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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们?”
“是的。自己死后,为了不让你们受苦,所以想把存款留下来。不过,如果留下大额存款的话,一定会被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夺走。所以他才带着那笔存款逃到了欧洲。你父亲是做古典家具的,一定对欧洲很熟悉吧?”
“逃走之后会怎样呢?假设你的推论都是对的,我父亲在欧洲还不是会被放高利贷的人找到?”
“应该不是被找到的,而是你父亲主动跟放高利贷的人取得联系,向他们表示‘我可以用人身保险偿还债务,不要对我的家人下手’。在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
“准备?什么准备?”
“把告别信和离婚协议都寄到家里后,又给家人寄了信件和明信片。这也太一丝不苟了,对吧?碓冰医生,你也这么说过吧?”
“嗯,是啊……”
话题突然又变了,沮丧的我糊里糊涂地点点头。
“但是,我认为那些东西对你父亲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你是说信里写了什么?比如带走的存款藏在哪里?”
“不不,信发出前,或是寄到日本后,放高利贷的人一定有机会读到,不能冒那个险。重要的是跟信放在一起的东西。”
“跟信放在一起的……难道是明信片?”
“对,把明信片寄到家里才是最重要的。去了欧洲,寄张明信片是很合理的。这可能就是原因所在。”
“那些明信片有什么含义呢?不过是每个景点随处都在售卖的纪念品呀。”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妈妈告诉我的事。她说我小时候紧紧抱着那些明信片,流着泪说“不能扔掉”。
“你还没注意到吗?寄来的明信片明显有怪异的地方。那些明信片是跟信一起装进信封寄过来的,对吧?”
太阳已经落到了海平面上,由香里的脸庞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浮现出柔和的微笑。稍作停顿之后,她的嘴唇在夕晖中像花瓣一样绽放。
“然而,上面却贴着邮票,到底是为什么呢?”
全身像通过电流一般,我瞪大了眼睛,眼角被扯得生疼。
“没错,你的父亲把装在信封里的明信片又特意贴了邮票寄过来。那是为什么?理由很简单——他不希望邮票被盖上邮戳。”
我目瞪口呆,由香里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也就是说,放进信封的信纸和明信片都是幌子,目的是让放高利贷的人看到了,也不会识破他真正的用意。”
“父亲的真正用意是……”
我拼命地转动僵硬的舌头,挤出声音。
“有些东西,一般人看来没什么价值,却会在收藏家之间开出天价,比如画作、艺术品、货币,还有……邮票。”
一阵风吹过瞭望台,由香里按住自己的头发。
“明信片……很贵重……绝对不能扔掉……”
我仿佛听到风中传来男人悲痛欲绝的声音,慌忙环顾四周。
“妈妈和小惠……今后就拜托给你了……”
声音还在继续,和雨声一起传入耳中。我恍然大悟,那原来是我记忆深处的回响。十五年间苦苦追寻的记忆像劣质的录音带一样在不断播放。
脑海中的雨声越来越大,夹杂着男人的呜咽声。那个声音沙哑而支离破碎,最后散落在雨声中。
真正想听的那句话、父亲最后说的那句话,为什么却听不清呢?我拼命将意识沉入内心深处。可是,宛如扩音器突然切断了电源,男人的声音连同雨声都听不到了。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由香里凝视我的脸。我把手放在额头上,轻轻地摇头。
“好像是想到了,但不确定那就是真实的。也许是听了你的话,自行篡改了记忆。况且明信片上贴着名贵的邮票之类,说到底不过是推论……”
“所以说,确认一下不好吗?确认的方法应该很简单吧。”
由香里的话令脑中一片混沌的我豁然开朗。
确认的方法……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用颤抖的指尖碰触屏幕,上面显示出小惠的号码。刚要点击通话键,脑神经却像短路了一样,食指突然僵住了。
“没关系的……”
旁边伸来一只白皙的手,我的手上传来温润的触感。断开的神经瞬间连通,我的指尖碰触到屏幕,手机上响起呼叫音。
“哟,哥哥,什么事呀?”
妹妹响亮的声音传过来。我拜托放学回家的小惠,让她到妈妈的房间里把爸爸的明信片找出来,把邮票的部分拍照发给我。
小惠一开始有些吃惊,又说随便进别人的房间会让人嫌弃之类。但我近乎恳求的语气可能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知道了,稍等一下啊。”
我挂断电话,双手握着手机,等待着小惠的联络。皮肤明明感觉到冷,全身的汗腺却不断地渗出黏稠的汗液来。
还没发过来吗?我麻木地不断看着腕表的时间,从通话结束到现在才过了一分钟,黏稠的感觉却缠绕着全身,仿佛连精神也要被腐蚀掉了。
我下意识地握紧手机,这时传来手机收到消息的提示音。
“看,真漂亮啊。”
由香里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
“什么?”
我不解地往旁边一看,由香里正入神地看着前面。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屏住了呼吸。
城市和大海都被渲染成深红色。火红的太阳像燃烧一般落在海天的交界处,仿佛融化在了海水里,散发着红宝石般的光芒。我和由香里沉醉于这昼夜交叠的片刻诞生的大自然的艺术。
“你听,波涛声!”
由香里眺望着一点点被海平面吞没的太阳低语。果然,仔细一听,便能听到海潮的声音,那声音轻轻摇曳着鼓膜。
“不过,现在不怕了。而且听着这声音,心情还很愉快。”
由香里沐浴在夕晖中的脸慢慢转向我。
“都是托你的福。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是此时此刻我还活着。现在我就在这里,深深地感到幸福,因为你解救了我。”
由香里抚摸着我的面颊,脸上浮现出明媚的微笑。那种温暖柔软的触感让我的心放松下来。
“别担心,你也会被解救的,所以尽情享受眼前的美景吧。这样的光景只存在于此时此刻。”
“嗯……是啊。”
我和由香里肩并肩,眺望着梦幻般的景色。最终,太阳消失在海平面上,不见了踪影,同时手中的电话一振,是小惠发来了邮件。
“这样可以吗?”
邮件只有简单的正文,附件中带着几张照片。
打开文档,小惠按照我的要求拍的邮票的特写出现在眼前。父亲失踪后寄过来的三张明信片上,都贴着外国的老邮票。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拼命稀释着紧张的情绪,在搜索网站上查找是否有类似的图像。很快,大量的检索结果显示在屏幕上。
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稀少”、“开出天价”、“令收藏家垂涎”、“价值数千万日元”……
与图像一同出现的是这些关键词。我打开一个网站,里面的图像与贴在明信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还写着“根据状态好坏,交易价格可能高达数千万日元”。
自知将离开人世的父亲,用尽毕生的智慧给我们留下了这些珍贵的邮票。
那天的光景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复苏。父亲用令人窒息的力气紧紧地抱住我。为什么这一刻,总是干扰他的雨声听不见了呢?
“我爱你们!爱你,爱你妈妈,爱小惠……我永远爱着你们……”
悲痛欲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十五年间都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父亲的遗言,仿佛坚硬的金属般破碎四散。
我们没有被父亲抛弃。恰恰相反,父亲从心底深爱着我们。我望着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时隐时现的月亮显得格外动人。不,不仅仅是月亮。轻抚脸颊的海风的冷意、树叶摇曳的沙沙声、充斥着鼻腔的海潮气息……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从遥远的地方强烈地刺激着我的感官。
“怎么样?”
细微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由香里微微歪着头,看着我的脸。
“束缚着你的枷锁消失了?”
我想回答“是的”,然而一开口,却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想拼命抑制住情绪,结果却开始剧烈地咳嗽。由香里的双臂像襁褓一样,温柔地裹住我的头。
“哭出来吧。这种时候就尽情地哭吧。”
脸颊触到了由香里胸前小巧而柔软的隆起,我放弃了忍耐,尽情地痛哭,泪水无休无止地夺眶而出,浸湿了她的毛衣外套。
这十五年间不断累积、不断发酵腐烂的执念,都溶解在了泪水里,被一一冲刷掉。
此刻,我被救赎我的女子抱在了怀中。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至少有三十分钟吧,也许是一个多小时,我像婴儿一样不断地哭泣。自始至终,由香里像安抚孩子的母亲一样抱着我的头,抚摸我的头发。
激烈的情绪平息后,我含着泪水抬起眼。刚才还残留着余晖的天空此刻已经被夜色笼罩。漆黑的夜空中繁星点点,透过泪光,星星显得格外美丽。
我小心翼翼地把脸从由香里的胸前移开。即便对方年长于我,在女性面前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的羞耻感还是袭上心头。我揉揉眼睛,把脸上残留的泪水擦净。
“心情平复了?”由香里问。
为了不让声音颤抖,我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回答“是的”。
“想起父亲最后的话来了?”
“……是的。”
“是吗,那太好了。”由香里由衷地露出喜悦的模样。
“那个……真心感谢你,要怎么表达谢意才好呢?”
“谢礼就算了吧。你帮助了我,我才想着要回报,要解救被五花大绑的你……喂,碓冰医生。”
我抬起眼。由香里从长椅上轻轻站起来。
“现在咱们俩都自由了。”
我忘情地凝视着皎洁的月光下的由香里。那身影极为美丽,超过我在二十六年人生中所见的一切。
由香里微笑着伸出手来,我也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全身仿佛有电流淌过。我懵懵懂懂的,在由香里的牵引下站起身。
我们四目相对。我喘不上气,胸口像被捆住一样疼痛,然而为什么……却无比幸福?我耳边不禁响起前几天小惠说的话。
“身体仿佛在过电”、“胸口堵得无法呼吸”、“但是非常幸福”……
与由香里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这一切——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