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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第63节(2 / 2)

  妙真在炕桌上托个下巴颏盯着他看,见他眉浓目深,和良恭那种深邃不同,他眼睛里的光是再深的眼窝也藏不住的,强烈炙热地射出来,一定要把别人的一颗心烧得热烘烘的才罢休。

  妙真的心也的确是有些温热了,这是情有可原的。她的慌张与凄惶都不能对人言表,每日都跟个没事人一样,跟前的人一个比一个会怨天尤人,不能连她也日日一脸苦相。

  但邱纶仿佛察觉得到她笑脸底下的愁闷,将一应琐碎的事情都替她妥善打理好了。她不由得弯着眼笑起来,感激似的。

  她的五官清艳,然而因这笑容,又剥去了清冷的一部分,变得明艳动人。邱纶受这笑容的蛊惑,凑到炕桌上去,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又不知该放到她哪里好,只掠了下她耳畔的步摇流苏。

  妙真偏着躲了下,腮颊泛红,瞟着他的手,“做什么毛手毛脚的?”

  听那声调并非很责怪的样子,邱纶满心欢喜,想着她没了脾气,一定也是有些心动的。行动就愈发大胆了些,去握了下她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没个名义,握一下就松开,继而傻呵呵地笑着。

  妙真本想叱他一句的,又给他笑得忘了。这一握,就有些亲昵的气氛。

  妙真因问他:“你说你前几日有事情给耽搁在家,什么事情呀,还能绊得住你?”

  提起来邱纶就有些垂头丧气,也不知哪个耳报神吹了些风往苏州去,给他爹知道了他在常州的事。他爹派了个跟前管家的老人过来,专门把他盯着。

  那糟老头子,邱家子侄一辈都尊他一声“孔二叔”。孔二叔才到常州,就倚老卖老地宣告了邱老爷的纶音玉诏——

  “老爷有话说下,打发你来常州是叫你来学着做买卖的,一时亏了赚了倒不打紧,要紧是你得有心去学!你都学了些什么?听说你自到常州以来,成日吃喝玩乐没个正行,还与尤家那大姑娘有些往来?那还得了?咱们邱家和他们尤家多少年的恩怨了,如今他们尤家落到这地步,咱们邱家没有上去踩上一脚就算仁义的,没道理还要管他们家的闲事。你那年上他们家去说亲,被人赶出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啊?你父亲说了,叫我好好在常州盯着你做些正经事,不许你与尤家的人往来。”

  倾筐倒箧说下这番话,果然就跟前跟后紧盯了邱纶好几日。

  邱纶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架不住人是“钦差大臣”,成日拿话压他,“你父亲交代了,倘若你执意不听我的话,就叫你大哥到常州来约束你。我看也不必,你们叫我一声‘二叔’,倘或我连你也管不好,也不配做你们的长辈。”

  邱纶最怕他这大哥,因早年邱老爷在外跑生意,他读书认字都是受大哥教导,只得装了几日乖。这日因这孔二叔去探望一位朋友不在家,他才逮着空子跑了出来。

  可这些事是不能对妙真说的,眼前妙真对他的态度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说出这些来,妙真这人又骄傲,少不得一赌气就又将他拒之千里。

  他便扯了个谎,“织造坊那头新接了笔买卖,大买卖,我这个少东家怎么也得去看着些,省得人家成日说我不成器。”

  妙真听后倒很高兴,“这才是,你是该做些正经事。”说着,又不好意思地垂垂眼,“不过我也大不有脸说你,你都是为我的事情才耽搁了正事。”

  邱纶把脑袋凑来,紧紧盯着她看,“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是这样子的善解人意。”

  她把眼儿向窗上一飞,“我一向都是温柔体贴得很的。”

  “可那年我上你家去,你怎么骂我骂得那样不留情面?还说我是个泼皮无赖。”

  她又收回眼瞪他,“谁叫你偷跑到洞门里头拦我?”

  “所以你那时一定想:这厮好生无礼,在人家府上乱跑乱窜,还将主人家拦住。”

  “原来你也晓得你很无礼么?”

  邱纶惭愧地笑笑,“那也是没办法,我远远看见你从那里走进去,魂就跟着你去了,腿也不听使唤,只管追着你进去。”

  当初哪想到能有今日?又想还有来日方才呢,不必急在这会。也懒得同那孔二叔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立起身说要走。

  妙真觉得奇怪了,他往日到这里来,不赖足半日不休,赖得妙真有些烦了。今番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就说要走,不知怎的,心里倒有点淡淡的失落。她两眼抬起来,温柔地牵住他,“你不尝尝这吴妈妈的手艺么?”

  邱纶听出款留之意,高兴得要不得,踱步到她面前来,“你是不舍得我走,是与不是?”

  妙真红着脸翻他一眼,“走走走,赶紧走,烦人得很!”

  他越笑,躬着腰盯着她,叫她无处可逃,“吴妈妈的饭我早就尝过了,我肯定得先知道她的手艺好不好,才敢荐来给你啊。”

  妙真白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是止不住的。邱纶壮足胆子,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颏摇了摇,“你送送我,就送我到门上。”

  她嘴上不答应,行动间还是由榻上起来,和他一齐踅出门去。这时节的太阳就是暗室逢灯,风冷云淡,偏有这点太阳烘得暖融融的,让人骨酥心软。

  到日影黄昏,邱纶回去后还想着今日的情形,觉得与妙真的处境是隔雾看花。一对男女彼此有意,自然是该拨开这雾,往婚姻上头去打算。

  他这个人,一定想什么就做什么,就叫来长寿研磨铺纸。提着笔想,他爹既然打发孔二叔来盯他的梢,还说下那些不许他与尤家的人往来的话,未必肯答应。还该先从他二哥那里入手,他二哥在家能说得上话,何况待他是最为宽纵的一个。

  写下这信,一刻也等不得,当即就叫长寿送到织造坊内去叫人往嘉兴送去给他二哥。黄昏十分长寿气喘吁吁跑回来,邱纶正在凌霄花架子底下的躺椅上歪着打瞌睡,他跑得急,一时止不住,人就把那躺椅撞动了几回。

  惊醒邱纶,睁眼便骂,“你小子是没长眼还是脚上没长拐子?好好的梦都叫你惊碎了!”

  长寿站不似站立不似立,忙抚稳了躺椅,“出大事了三爷!您猜我才刚街上回来,在对面巷子看见了谁?”

  邱纶一笑,“难不成你爷爷从坟地里爬出来了?”

  “哎呀!”长寿咽了几回唾沫,“是良恭回来了,我老远在这面街上看见,他拉着两口棺材!您想想,他是为尤老爷的事到南京去了一趟,怎么回来,没说带着活人,反倒拉了两口棺材回来?能是收殓谁的?”

  邱纶低着眼一想,心道不好,马上就起身,要赶到对面巷子里去瞧妙真。谁知急慌慌走到门上,迎头撞见孔二叔由织造坊内回来。

  这孔二叔天生长着长肃穆的脸,未语就能震慑人几分。他横在门后那几个石阶上,拦住了邱纶的去路,“哪里去啊?”

  邱纶嘴一笑,不敢说往对面巷子里去,忙朝胳膊外一指,腆着笑脸,“往街上去逛逛。”

  孔二叔斜眼一看天色,面色又冷两分,“这时候有什么好逛的?你当我不晓得你?这时候吃饱喝足,无非是想着沾花惹草去消遣。从前我不管你,那是因为你不归我管。如今可不成,你父亲既托了我,我就不能放任你那些浪荡习气。哪里也不许去,我带了几本账回来,今晚与你核账。”

  邱纶急得抓心挠肺,只得照实说:“尤家大姑娘的小厮从南京回来了,看见拉了两口棺材,我在想恐怕不好,一定是尤老爷夫妇出了什么事,我要去……”

  “要去瞧瞧?”孔二叔乜着眼,“你去瞧了人就能死而复生?我看你不过是想去宽慰宽慰那尤家大姑娘几句。你放着自家的正经营生不管,倒很爱操心人家的闲事。我就最看不惯你这脾气!今日我在这里,你就别想出门。”说着手一招,将门上两个小厮一并招过来,“把三爷架回房去。”

  邱纶虽然在家很受宠爱,可在正经事上,一向说了不算,阖家上上下下都是拿他当个孩子看待。孩子要玩要闹时就陪他玩陪他闹,可要说权力,孩子能有多大权力?

  因此孔二叔没来时,都听邱纶吩咐,孔二叔如今来了,自然听他老人家吩咐。这般就一人架一条胳膊,随邱纶如何挣,只管合力将他送回房中后,又在门上守着。

  他在房里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都停顿不住,只管满屋子乱转。心里自己惊吓着,妙真得伤心成什么样子?想到她哭,他自己鼻腔里就嫌有些发酸。

  也许是他过分担忧,妙真这头倒还算平静。看到良恭,安阆,瞿尧,严癞头合力将两口棺材抬进来停放在院中,她心里就猜着了一些。

  可她却不问,忙由廊下调转进房中。

  良恭在院里看见她仓猝的身影,像个受惊的兔子又缩回窝里去似的。他心里一阵牵痛,也受了惊。如她怕面对这结局,他也有点怕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