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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1 / 2)



茅森良子



为什么时钟一般向右转?



这个问题的答案令我信服。



因为太阳从东边升起,经过南边的天空,在西边落下。



时钟指针沿用了日晷的转动方向。日晷的影子向右转,所以大多数时钟也按向右转来制作。在南半球,日晷的影子转动方向相反——太阳一样从东边升起,经过北边的天空在西边落下——但时钟诞生于北半球,所以向右转成了标准做法。



但海豚星并不是这样。



在那颗星球,太阳从西边升起。



这种情况下,日晷的影子和现实中转动方向相反,是向左转。如果以此为基础制作时钟,表针应该向左转才对。



坂口孝文再现了海豚星上的时钟。



这很不可思议。因为我从没有对他说过“在海豚星上太阳从西边升起”之类的话。那句舞台提示连我自己都忘了,直到临近十七岁生日时才再次想起。



坂口真的找到了清寺伯伯的剧本。



不然,他不可能再现出海豚星上的时钟。



换句话说,在那个夏天,坂口亲手将正常转动的时间拨向了相反的方向。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中午过后我在车站前的咖啡馆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坐上电车。



车里能看到工薪族,还有带孩子的乘客。穿校服的高中生们大概是去参加社团活动。



无论是他们,还是发出咣当声摇晃的电车,包括报出下一站名字的广播,都理所当然般顺应时间的流向,简直就像是向右侧转动的时钟。其中唯独我朝着相反的方向,是一枚向左转的表针。虽然有这种心情,但当然都是错觉。我和他们一样,无可奈何地生活在向右侧转动的世界。



经过换乘,我在目的地车站下车。到自动售货机前买过矿泉水,然后坐上公交离开街区。不久后公交驶入山路,沿左右大幅转弯的道路前进。



看到车里的电子屏上显示出目的地站名,我按下下车按钮。这一站的名字仍然叫“制道院学校前”。



我独自下车,蝉鸣声听起来莫名遥远。



在公交从背后开走前,我一直隔着正门注视校舍。



沿校园外围走了一会儿,围墙就变成不怎么高的木栅栏。我在刚好是图书馆的位置入侵制道院,前往南校舍二楼的学生会办公室。入侵校舍并不难,那六把钥匙现在还在我手上。



打开校舍的门,合叶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明明是夏季,还是大白天,走廊却显得昏暗。原因是窗户小,而且窗前种着几棵樟树。樟树的影子和阳光一起照进屋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映出清晰的形状。厚厚的墙壁间回响着脚步声。空气中微微带着湿气,周围凉飕飕的,仿佛还停留在上一个季节。



没人的走廊让我想起高二,和坂口一起潜入校舍的那个晚上。那时走廊也一样寂静无声,却不像现在这般让我感到空气冰凉。



我打开锁,走进学生会办公室。和我记忆中的模样相比,那个房间几乎没有变化,就像是同一张照片褪了色,只是显得古旧。



这时,我才有了一点想哭的心情。



对于制道院停办,我心里第一次感到寂寞。



我靠住关上的门,慢慢滑坐在地上,就和八年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给门上锁。



坂口在信里写,下午六点到制道院。



下午六点,是那一天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的时间。



不过,六点还有些早。我不能无视那之后大概三十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我们要从那天的事开始继续向前迈步,就必须等到他离开学生会办公室之后的时间。虽然要让坂口等上三十分钟,但这点事还希望他能理解。毕竟他可是让我等了八年。



我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紧紧攥住红色的对讲机。预定时刻到来之前,脑中再次念起已经重复无数次的话:



我讨厌坂口孝文。



讨厌透了。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讨厌他的一百个地方。



——坂口孝文顽固又任性。







坂口孝文顽固又任性。



他完全就没好好看着我。无论是在朝他脸颊上涂鸦的图书馆,还是在八年前的学生会办公室。



坂口看似温柔,但那其实是假象,他只不过忠实于自己的价值观而已。所以如果他擅自认定某件事是正确的,就能为此放弃一切。



他擅长装作态度认真,所以看起来勤勉,但这也值得怀疑。估计其实是懂得找到窍门但周围看不出来,所以才会给人认真的印象。但对于不感兴趣的事,他就喜欢偷工减料,似乎也不执着于考试分数,所以成绩上我怎么都不觉得曾赢过他。总感觉每次他都是俯视着我说“恭喜”。



更何况那个性格就够恶劣了。他擅长发现别人的弱点,而且如果有那个想法,再残酷的事都做得出来。不只是这样,他还不喜欢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遇到重要的事情,总是立刻隐藏起来。



他偶尔非常认死理,但实际上却情绪化。别看表面上是那副样子,其实自尊心很强,又不服输,和人争论起来总想驳倒对方。而且他发怒时态度傲慢,装作冷静却在心里记恨很久。连续一年考试交白卷实在是过分了。



另一方面,他也有胆小的地方,比如说人际关系。除非极特别的情况,他都不会主动和谁处好关系,实际上朋友很少。而对待为数不多朋友,他的态度也绝不算值得夸奖。总是一味给予,却拒绝接受,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摆到更高的位置俯视对方。明明啰嗦地对我说教,却意识不到自己也有同样的缺点。



他偶尔露出的得意表情让人火大。虽然似乎在控制自己,可还是会炫耀知识。况且他的兴趣就让我看不惯,老是喜欢去美术馆或者博物馆这种地方。喜欢吃的又都是汉堡肉还有蛋包饭这类,一股孩子气,就像有钱人故意喜欢不那么贵的东西,让人心烦。餐桌上的礼仪还不错,但总把喜欢的留在最后吃,这也很孩子气。然后还有,他喝不惯酸奶,说是感觉黏在牙上不舒服。你倒是习惯一下啊。



他不擅长夸奖别人。每次都像是先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才开口,结果说出的话假惺惺的,选择措辞时太刻意了。



他偶尔会开莫名其妙的玩笑。有时我都不知道是玩笑,还要反问回去。



犯困的时候相当任性。不如说平时都在克制所以没表现出来。这人不算心胸宽广,也不坦率,只会固执己见。



他对讨厌的东西敏感,对喜欢的东西迟钝,然而遇到讨厌的事却很少表现出来。恐怕他相信忍耐是美德吧,所以总是避免争执。他不会和谁处好关系,如果觉得不称心,更喜欢保持距离,这点让别人操心。



他在各种方面都有非常严重的洁癖,一心执着于奇怪的地方。然而在他本人看来,肯定觉得非要说的话自己的性格算粗枝大叶。真该有个人和他说清楚:不,你已经够挑剔了。



穿着的品味也算不上好。或者说搭配得中规中矩,但处处暗示 “我对时尚可没兴趣”。发型也一样。他觉得不整理睡乱的头发很有型吗?



外表是这个样子,却莫名其妙地拘泥于小东西。说白了就是讨厌名牌。从初中起用的钱包就是就是我听都没听过的牌子,却是上档次的皮革货。真自以为是。感觉围巾和手套也全都是按“虽然牌子不出名,但评价很高”这个标准选的。对了,伞也是。我和他借过伞。当时觉得好用,后来一查竟然卖两万日元。这个有钱人。



明明他对世间没兴趣,可因为这个提不起兴致又显得丢人,于是勉强装出兴趣。初三时远足去游乐园,他给我的感觉也是“姑且装作兴高采烈吧”这副样子。



对了,他基本上喜欢装样子。



八年前,在学生会办公室时也是一样。他肯定是以自己的方式装帅,所以才故意用让我讨厌的方式讲话。连Hi-CROWN都要背叛,保持冷淡的态度,最后明知要被拒绝还是向我表白。虽然也有我主动提起的缘故,但能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话来,真的不好。一点也不可爱。



可他的表情又很纯真,反而让我产生罪恶感。但在那天,受到更大伤害的无疑是我,是他的两倍还多。老实说,直到现在,那天的事仍然是我的心理阴影。



他的外表非要说的话算是稚气,可心里却觉得自己成熟。自以为还挺现实主义,能脚踏实地地思考,实际上却喜欢做梦,有理想主义的一面,然后因为世间没法处处如意而失落。就连失落的方式都很麻烦,感觉就像跑到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地方独自受伤一样。你倒是多学学和人相处啊。



他真的发怒时,会微微冒出眼泪,但我从没见过他哭。明明我哭的样子都让他看过。所以,好狡猾。坂口总是这么狡猾。



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却能毫不犹豫地违反校规。就连清扫员的事,他都没有设太多规则。这是觉得目无法纪很帅吗?可举止上又一副优等生模样,更让人不爽。



他的说话方式基本上显得自命不凡。嘴上喜欢说没法反驳的正论,让人搞不清他真正的想法。态度上感觉不到热情。



然而本性却相当激情,对讨厌的事就想大声喊出讨厌。他一本正经地期待世界能够美好又符合理想,但或许是因为难为情而说不出口,结果显得冷淡。但实际上他绝对无法放弃希望,无论多少次都会继续期待下去。想必他对我也抱有某种幻想,于是自以为了解我。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真正伤害我的是什么。他没有理解我最脆弱的地方,也没有理解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事物。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能保护我。八年前的那件事也一样。因为极其错误的判断,表面上他保护了我,实际上对我的伤害比谁都深。



这些我全都讨厌。



我对坂口孝文讨厌透了。







要罗列讨厌他的地方,真是千言万语都道不尽。



我在制道院的回忆里全都有他,而在这八年里,那些事也都在伤害我,所以真的怎么说也说不完。他主动报名做图书委员让我讨厌;被他看到流泪的样子让我讨厌;和他一起吃过的杯装炒面很好吃所以让我讨厌;他的手意外地大,帮忙一起寻找剧本所以让我讨厌。



直到太阳落山,我始终在想他的事。



包里本来放了一本文库书用来打发时间,但我一次也没有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