是漠不关心。有许多感情都会妨碍友情和恋情的建立,但其中最大势力的就是这个。对于对方不感兴趣、相处起来大概也不开心──人们会依据这种直觉挑选来往的对象。」



说得没错,夏米优点点头。阿纳莱望向眼前的山,咧嘴一笑。



「但是,你不认为伊库塔和约翰的互动和漠不关心相去甚远吗?」



「────」



「看著他们俩很有趣吧。两人从平常起就不是会无意义地争吵的类型,反倒正好相反,拥有面对些许挑衅一笑置之的度量。平时冷静的人,却像那样一碰面就水火不容,忍不住要对著干。」



老贤者愉快地说,将握起拳头的双手碰撞在一块。



「我将那种冲突称作人格的化学反应。这本来是我们科学家的用语,泛指两种不同物质接触时发生的反应。有些物质会溶化在一起呈黏稠状、有些会变得很坚硬、还有一些会猛烈地燃烧起来。最后一个例子,不正符合他们俩的样子吗?」



「……接触就产生反应熊熊燃烧……嗯,确实没错。」



「反应的呈现方式五花八门──但每一种都是两种物质结成一体过程中发生的现象。如同和没兴趣的对象交谈聊不起劲,没有结合的物质之间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反应。反过来说,产生反应代表有机会结成一体。当两种不同要素结成一体,意味著有可能产生某种新事物。」



老贤者以兴奋的口吻说著,眼中清晰地浮现了对于未知的期待。



「我想看看他们之间化学反应的结果──安排伊库塔和约翰组队的理由纯粹是为了这个。不,可以说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理由。因为他们如今算是投入同一项调查的同伴了。」



愉快的声调到此告一段落,阿纳莱目光放远仰望天空。



「啊,不过──谈起这个话题,果然让我想起当时的回忆。也就是我们和巴达同在旭日团时,年纪还小的伊库塔和来基地游学的雅特丽邂逅的往事。」



「…………!」



「他们两人之间的反应也非常戏剧性。邂逅、彼此接触、彼此了解──回过神时,他们已经比夫妻兄妹更加密不可分的结为一体。透过那般紧密连结完成的事物,可以说是合金。就像见证了一种兼具硬度、强度与韧性,比什么都更加美丽的金属完成。」



老贤者的一字一句都令夏米优的心发出哀鸣。在她拚命地掩藏时,阿纳莱仍旧怀念地往下说。



「当然,那个合金没有消失,至今尚在。经过化学反应达到稳定状态的物质不会轻易分解。伊库塔和雅特丽更不用说──无论温度多高的熔炉,都无法解除他们的结合。他们从今以后也会一直合二为一地存在下去吧。」



阿纳莱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所以,夏米优。若伊库塔爱你──那就代表雅特丽也同样地爱你。」



「!」



少女瞪大双眼。阿纳莱依然仰望著遥远的天空,深思熟虑地说。



「我能说的话不多。不过──唯独这件事,你能记住不忘吗?你能别做出误判,接受她真正的想法吗?」



对话到此中断。老贤者不久后离去,而夏米优始终在胸中反刍著那番话。



当时间来到黄昏将至,差不多该考虑撤退的时刻,山中的两人总算有了进展。



「……!精灵有反应了!果然在这上头!」



站在斜坡上的约翰一手捧著出现反应的精灵搭档喊道。他正要直接往上爬,被跟在后面的伊库塔叫住。



「喂,等一下。我明白你想先登上山顶一趟掌握地形,但穿过这片灌木丛实在太蛮干了。从那一侧绕路,不管路况或视野都不错。」



「你甘愿为了区区一片灌木丛浪费时间?要是担心路况不佳,按照我走过的路线跟上来就行了。灌木丛我也会清掉,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也应付得来。」



「……好吧,那也行。你这家伙真够匆匆忙忙的。」



伊库塔脸上流露出认命的神情,和士兵们一起跟随白发将领前进。约翰大动作拨开挡路的草木,快步爬上斜坡。



「……!灌木丛比想像中来得茂密。索罗克!你有好好跟上来吗!」



「有啊!谁叫某人的背影异样地显眼!」



「Hah,很好!交给我来负责开路好极了!反过来的话,我搞不好会因为不想看见你的背影踩空呢!」



双方边互相讽刺边向前走,约翰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的突出岩壁。他啧了一声,左右张望。



「这实在爬不上去……从左边绕过去!跟过来!」



「……喔,知道了……!」



约翰被迫与挡路的草木博斗,同时往斜坡侧面移动。他清理灌木丛时,伊库塔赶到了身后。走路时没有靠士兵搀扶,脚步有点不稳。



「……路况实在不太好。索罗克,千万别踩空──」



「──呜喔?」



约翰才回头说到一半,就被伊库塔的惊叫打断。在白发将领目光所及之处,黑发青年的身躯大幅倒向灌木丛。



「索罗克!」



约翰迅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重量的负荷却超乎预期。伊库塔的脚已经踏空,身体正要落入掩蔽在草丛中的竖坑内。



「呜──」「──!」



身体没站稳与路况不佳。遭遇双重负面因素,就连白发将领也支撑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士兵们来不及伸出援手,他们就共享了跌落的命运。



「……喂,还活著吗?」



「……那还用问。」



两个声音在黑暗的洞穴底部回荡。确认彼此的存在之后,两人一边检查伤势一边缓缓地坐了起来──尽管身上受了些擦撞伤,幸好没有严重出血。



两人的搭档很快地同时亮起周照灯,朦胧地照出周遭的地形──半是如预测一般,此处是受到岩壁与土墙包围的竖坑底部。尽管有光线从洞穴入口处照射进来,但距离他们站立的位置颇远。



「……幸好斜坡在半途中变得没那么陡,不过还是滚落了好远。离上方洞口大概有十公尺距离吧。」



「……Mum。与其说是岩石之间……不如说是掉进了状似洞窟的凹坑里。」



约翰说著仰望著他们摔下来的洞口。士兵们的声音不断从上方响起,但暂时没有下来救援的迹象。至于理由一目了然。从洞口到下方落脚处的高度落差太大,一旦下来就没办法再爬上去。



两人姑且先大声呼喊通知部下们自己没事,接著重新分析现状。



「……看来很难自力攀登上去。要是他们能从上面垂下绳索就行了,但是──」



「……很遗憾,我方的护卫也没携带类似的工具。士兵的行囊里塞满了测量工具等等,这里乍看之下又不是需要攀岩的山。我也只带了这点装备。」



伊库塔指向一个小背包说道。他对皱眉的约翰有些苦涩地补充道。



「更糟的是──刚才滚落洞穴时,我的腿撞到了突起的岩石,几小时内恐怕动不了。」



伊库塔根据疼痛的程度如此分析。约翰抵著下巴陷入思索。



「……总的归纳起来,目前的状况是?」



「没有绳索就无计可施,最好立刻派护卫下山求援。只是在这个时间出发,士兵们抵达山脚下时太阳就下山了。要他们摸黑折返山上风险太高,援助最快也得等明天清晨以后才能到。」



黑发青年耸耸肩,背靠著岩壁。白发将领的脸庞苦涩地扭曲起来。



「……太丢脸了。」



「人生难免会碰到这种场面──就算是你,也只能悠哉地等到清晨为止了。」



伊库塔讽刺地笑著说。约翰又持续寻找自力逃脱方法好一阵子──在发现找不到法子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到地上。



又过了两小时后。随著日落,从洞口照射进来的一丝阳光跟著消失。



「──嘿呦!」



伊库塔将捕获的蜥蜴从尾巴拎著,使劲砸在岩石上。确定蜥蜴彻底断气后,他按照烤鱼的诀窍串起树枝。看著他的动作,约翰皱起眉头。



「……你要吃那个?」



「?蜥蜴可是大餐喔。不是什么需要挣扎的选择。」



伊库塔这么回答,开始在火精灵放出的火焰上烧烤蜥蜴──在洞穴上方的士兵们,用布包裹著火、风、水精灵各一只放了下来,撑过一晚没什么不便之处。虽然也可以跟留下的士兵们分乾粮来吃,但他也不忍心害他们挨饿,便自己寻找食物。



「……你明明拥有足以担任元帅的见识,与能和科学家们展开议论的聪明头脑,却把蜥蜴当大餐吗?……虽然现在问也太晚,你是怎么长大的?」



约翰一脸疑惑地拋出问题。伊库塔歪歪头陷入思索。



「……依时期而定差异太大,好难说明。由于我是团长的儿子,自然地学习了军事知识,身边又有那些科学家在,轻松地学会了运用脑子的方法……后来,我因为各种缘故有段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凡是身边能入口的东西大都吃过。就是这么回事。」



「……省略过头了。说得更仔细一点如何?」



「这是无所谓,可是你干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尽管有点生气,用聊天打发时间倒也不坏。伊库塔拿烤得恰到好处的蜥蜴当配菜,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来历。



出生在奇特的军团里,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与来访的炎发少女的邂逅。随著父亲入狱展开的逃亡生活,最后与母亲死别。从孤儿院进入高级中学的过程,在学校里与她重逢。打从一开始便无意参加的高等军官甄试、与「骑士团」成员们的相遇、因为救了第三皇女被强行颁发的军籍。从那时候开始度过的战争日子──



听完所有经历时──约翰以手指抓住在视野角落活动的蜥蜴,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伊库塔意外地喊。



「怎么,你也要吃?」



「既然得在这里撑过一晚,回程时体力衰弱就麻烦了。」



约翰拿小树枝串起蜥蜴,用火精灵的火焰烧烤起来。沉默了一阵子后,他悄然开口。



「…………刚才是我不对。」



「嗯?」



「就是掉进这个洞穴。因为太急著前进,我选了以你的腿走起来很吃力的路线,这是我的疏失。我向你赔罪。」



面对突然的直率道歉,黑发青年瞪大双眼。不过──眼见对方板著扑克脸沉默不语,他脸上渐渐浮现苦笑摇摇头。



「……我没想到有如此极端的地形变化,过于相信腿的状态,我也有过失。唉,从客观角度来看,咱们是彼此彼此。」



如果当时其中一方能保持冷静,就不会造成这个状况。伊库塔同样有所自觉,他在某方面为了与对方较劲太过逞强。他同时痛切地体会到,如今自己无法像以前一样到处活动了──虽然持续做著复健,运动能力可以恢复多少呢?



当伊库塔茫然地思考著,约翰不知不觉间烤好了蜥蜴,豪迈地一口从头咬下去。那与印象不符的大胆吃法,令伊库塔不禁开口。



「鳞片意外的硬喔。」



「没什么大不了的……缺少食物的日子,我也经历过。」



约翰喀哩喀哩地咬碎骨头和鳞片回答。他把咀嚼的东西吞咽下去──停顿一会做好心理准备,缓缓地开口。



「我在拉欧当过奴隶。」



帕犹希耶和拉欧两国势同水火一事从以前起就广为人知,但两国间的战争化为常态,有段时期成为齐欧卡烦恼的来源。据说冲突的开端是从大约三百年前,两国争夺位于国境上的银矿山开始的──不过早已没人知道正确的过往,只剩彼此视如蛇蝎般互相厌恶的关系一再恶化到当时。



乾脆与其中一方连手,歼灭另一方──齐欧卡不少政治家都抱著这种想法,但未付诸实行是有理由的。在那个阶段,帕犹希耶、拉欧两国都表明了与齐欧卡合并的意思,齐欧卡方面也分别应允了。也就是说,依据协定,两国在那个阶段已属于齐欧卡领土。不过──帕犹希耶和拉欧把既往的对立关系一起带了过来。



既然已成为自己人,标榜多民族共存共荣理念的齐欧卡,无法做出攻打灭亡其中一方的选择。万一做出这等行径,将会撼动本来就远远称不上牢固的各民族团结。那办法只剩下调解两国关系一途,然而从单纯的说服乃至经济制裁的软硬兼施干涉,都不断遭到帕犹希耶和拉欧坚持拒绝。就算成为齐欧卡共和国的一员,我方死也不肯和这个对手成为同盟──就便是两国的意思。



由于长期持续著政治上只会带来不利的对立,帕犹希耶和拉欧都在确实地耗损国力。由于如每年定期活动般不断交战,反覆地互相掠夺与夺回国土及人民,这是当然的结果。齐欧卡一开始也曾援助过疲弱不振的两国,不过在发现这只是火上浇油后就停止了。「不想两败俱伤就停战吧」──齐欧卡自认表明了这样的意见,作为当事者的两国,特别是拉欧却做出不同的解释。「不想两败俱伤就快点消灭帕犹希耶」,他们认为齐欧卡这么表示了。



在那种情势下,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帕犹希耶西北部的城市诞生。



化为反覆交战战场的南方国境一带惨不忍睹,不过他的出生地当时在物理上还远离战火。虽然国力衰退确实使得生活水准不如百年前,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出生为富裕家庭长子的约翰没意识到这一点便度过了幼年时代。



他的双亲无论好与坏都是保守的爱国主义者,面对国家与拉欧之间不断恶化的关系,丝毫没想过要做出任何积极行动。他们称呼弃国逃向齐欧卡的人是「忘恩之徒」,以冷漠的目光看待这些人。约翰也这么认定地成长著。当时他的年纪还不懂得怀疑双亲所说的话。



约翰的聪颖从那个时期起便初现端倪,欣慰的双亲为他聘请了家教。他本人活泼的性格又讨人喜欢,当时的他可以说是在家人的疼爱与高水准的教育中过著幸福的生活──直到十二岁那年冬天,决定性的那一瞬间到来为止。



那一天和平常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五个人齐聚在安详的晚餐餐桌边。



「──老公,你听我说。约翰他学习起来学得好快,听说现在这位老师没办法教导他了。」



母亲边说边将汤匙凑到嘴边,困惑的脸上同时也有著骄傲。自家儿子天生拥有出类拔萃的聪明头脑,对她来说喜出望外,同时也是无尽烦恼的来源。



「真的吗?──哎呀,约翰真了不起。你的聪颖总是叫我吃惊。」



父亲也抱有相同的感想如此说道。揉了揉邻座儿子那头──浅褐色的发丝。约翰高兴地接受赞美之余,也对自己令双亲烦心感到愧疚。



「不过,真伤脑筋──这是第三位了。就算找遍城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水准更高的家庭教师,就算设法找到人带来,这孩子一定马上又把人家的知识学光了……」



父亲脸上浮现苦笑。这并非约翰第一次造成难得聘请的家庭教师马上就没工作可做的状况。尽管随著教师等级上升渐渐增加的聘金也让双亲感到苦恼,连能聘请的人才都没了真是出乎意料。他们的儿子才十二岁而已。



「……少爷真厉害……」



站在餐桌旁服务用餐的女佣帮他新盛了汤,木讷地补充道。约翰害羞地搔搔脸颊,坐在他身旁的姊姊抬高嗓门。



「父亲,你的想法太守旧了。像约翰这么聪明,能去更了不起的地方求学。」



「你是说……首都的学院?约翰这样聪慧,或许是可以跳级……不过,学院现在也删减了预算,没听说过什么好消息。」



父亲抱著双臂烦恼地想,唉……姊姊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种想法很守旧。同样是首都,约翰该去的不是帕犹希耶的首都。而是──齐欧卡的首都诺兰多特!只有这个地方!」



姊姊口中迸出另外四人想都没想过的地名。父亲愣了一下,慌忙反对。



「要他离开帕犹希耶?万万不可!我们家的长子怎么能……!」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尽管许多人没有自觉,如今元老院接受与齐欧卡合并的计画,这里也早已是齐欧卡共和国喽?不算是离开帕犹希耶了。有实力的人到中央去是理所当然的。听说那边的学术水准也高到这里无法相比,如果真的希望约翰展现才华,当然该去诺兰多特!」



姊姊从椅子上起身绕到弟弟背后,双手紧抱住他的肩膀。表达爱意的方式激烈又夸张是她的特色,但作父亲的抱著头发出叹息。



「就觉得你跟古怪的朋友混在一起,结果中了这种想法的毒……适可而止吧。跑去语言不通的地方学得到什么东西?」



「哎呀,父亲不知道吗?约翰早就会齐欧卡通用语了。连家庭教师都瞠目结舌,这孩子学习起来真的很快。」



真的吗?听到姊姊这番话,父亲难掩惊讶之色。约翰察觉话题转向出乎预料的方向,不安地问坐在对面的母亲。



「……妈妈,你们要送我去齐欧卡?」



「怎么可能!先不提长大以后的事,依照你现在的年纪要过去的话,妈妈就会担心得不得了。我们家在诺兰多特没有好友,过去之后在那边的生活该怎么办?」



「有监护人陪同就没问题了!吶,凭父亲的人脉安排这点事情很简单吧?只要提出来,应该有很多人争著当约翰的监护人!」



「所以说,我无意──」



面对穷追猛打的姊姊,父亲有些畏缩地反驳。当约翰侧眼看著一如往常的景象进食,玄关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停下用餐的手站起身。



「好像有人来了。我去开门!」



迎接访客是我的任务。属于小孩子的义务感让少年这么认为,没人交代便主动奔向玄关。咦?他穿越走廊来到家门前,瞪大双眼。不必他迎接,几名陌生的成人便穿著厚外套站在那里。



「?呃~请问你们是谁?」



大家忘了锁门吗?──约翰悠哉地想著,开口问道。当时的他日子过得太过和平,难以对眼前的状况产生危机感。即使被破坏的门锁掉在那些男子背后,尚未认识人类恶意的少年也没有发现。



「……就从这里开始?」



「嗯,开始吧。」



对方以约翰听不懂的语言简短地交谈后,其中一名男子沉默地揪住他的衣襟。他们无视错愕的少年,一伙人直接闯进家中。当客厅的门被一脚踹开,察觉异状的其他家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擅自闯进我家──」



父亲正要责怪他们的无礼,却被闯进门的其中一人用发音不标准的帕犹希耶语盖过话头。



「不准动!」



他同时抽出腰际的短刀抵住约翰的脖子。原本平稳的餐桌气氛一口气冻结。那伙人以估量的眼神依序看著父亲、母亲、姊姊──发现呆站在他们旁边的女佣时,改用拉欧语攀谈。



「看你的长相──是同胞吧。过来。」



「咦,啊,啊──」



「干什么!快过来!」



一名男子抓住困惑的女佣的手腕,硬是把人带走。她一被拉出家门的同时,那群男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约翰他们身上,从怀中取出草绳扔到他们脚边。



「我们要带走你们,彼此用绳索捆绑对方。敢拒绝的话──你们家就要少一个人了。」



他抵住约翰脖子的短刀刀尖用力一压,脆弱的皮肤立刻被划破渗血,母亲发出哀鸣。



「混、混蛋……!」「父亲,等等!」



接受状况,最冷静采取行动的人是姊姊。她制止正要发怒的父亲捡起草绳,绕到父母背后凑在耳旁呢喃──若不听从,我们都会送命。



「……呜……!」



父亲听到后浑身一僵,姊姊立刻用草绳捆绑他的手腕──她迅速的反应,无人知晓地救了弟弟一命。因为他们如果抗拒不肯听命,那些男人打算先杀死劳动力价值低的儿童──约翰杀鸡儆猴。



「真机灵。好了──不想死就动作快!」



看到猎物这么懂事,男子愉快地喊。约翰愕然地看著亲人们被捆绑的模样。无论是脖子被短刀割伤的痛楚,或是有生以来首度面对他人的恶意──他甚至都还无法认识与接受。



他们远离战线的城市,正常来说不可能突然受到这种袭击。是土地相邻的齐欧卡──前马姆兰地区的一部分部族,无视齐欧卡的政治判断与拉欧军进行非法交易,造成了这种情况。他们收取占领帕犹希耶后的一部分特权作为报酬,带著拉欧军来到帕犹希耶西北部国境警戒最薄弱之处。



不仅国土辽阔难以掌握整体状况,各部族又有强烈独特性的前马姆兰地区,在齐欧卡共和国成立后仍不时发生这样的失控。若对手是过往的马姆兰,帕犹希耶理应不会放松戒备,但讽刺的是,对于齐欧卡统治周延的安心感却招来这样的悲剧。遭到袭击的城镇、村庄的居民凡是反抗就会遇害,不反抗的人则被全数带走──大部分被带到他们最为恐惧之处。



拉欧的奴隶农场。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那是供从帕犹希耶徵用的奴隶们强迫劳动的地方,为正式国营设施。随著战争长期化,兵卒的阵亡使得国家整体劳动力衰退。为了弥补这个缺口,拉欧致力于发展与增大奴隶制度──结果如今奴隶产业已可以说是拉欧的经济根基。



「好了,快到岗位上!别以为能落个轻松!只要有人偷懒,整组人都得受罚!」



被带去的奴隶们的去处在最初阶段就划分成两个。其一是透过奴隶市场被一般人买下。这是最常见的,奴隶待遇依照被买回去的环境各不相同。大都是被派去从事严酷的肉体劳动,不过如果长相标致或具有某些特殊技能,有时也会被看中得到情妇或工匠的待遇。尽管同样是奴隶,只要顺从地做事,在一定程度还能获得衣食住方面的保障。



至于另一个对于帕犹希耶人而言最糟糕的去处,正是约翰他们被带往的奴隶农场。来到这里的奴隶们注定面临四样事──严酷的劳动、少量的食物、简陋的衣物和居住环境以及严格的监视。这是由以对待俘虏之粗暴广为人知的拉欧军直接管理的设施,奴隶们的待遇有多差不言自明。



「呜、咕……!」



「约翰,别逞强!那个由我来搬!」



劳动强度当然无法期望对小孩子有所减免。最重要的是──不像从市场被买走的人,监视他们的军人对奴隶毫无执著。换成一般买主,还可以期待他们不想弄死花了一笔钱买下的奴隶。然而,士兵们只是被指派来管理奴隶的。既然并非自己的所有物,在操劳中弄死也没损失。这更加重了对奴隶们的滥用──他们在农场遭受的待遇,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化为以过劳死作为前提的消耗品。



身体还未成熟的约翰,不可能长期承受连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强制劳动生活。他还撑不到一年就变得体弱多病,不得不由一起被抓来的亲人分担他的劳务分量。



「……爸、爸……对不起……」



「别担心,约翰。安心地休息吧……我不会让你死在这种地方。」



即使置身于这种环境,他的亲人依然充满关爱。分担约翰无法再负荷的劳务,不惜省下自己的食物也要让他补充营养。他们就这样拚命地抵抗著从弱者开始死去的现实。那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的奋战。



「母亲,你看!我弄到了蜂蜜!喂约翰吃吧!」



「……你……是怎么弄到这个……」



「那不重要!来,快点快点!」



约翰直到很久以后,才察觉姊姊偶尔带回来的那些来历不明的食物是怎么弄到手的……在军方管理的设施中,能交易的对象只有士兵。作为身无分文的奴隶,姊姊付出了什么代价来交换食物──日后每次想像到这件事,约翰就会抓住胸膛呜咽落泪。在他的记忆中,姊姊总是面带笑容。



难以行动自如的身体、无法为亲人干活的自己让约翰感到无可救药的焦急。休息一阵子身体稍有好转后上工又再度倒下,他在这样反覆的过程中度过第二年。看著亲人们日渐消瘦,他好几次说过「别再管我了」。可是──每次听到那句话,父亲、母亲和姊姊一定会露出微笑摸摸他的头。在亲人坚定不移的爱当中,少年过著焦虑灼心的生活。



生活每一天都越发严苛──后来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



「──你──」



细微的声音在沉眠的深渊中传入耳中,约翰心想──啊,我必须醒来。



亲人们在工作。为了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父亲、母亲和姊姊都竭尽所能地努力著。我也必须去干活。我不醒来的话──照这样下去,大家迟早会精疲力竭地累倒。



「──著吗?──」



嗯,我知道。我马上起来──约翰这样说服自己,拚命睁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



「──你还活著吗!」



视野恢复,他看见一套陌生的军服。一张并非拉欧兵的陌生军人脸庞。



「──?」



约翰难以理解状况,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仔细一看,那里不是分派给他们家的小屋。尽管构造同样简陋,用木材划分的几个空间里铺著稻草,周遭弥漫的动物气味属于马厩。



「很好,还活著吗!──幸存者一人!是身体非常衰弱的孩子,快拿水和食物过来!」



在他们挣扎求存的几年之间,情势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随著拉欧侵略帕犹希耶以及部分前马姆兰部族插手的事实揭晓,齐欧卡看出事情已超出静观其变的阶段,终于展开行动。



他们将部队分为两批,一队去解放帕犹希耶占领地,另一队同时一口气侵入拉欧本土──在镇压政治中枢之后向奴隶农场进军。因长年战争疲惫不堪的拉欧军在各方面来说都比不上在这段时间强化过战力的齐欧卡军,光从结果来看,是以一场历史上也罕见的闪电战决定了胜负。



「──这里的状况远比想像中来得更糟……不过,你放心吧。以前管理这里的拉欧兵都被除掉了,建立奴隶制度的拉欧政权也已经瓦解。你再也不是奴隶了。」



为了让他安心,齐欧卡士兵说出事实。不过,约翰本人几乎没听进去。他衰弱得无法坐起上半身,拚命移动视线寻找亲人的身影。



「……大家、呢……?爸爸、妈妈、姊姊在哪里……?」



听到他断断续续地问,齐欧卡兵犹豫了一会。



「……你的家人……他们在那里。」



他边说边悄悄望著背后。约翰拚命想坐起来,士兵搀扶著他的背部继续道。



「他们多半是在不久前……因为营养失调一一倒下了。年长的两位身体从一开始就并排摆在草堆上……最年轻的女性依偎在你身旁断了气。我们郑重地安置了他们。」



少年目睹了三名亲人闭目横卧的身影。那瘦弱得不成样子的四肢、凹陷的脸颊、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都深深烙印在约翰眼中。



「据说这里被攻陷时,发狂的拉欧兵曾四处虐杀奴隶。死在户外的尸体堆积如山。你的亲人应该是察觉了危险逃进马厩,一直躲著不动。」



约翰知道。直到最后的最后,父亲、母亲和姊姊都保护著他。自从被带来这个农场,三名亲人一直把生命分给他──他此刻才能活著。



「现阶段找到的幸存者只有你……对不起,我们未能更早赶来。」



齐欧卡兵后悔地咬著嘴唇低头道歉。看著他的样子──真叫人羡慕啊,约翰心想。



他再也没有表达心意的对象了。无论再怎么盼望,都无法感谢他们或是道歉了。



这世界上最深爱他的人──已在他的话语无法传达之处永眠。



在得到救助时失去所有亲人的约翰,以战争孤儿的身分被齐欧卡育幼院收留。受到奴隶生活的伤害影响,他卧病了一段时间──不过在清洁的环境中得到充足的营养和休息,加上本来还年轻,他的身体迅速地康复。



「……有什么、工作、可做吗?」



然而,约翰的身心在恢复过程中发生异变。首先,他对劳动抱著异常的执著,极度地恐惧什么也不做的状态。从做饭到打扫、洗衣还有照顾年幼的孩子──只要有工作可做,约翰从不挑内容。他无法忍受有一瞬间闲下来的空档,做完一件工作,下一秒就在育幼院里徘徊寻找下一个工作。



「请给我一点事情做。求求你们,请给我──」



同时显现的第二个异变是睡眠障碍。随著一天劳动时间的增加,约翰的睡眠时间却呈反比地减少。从八小时的睡眠缩减为六小时、从六小时缩减为四小时、两小时、一小时──不知不觉间,再也没人看过他睡著的样子。



他的表现超出了勤快少年的范畴,职员们开始感觉到某些超乎常轨的特质。关于他的传闻传到育幼院外,经过口耳相传──不久后被一名男子听说了。



「──嗨,初次见面。」



听到传闻,男子直接拜访了约翰所在的育幼院。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西装与长裤、戴在脸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在初次见面时,约翰完全无法想像这名男子将为自己带来什么,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对方深不可测。



「我名叫阿力欧‧卡克雷,是齐欧卡微不足道的政客。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听说了关于你的有趣传闻。」



男子语气亲切地报上名字,向约翰攀谈。听到他来访的目的是自己,少年继续挥动扫帚,愣愣地歪著头。



「听说你最近一个月完全没睡地不停在工作。育幼院职员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你不困吗?」



「不──我不困。」



约翰立刻回答,摇摇头。从那一瞬间起,他的双眸中亮起异样的光芒。



「在我沉睡时,大家死了。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地睡大头觉,害死了大家──我不想再睡了。我不能睡。我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代替我而死。」



看著约翰彷佛被附身一般说个不停,阿力欧倏然眯起眼睛。第三个异变就出现在他身上。少年从前浅褐色的头发,在进入育幼院几个月后已变成不带一丝斑驳的白发。



「我能工作。要做多少工作都没问题。无论任何工作都能不必休息地做好。



所以──卡克雷先生,可以给我工作吗?」



白发少年反问眼前的男子。阿力欧听到后进一步加深了笑意。



「原来如此──真美妙。」



男子缓缓地走过去,双手放上少年肩头。那动作十分自然,压在约翰肩膀上的力量却异样地强,彷佛在说看中你就再也不会放手。



「这一趟来得好──我一直在寻找能对我这么说的人。」



男子收养了失去一切的少年──在自己栽培的许多「作品」当中,这孩子一定正是他一生最棒的杰作。这个笃定的念头令他心中兴奋不已。



「……像这样说起来,我的人生起伏之剧烈,或许和你有相似之处。」



约翰摸摸搭档路那的头,用这句话结束了漫长的诉说。伊库塔闭上眼想像对方的人生──不久后睁开双眼静静地问。



「你的目标是发展多民族的共和制吧──你不恨拉欧吗?」



「就算要恨,对方也已经灭亡了。而且──我还记得,帕犹希耶也有巨大的奴隶市场……我家也雇用了一名从市场买来的奴隶。」



怀念和愧疚交错的记忆。如今约翰已察觉在童年时代幸福生活背后的阴影,钜细靡遗地想像著。



「她名叫拉琪,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不,她并非生性沉默寡言,而且没人好好教导她语言,没办法说太多话。我爱吃她做的鸡蛋料理,在她煮饭时常常跑去试味道。她总会露出为难的笑容,然后盛一小碟给我吃……」



对于约翰来说,那是柔软温暖的回忆之一。不过──对于她来说又是如何?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去想。被当成奴隶买走,看著买主幸福度日的家庭,她作何感想?



「那场战争里没有任何正义──是彻头彻尾毫无价值的两败俱伤。因此,我恨的是那种毫无价值本身。我发誓再也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为此选择从军,现在成为一军统帅。」



约翰如此归纳自己的生存方式,目光转回眼前的青年。



「我再问一次以前问过的问题。索罗克──你是为了什么保卫帝国?」



「…………」



「根据刚才听到的内容,你理应还站在该憎恨帝国暴政的位置上。那么,你持续当军人是为了改善国家吗?──或者,是为了报复待在那理?」



面对这个问题,伊库塔也问自己──要救国?还是灭国?我期望的究竟是哪一方?试著想想,他至今都没追究过这一点。与夏米优的愿望分开思考时,伊库塔‧索罗克希望帝国如何?



「无论是哪一种,你应该可以展望更远的未来了。既然学过历史,你也知道吧,在谈论贵族腐败等问题之前,帝政这个系统本身就没有未来可言。你和女皇一起推动的改革也一样,若下一代没有贤明君主继承就会在一代之内化为泡影。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能从根本改变制度本身。」



对于这一点,伊库塔也没有异议。他们为促使国政健全化采取的种种措施,现阶段并未脱离延长寿命的范畴。需要在某个点有决定性的转变,是无庸置疑的。



「齐欧卡做了这方面的准备。我们不是侵略者,而是帮助失败国家重建的修复者。所以,若对帝政本身没有执著──帝国可愿接受我等的干涉?我们笃定这将带你们迈向未来。」



自己的国家会给走投无路的国家带来转机,约翰对此深信不疑。他打从一开始就试图要拯救帝国人民。



「……就算要推销,把理想和现状混为一谈可不值得称赞。」



然而,伊库塔暂停了那个提案。约翰的脸上掠过一阵苦涩。



「你方才所说的,是在齐欧卡国内也只属于那些志向特别高洁之人的『漂亮场面话』思想吧。不这么想的家伙大有人在。齐欧卡本就是仅凭对抗帝国的意志结盟的集团,想必四处有著隐藏的不满。」



青年凌厉地指出这一点。白发将领的说法,绝不直接等同于齐欧卡的说法。



「如果直接接受你所说的干涉,那些家伙也会一股脑地涌进帝国。在新土地上看见毫无防备的民众和国土,那些人会怎样想?再度倒退回战乱时代也不足为奇──我预料情况将会如此。」



「不!我绝不会任那种人胡作非为!凡是超出普及共和制方针的行径,都将由我等之手给予严正的取缔!」



「凭你一个人?……很遗憾,我实在不认为和你有志一同的人数量会比对齐欧卡现状心怀不满的人还多。刚才我也说过,你的思想是漂亮场面话,在大多数情况下,沉积在下方的混浊家伙会多得多。」



约翰低头紧咬嘴唇。被人从背后偷袭的经验太多,让他难以否定这番话。从那个表情察觉他的内心想法,伊库塔叹了口气。



「对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一样──比起这场战争,我反倒更担心战争打完后的事情。假设今后帝国经过某些事情灭亡,失去共同敌人的齐欧卡能保持不瓦解吗?由多民族组成的共和制国家齐欧卡,在现阶段达成了那么紧密的团结吗?」



「……!……」



「你问我是为了什么保卫帝国──唉,表面上的理由就是这一点。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完成度,不足以让我信赖到托付我方的未来。既然如此,就暂时靠自己想办法喽。改革制度总会有些好转,你们在这段期间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善。」



听到这番话,约翰重振说服的决心──如同养父所说的,跟此人绝非完全没得谈。最后的一句话,可以看成对方对于齐欧卡残留的期待。



「……的确,现在的我们或许还不够可靠。部分国民抱著与普及共和制南辕北辙的思想也是事实。你担忧我方在干涉帝国时无法牢牢掌控他们,现阶段也是无可奈何的。」



「就是说吧?所以──」「既然对这一点感到不满!」



约翰打断对方的话宣言,探出身子脸对脸地高喊。



「就由你来协助怎么样?伊库塔‧索罗克!这下子你总没意见了吧,我顾不到的范围就由你来著手!如果你带头指挥,许多人都会追随!那些大肆宣扬自私的欲求企图招来乱世的家伙通通扔给我们解决就好!这样一来战力就变成两倍,你还要说缺人手吗?」



「────」



他的说服──让伊库塔一声也没吭地愣住半晌。那直视著自己的白银眼眸、拥有那双眸子的不眠的辉将、他内心散发的光辉,第一次令黑发青年打从心底感到敬畏。



「──你真了不起。」



「……?」



「你居然能对我说出这种话。对于阻碍迫使自身理想停滞不前的人物、对于和自己的生存方式理念彻底相反的人──你居然有办法如此坦率地寻求合作?」



听到这句话,约翰清楚地颔首。他眼中的敌意早已消失无踪。



「我认识了你的为人,知道了你的过去。我也同样谈了过往经历,没有任何事没告诉你的。既然如此──你能领会我的想法。我这样相信,因此说出口。」



伊库塔像彷佛直视著太阳般眯起眼睛。他体悟到──这名青年相信他的想法能传达给对方。相信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端,看到他的人们也会给予正确的回应。



当约翰的光芒向自己投射过来,委实太过耀眼了……因为,那是黑发青年不可能拥有的事物。或是许久之前就失去并找不回来的事物。那是对活在世上所有素昧平生的人们寄予的纯朴信赖与信任。



总之,这就是两人决定性的差异。生于黄昏国度的将领与黎明国度招揽的将领。即将迎接日落的人与和即将迎接破晓的人。无奈认命与希望的峡谷划分了两者。



「…………!」



可是,若能一起迎接破晓……



这个念头散发难以抵挡的魅力闪过伊库塔的脑海──



经过一番漫长痛苦的犹豫,被他抱著无比坚定的确信静静否决。



「……你什么时候休息?」



伊库塔轻声发问。约翰不明白问题的意义,皱起眉头。



「既然要在战争期间与战后一直排满工作,那你什么时候能坐下来休息?十年后?二十年后?──还是更久以后?」



答案根本不问自知。白发将领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将休息的权利让给后世。我决定将生命耗费在齐欧卡的发展上。」



「那么,等你死后会如何?代替你带头的人呢?」



「一定有人会接棒的。那些看著我的背影成长的孩子,一定会像我一样──」



伊库塔没等他说完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用全力扯了过来。他砰地撞击约翰的额头,从腹部发出吶喊。



「──你打算迫使他们像你一样活著,像你一样死去吗!」



叫声在竖坑内嗡嗡回响。黑发青年面对不明白意思的对手仔细说明。



「喂,给我听清楚!你无自觉的、而那位执政官蓄意企图制造的,是无限再次生产像你这种英雄的系统!等你为国家鞠躬尽瘁而死,齐欧卡的政客们将赞颂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生存方式是国民的理想形象,奖励后进效法你!不顾自己的幸福为国尽力效忠──他们会得意洋洋地教育孩子,这是生而为人的正道!」



「────」



「把这些灌输当真的孩子里将诞生下一代的英雄,供那些家伙当成低成本的消耗品人才彻底加以活用!那可是用起来顺手无比的棋子!勤劳又不求报酬,视为国竭尽忠诚为最大的喜悦──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被教育成会主动这么说!」



被教育要追随自己的孩子们──听到他这么说,约翰的脑海中不由分说地浮现一名少女的身影。卡夏‧玛斯库斯。直率勇敢的少女。有双毫无阴霾的眼眸,说长大以后要变得像他一样的女孩。



「…………」



可是,她的笑容──在听到刚才那番话之后扭曲变形。



约翰想像著。假使──卡夏长大后立志成为像他一样的军人。假使她为此付出许多努力,又受到才能与幸运的眷顾,年纪轻轻就得到大展身手的良机并做出成果,被上层要求拿出更多成绩,为了国家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地奉献──走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路。



然后,她会怎么样?



以自己为目标的少女,最终将抵达何处?



既然是同一条路──她不也会这么说吗?



──我不需要休息。我将这个权利让给后世。



即使我死了,一定有人会接棒的。



「────啊────」



一股从不曾感受过的寒意包围了约翰全身。



他想到了。自己正要踏出第一步的无尽道路,不是什么横跨几世代的长征,而是没有终点的循环回廊。



国家的发展没有止境。那是只要补给燃料就能不断运转的无情装置,就算战争结束本质也不会改变。并非只有战争才会消耗人命。只要主动投身熔炉的人力维持稳定供应,它能够无边无际地反覆扩张。扩张后的装置会需要愈来愈多的燃料。如今已不必怀疑,那正是阿力欧‧卡克雷立志建立的国家。



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迎来权利不必让给任何人的那一天?人人都能过著幸福生活的时代?



方才他所说的后世,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



站立的地面摇晃的触感,令约翰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动。



「…………」



仔细注视著他的变化──伊库塔轻轻放开用力揪住他衣襟的手。



「……让全体国民具备公共意识,在国家运营上的确不可或缺。」



伊库塔恢复几分冷静的声调说道。他心中想著,必须趁这个机会告诉对方从他的立场所能说出的最切实忠告。



「然而,那必须时时与个人的幸福达成平衡。向国民推崇无私和奉献的国家,本身的存在等同于诈欺。国家是为了让人们活下去而诞生的,绝非颠倒过来。」



伊库塔下了结论──察觉要说的话大都讲完了,肩膀猛然放松下来。他走过去靠著附近的岩壁,向一语不发的白发将领攀谈。



「……吶,约翰。你身边没人对你这样不停工作产生疑问吗?有人关心你的身体健康,要你好好休息吗?」



「…………」



「并非没有对吧。在我看来,你的人际关系不像那么恶劣。担任你副官的女性──米雅拉小姐看上去就会关心你。她没对你说过什么吗?即使没说过,她是否有看来欲言又止的时候?」



约翰无法回答。他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伊库塔叹了口气告诉他。



「我想反正你也没发现……她的脸庞,随著每次见面变得愈来愈消沉了。」



「咦──」



约翰的肩头一颤。神情就像个做出没有恶意的行为遭到双亲斥责的孩子。那看得黑发青年也很难受,叹息一声仰望著头顶。



「……饶了我吧,亚波尼克人的特徵本来就很明显,一看见她总让我想起妈妈。要是你什么都不做,下次我可会不再犹豫地找她搭讪。管她是别国的军人还是你的副官,关我屁事。」



伊库塔赌气地说完之后躺了下来。约翰已经了解,这是他表达关怀的方式。



「重要的人活生生地陪在身旁……在消耗生命之前,先仔细品味这个事实吧。这样的话,你应该能比现在更明白她的心情一点。」



留下最后这句话,伊库塔转身背对著约翰──直到黎明到来,两人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



在明亮的清晨,两人由前来救援的士兵们拉上来脱离竖坑,立刻下山。回到山脚时,两人满心不安的知交一看到他们的脸庞就冲了过来。



「约翰,你平安无事──」「索罗克!」



米雅拉走上来握住约翰的手,夏米优紧紧拥抱了伊库塔。两人当场安慰了她们好一阵子。



「抱歉,夏米优,我走山路时犯了点错。」



伊库塔向她笑了笑,展示自己没有大碍。此时阿力欧来到这里,在青年身边小声地问。



「──我的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不。我们只是出了意外摔进洞穴,一起过了一晚。」



伊库塔耸耸肩回答。阿力欧以洞悉的眼神来回看著他和约翰之间──随即喃喃说著「看来意外地只差一步啊」,转身离开。青年的反应已超越愣住的程度,只能傻眼无言以对。



「约翰,先进帐篷吧。你的衣服脏了,也得做个全身诊察看看是否真的没受伤……」



「Yah,我知道,米雅拉。你别扯得那么用力,袖子会破的。」



「啊──对、对不起!」



因为过度担心有些瞎忙的副官,和约翰节奏有点脱线交谈著。伊库侧眼瞄著他们,和夏米优一起走向那辆大马车。



「……全身都诊察过了。太好了,顶多是一些擦伤,没有任何严重伤势……」



一走进齐欧卡军阵营的帐篷,米雅拉马上开始仔细地为约翰做全身检查。由于收到他们掉进洞穴的报告,她一直非常担心约翰有没有受伤。米雅拉在得知是杞人忧天之后松了口气,忽然察觉自己正盯著上半身打赤膊的长官,慌忙退后。



「啊……那、那么我先出去了,替换衣物放在那里。对不起,我太过担心……」



「──等等,米雅拉。」



白发的将领静静地叫住正要匆匆走出帐篷的副官。米雅拉停下脚步,一脸不解地回过头。



「是、是,什么事?」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坐下来谈谈吧。」



听到约翰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这么说,米雅拉胸中一阵骚动。难道他要将我解职?──她依言轻轻在椅子坐下,甚至想像了这种可能性,不禁提心吊胆。



约翰与比平常来得心神不宁的她面对面,停顿一下以后突然切入主题。



「你老实回答我……我一直害你感到不安吗?」



这个问题令米雅拉僵住了。她没料到对方会直接问起,心中并未准备好该怎么回答。现在该找个妥当的答案应付过去……她一瞬间这么想著正要开口。



──你可以更坦率地对待自己的感情也没关系。



那一刻,女骑士的话在耳边响起。彷佛受到那句话的鼓励──犹豫了许久后,米雅拉直接说出藏在心底的真心话。



「…………是的,我一直很担心你。」



「……为什么?」



白发的将领继续询问。米雅拉的神情霎时扭曲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最近──远比以前快乐得多。」



出乎意料的答案听得约翰双眼圆睁。在他眼前,米雅拉如决堤般滔滔不绝地倾诉著。



「自从遇见阿纳莱博士后,你展现了我所不知道的表情。你变得常常发怒、常常大笑,经常谈论政治和军事以外的话题。在这次调查期间,你也表现自然地充满活力。这件事──让我非常不安。」



「……那是……因为我的心看来不再专注于为国贡献上吗?」



约翰小心翼翼地问起理由。「不是的。」不过,他的副官连连摇头否定。



「因为我不禁觉得,那种生活方式才能让你活得幸福。」



她说出超乎对方想像的真正答案。她对哑然失声的约翰继续道。



「现在的你闪闪发光──与在战场上时相比毫不逊色。无关于义务或责任,你全力投入喜欢的事物……享受活著的乐趣。我有这种感觉。」



「────」



「和科学家们交谈时,你暂时从平常背负的重大责任中获得解放。在我眼中看来是这样的。所以……最近你会以我不知道的表情露出笑容。以我不知道的表情发怒、以我不知道的表情懊恼。看到那一切……我无可奈何地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无地自容。」



米雅拉眼中浮现泪光。约翰一团混乱地拚命摇头。



「不对──等等,米雅拉。你误会了。我没有一秒钟没顾念著齐欧卡的未来,现在的调查也是如此。我始终是因为此事在政治及军事层面兼具重要意义,才认真地处理──」



「我开始觉得这种情况有问题!」



米雅拉以有力的声音打断他的话。她眼中浮现的不仅是不安,还包含同等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只有你要不停工作?为什么只有你不许休息?为什么执政官大人不关心你的身体?你明明是最努力的人,明明最为国家著想啊,这种情况一定有问题!」



她再也煞不住车,接二连三地吐露压抑至今的心声。面对始终不曾顾及的副官的真心话,约翰也难掩动摇之色。



「──为何你要这么说,米雅拉?你应该知道才对,我的性命要奉献给齐欧卡。你应该是因为支持我的理想才跟随了我,与令兄及亡灵部队成员们一起……不是吗?」



约翰用颤抖的声音确认彼此的关系。米雅拉轻轻点头。



「没错……可是,我发现了。照这样下去──远在还没达成理想前,你就会先消耗殆尽而亡。」



与他最为接近的副官说出和黑发青年同样的观点。这个事实让白发将领感到愕然,在他的注视下,几道泪痕滑过米雅拉的脸颊。



「约翰──我希望你活下去。你向理想冲刺的身影非常耀眼。可是,我希望你得到与付出的努力同等的幸福。我希望你得到自己的幸福,而非位于遥远前方的理想。」



「────」



「否则──当你去世时,我一定会忍不住诅咒齐欧卡。忍不住憎恨消耗你害死你的国家。一定也无法原谅……作为帮凶的自己吧。」



她如此说道,抓住手臂的指甲陷入皮肤,彷佛在拚命忍受著涌上心头的不安。



「最近,我老是想著这件事。在你的遗体前,我哭喊著持刀刺进胸膛自尽……光是想像那一幕我就会发抖。好难过、好难过……现在也一直觉得好难过……」



「……!……」



「最没用的是──就算说了这些话,我是个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的女人。如果离开军队,我派不上任何用场。我对军人以外的生存方式一无所知,也无法像科学家们一样让你露出笑容……」



「米、米雅拉──」



这段痛苦的告白太过令人心酸。约翰已无法忍受就这么听下去,踢开椅子站起来冲动地紧紧拥抱米雅拉──经过长期的相处,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对方。她的双手求助地抓住他的军服。



「……对不起,我撒谎了。我不安的原因有一半出在这样的自己身上……」



「…………」



「尽管知道你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我却什么事也无法为你做。这样的我真是没用、叫人焦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泪珠滴滴答答地打在约翰的肩头弄湿了军服。约翰紧抱著抽泣的米雅拉,从此之外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



失去了立足的地面、得知以前一直没注意过的同伴心声,置身于和昨天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中──青年还无法踏出第一步。



在伊库塔和约翰发生意外的两周后。他们在这段期间又解决了两道问题──科学家们正面对著自试炼开始后的第一百个问题。



「──独自站立在一切的中心,喊出其名。」



精灵们无机质的声音不知是第几次地在帐篷内响起。搭档发出的指示,让巴靖不解地歪歪头。



「……嗯~站在中心的部分,令我回想起第一道问题。」



「喊出其名,是先前没出现过的题目类型。该怎么解释才好?」



站在他身旁的奈兹纳面有难色地呢喃。此时,像先前一样带部队搜寻精灵反应的伊库塔和约翰回到帐篷里。



「你们两个,精灵的反应怎么样?」



阿纳莱立刻开口确认。两名弟子面露微妙之色回答。



「虽然出现过好几次反应,却无法确定位置。一瞬间出现反应后下个瞬间又停止了──反覆出现这种情况。」



「……Yah,我这边也一样。」



听到报告,老贤者抵著下巴。



「唔。反应只有一瞬就停下来了──吗?」



思索的静寂笼罩了帐篷。瓦琪耶率先举手,以形成对比的热情打破了那股寂静。



「我有一个假说──不是反应不稳定,而是反应地点本身在移动,从这个观点来思考如何?」



科学家们的视线聚集到她身上。伊库塔也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投赞成票。根据在于──初期的问题是平面上的几何学,但随著出题数增加开始涉及空间图形。这是二维到三维的变化。所以──这次再加上另一道轴心来思考就说得通了。」



他的这句话令专注于思索的夏米优赫然抬头。



「平面与空间之外的另一道轴心──对了,时间轴!」



「没错。这次的问题,多半必须掌握每个时间点发生反应的位置才能解开。而搜寻反应的方法也需要花费和先前不同的心思设计。



从至今的观测结果来看,反应地点广范围四处移动的可能性很高。要短时间内加以掌握,需要用上所有人手,不过──」



伊库塔边说目光边投向约翰。白发将领察觉他的意图,点了个头。



「……Yah,我知道了。在探索方面投入更多兵力吧。」



「嗯。先这么做,试著往可能程度内最广的范围散开士兵。」



两人明快地同意了这个做法。自从险些在山上出事以来,他们之间的冲突奇异地销声匿迹。夏米优半是感兴趣半是不安地观察著两人的样子──这也是阿纳莱博士所说的化学反应的结果吗?



无论如何,他们根据反应会广范围内移动的假设,按一定间隔在平原散开了可能范围内最多的士兵。不只如此,还将包含何处的士兵在几点碰到反应的资料都详细记录下来。像这样观测了几天──隐约浮现的资料倾向,看得科学家们全都皱起眉头。



「……伊库塔哥,看样子移动范围大得吓人。」



「……似乎是这样。就算散开以万为单位的士兵都未能掌握移动轨迹的全貌……再加上,必须追踪的反应看来不只一个。精灵的反应也有好几种模式,大概有数种反应同时在地面移动。」



伊库塔和瓦琪耶、夏米优一起看著满是注记的地图喃喃地说,不久后下定决心抬起头。



「好──换个做法,放弃直接掌握全貌。」



「没关系吗?别谈解决问题,连出题内容都没掌握到耶?」



「这方面当然是得和至今收集的资料大眼瞪小眼,发挥科学的想像力了。」



他以指尖描摹地图上的点。看起来资讯过量的注记,在他心中慢慢地构成了意义。



「现阶段能推导出一个规律。精灵反应的移动路线──至少有一部分以大约一天为周期循环著。当精灵在某个地点出现反应,大概二十四小时后在同一地点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反应。假使所有发现反应的地方都具备这个共通的特徵,可以推测精灵的反应是依相同路线每天绕圈。」



伊库塔提出包含假设的意见。此时阿纳莱走过来插话道。



「若是按相同路线绕圈运动,我首先会想到的就是圆周运动。从『站在中心』这个讯息与第一道问题共通来看,也无法忽视这个问题与圆的性质有关的可能性。回顾先前的问题,也经常看得到早出的问题是给后续问题打基础的情况。」



老贤者连出题的意图一并这般推测,继续往下思考。



「假设反应的移动全是以一天为单位的圆周运动,要证实这一点,必须查清楚精灵是否在我方预测的时间、预测的地点出现反应。在意象上只要拿出量角器和时钟应该很容易理解。既然用一整天转三百六十度,那〇点时位于〇度位置的反应,在六点时应该出现在在九十度位置,十二点时出现在一百八十度位置。若途中速度有改变就未必符合──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的资料,都暗示著反应的移动速度总是相等。」



不必等人催促,伊库塔接过话头说下去。



「要验证的话,先从观测到的移动路线可推测为最小圆周的反应开始著手。为了方便起见,就称作反应A吧。要预测圆周运动必须求出圆心,这至少得观测到轨道上的三个点。在地图上看得出圆弧状轨道的反应A有可能满足这个条件。但前提是到方才为止的假设都正确。」



师徒交换意见,彼此颔首──他们根据这个观点,派遣士兵到多个预测地点检查反应。几天后,所有地点都证实在预测时间点出现反应,科学家们一口气大声嚷嚷起来。



「预测值和实测值一致。看样子找到正确答案了,伊库塔!」



约尔加验算完第三次后用兴奋的口吻说道,阿纳莱也点点头。



「根据以上验证,证明反应A以一天为单位进行著等速圆周运动。这个圆为了方便起见就称为圆A吧。既然判明是圆,要算出圆心并不困难。在地图上使用夏米优解答第一道问题的做法就行了,这样可以求出反应A的移动所画出的圆A圆心。」



老贤者这么说著,在地图上填写新的资讯。科学家们探出身子看著纸面。



「要分别以相同方式验证反应B、反应C与反应D,必须观测在广范围到处移动的反应。这个作业即使靠以万为单位的人手也得耗费庞大的时间,不过──约翰,你有什么看法?你认为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阿纳莱突然询问白发将领。但约翰并未产生犹疑,思考一会之后摇头。



「……不。」



「喔喔。理由在于?」



「这是关于解释的问题。精灵发出的讯息是『独自站在一切的中心』。此处刻意加上『独自』这个字眼,我想代表的是那些复数的圆只有一个圆心?」



听到这番回答,好几名科学家一脸意外。阿纳莱满意地笑著指向地图。



「──没错。从此处能推测出所有尺寸各异的圆并非无关的个别图形,而是共有一个圆心的同心圆。要验证这件事并不难,知道圆心和轨道上的一点后,圆的轨道等于毫无掩藏。如果这些反应全都画著同心圆,在我们预测的所有地点应该都会看到精灵的反应。」



科学家们彼此点点头,和验证反应A的移动路线时一样,再度派士兵前往多个预测地点。结果正如所料──在地面移动的所有反应,都依其模式描绘著圆心相同的同心圆。



证实这一点后,科学家们依照阿纳莱博士的提案前往地图上标出的同心圆圆心。人人都察觉到,用士兵收集资料的阶段已经过了。



「总算看见了──这就是这次题目的全貌。」



时间来到晚间九点过后。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下,草原中央摆放了一张大桌子,老贤者把先前的地图放到桌上。



在弟子们的目光关注中,阿纳莱终于开始将他们的思考引向终点。



「几个大小不一的同心圆──直接照著看到的状态来判断可不行,看法有误。圆终究只是记录反应移动路线的结果,这些轨迹的本质是圆周运动而非圆──形成轨迹的本体,是随时间在平面上移动的点。」



老贤者如此说道,向科学家们低语「再确认一次那个讯息吧」。巴靖立刻问了搭档精灵。



「独自站立在一切的中心,喊出其名。」



精灵口中再度说出那个讯息。阿纳莱点点头。



「中心已经找出来了,是从这里向北走约一百公尺处。接下来只剩独自站在那里,喊出其名。那么──名字是指什么?这个中心似乎有名称。这家伙是谁来著?」



他对在场见证的所有人发问。科学家们投入思考,夏米优也跟站在身旁的伊库塔一起逐步归纳思绪。



「……圆的本质是移动的点……共享一个圆心,以一天为单位循环的复数圆周运动……」



好几个关键词漂浮在思考的黑暗中。不久之后──一切像拼图般整然地拼合起来,他们同时仰望夜空。



「「「「「「──!」」」」」」



「没错。那就是结论。」



弟子们透过正确的思考找出答案。在他们眼前,阿纳莱注视著桌上写满注记的地图。



「这是映在地面的天空镜像。只要仰望夜空,答案就在那里。」



老贤者告诉他们,同时独自向北走去。科学家屏住呼吸望著他的背影,重新确认从开始思考到得到结论的过程。



大约以一天为周期循环的圆周运动──也就是周日运动。科学家们知道,自己推导出的这个答案绝非远离现实的纸上空谈,反倒是在自然界中能日常观测到的事物。



在遥远的过去──某个不断仰望星空怎么也看不腻的人最先发觉了那个规律。按照明确的规律持续运动的无数星辰,与位于圆心那唯一的不动星辰。远从连指南针都不存在的时代起就作为引导人类的路标,在夜空中闪耀的那个光点的名称正是──



「吶,北极星啊!」



阿纳莱‧卡恩站在观测到的所有圆周运动圆心上,高声喊出那个名字。于是──戏剧化的变动自那一瞬间展开。



「「「「「「「已证明其智能水准达标。条件符合──开启保管库大门。」」」」」」」



当精灵们同时这么告知,距离阿纳莱博士站立地点前方几十公尺处的地面随著巨响裂开。被推开的泥土底下露出金属光泽,在愕然的众人面前,隆起的金属逐渐形成新的踏脚处。



「呼呼──好华丽的亮相啊!」



阿纳莱一步也没退后地关注著变化,担心他的弟子们奔向老师身边。在他们的注视下,露出的金属踏脚处中央出现某个突起物。那是个大小相当于中尺寸帐篷的圆筒状物体,状似入口的部分设有窗户,看得出内部是中空的。



当整体泛著金属光泽的物体出现后,地形的变化终于停止。从地面深处传来的震动也随之平息──相对的,精灵们再度发出讯息。



「「「「「「「阿纳莱‧卡恩、伊库塔‧索罗克、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允许以上四人作为代表进入保管库。此外,若希望进入,搭乘电梯的期限为七十二小时以内。」」」」」」」



精灵们发出通知点名了四人。阿纳莱听到后悄然开口。



「伊库塔、约翰还有教皇──一个小时后出发可以吧?」



谁都也无法摇头。我不会再等更久──老贤者的背影与声调中的热情,比起什么都更有力地强调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