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守,在练马陪他吃最后一道晚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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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我的美妙事物,总是在最接近之处发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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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是在栗坂真守就读高中三年级的夏天捎来的。
当时真守住的是由家人任职的公司所提供的住宅中,位于神奈川县川崎。这个只要骑脚踏车就能去看石油联合工厂景观的水泥丛林,就算到了夜晚,气温也丝毫没有下降的意思。
为了隔绝外头那些残留著白天余韵又盘旋不去的湿黏热气,她把大门和玻璃窗全部关上,再让装设在客厅的老旧冷气全力运转,努力地跟大考用的参考书奋战著。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爸爸毫不客气地在客厅用大音量观赏棒球转播,听来刺耳不已;弟弟躺卧在地毯上玩手机游戏,看来更是刺眼。再加上真守自己的三坪房间没有冷气,只能仰赖从客厅流进来的凉意,所以无法乾脆地拉上拉门。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当她正打算集中精神分析〈奥之细道〉的词性时,客厅的电话却从刚刚开始就响个不停。
「喂,电话在响啊──!」
她早就知道了。
栗坂家的男人绝对不会伸手接跟自己的手机无关的电话。
「妈妈呢?」
「──洗澡。」
脚下的弟弟回答了。他的视线完全没离开手机的液晶萤幕。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真是受够了!真守忍著想要啧声的冲动,放下自动铅笔,站起身来。
她一脚踩过躺在地上的弟弟,走出三坪大的房间,完全无视弟弟发出像是被踩扁的青蛙声。
走到响个不停的室内电话前,发现液晶画面中显示著没见过的手机号码。
(是谁?)
当她在一瞬间踌躇时,电话突然在眼前切换成语音留言。
她慌张地赶紧拿起话筒。
「──喂?」
『……啊,幸好接通了。晚安,我是栗坂……话说我们姓氏一样啊。这声音是真守对吧?』
「咦──难道你是凉子姊姊?」
因为激动,她的话音变得尖锐。
栗坂凉子是真守的堂姊。
「哇,怎么了吗?真的好久不见了耶,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爷爷的法事那天吗?过得好吗?当时落枕的脖子已经好了吗?」
『我很好喔──超好──脖子也完全治好了。嗯,我有事想找叔叔和婶婶,他们在吗?』
「咦?找爸爸他们?」
真守拿著话筒往自己的身后看。
爸爸正因为阪神虎打出全垒打而爆哭个不停。
「抱歉,爸爸正在看棒球,妈妈还在泡澡。」
『哎呀。已经是这时间了啊……』
爸爸哭到肩膀疯狂颤抖。只要遇到跟棒球有关的事,他的眼泪就会比UNIQLO还廉价。
「找爸爸他们有什么事吗?难道是要结婚了?是要办婚礼吗?」
『不、是、啦。你们马上就联想成结婚,别连你都这样啊。』
连你?什么叫做连你都这样啊?
真不愧是向来大剌剌又随便的凉子姊姊。
『真守,我要被长期外派了。』
「外、外派?」
『对,去达拉斯。』
从结婚跳到长期外派,而且还是达拉斯。
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那怎么听都不像是日本四十七都道府县中的地名。
话说那是哪个国家的哪个地区……她实在没自信答得出来。如果说的是大都市的名称,或许勉强会知道吧。
「这、这消息……该说恭喜吗?」
『嗯。外派到国外一直是我的希望,能实现梦想真的很开心耶!』
「那不是太好了吗?」
『所以,问题在于我现在住的家。真守,我记得你今年要考大学对吧?』
「对啊,我是考生。」
『第一志愿是律开大吗?池袋的。』
「……是啊,人家说梦想要选大一点的。」
其实她现在也在思考,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对轻松考上了旧帝大的凉子来说,那或许只是一间微不足道的私立大学,但是对真守来说,选这间学校简直就是个有如要从清水寺的舞台跳下去般的豪赌。级任老师在暑假前的升学大考谘询中跟她说,成败要看她在这个夏天可以努力到什么程度。
『那样刚好,真守,如果你考上的话,要不要去住我的公寓?最多住四年。』
「咦?公寓?」
『是我在练马租的公寓,是坐北朝南的一房一厅。因为我的长期外派有时间性,我希望外派结束后,还能回到本来住的地方,所以家具等大型用品都还放在那边。毕竟之后要重新租到周边环境那么好的地方很困难。如何?』
──位于练马的公寓。
──一房一厅。
──考上了就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
在东京都内。
在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锁突然被打开了。
「──要!我要我要!我一定要住!我要一个人住!」
栗坂家的两个男人听见真守兴奋的声音后,视线全集中在她的身上。
电视转播里,在东京巨蛋中的阪神队又再度得分了,不过真守毫不在意。
『这样啊,那你一定要考上,别落榜喔──』
「不会不会不会!一定会考上!我会加油,没问题的!」
这时的真守已经开始在思考自己那蔷薇色的缤纷未来。
***
──哎呀呀。
──一个人住可真辛苦。
栗坂真守趁著考上大学,得到家人允许之后就搬出来一个人住。她和父母约定了三件一定要做到的事。
第一,每天都要自己乖乖起床。
第二,记得锁门。
第三,早午晚都要吃很多新鲜蔬菜。
刚听到这些条件时,她曾经反驳大喊:「我又不是小学生!」
但是实际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半月之后,才知道这有多么难遵守。
特别是第三点「吃很多新鲜蔬菜」。
「……唉。果然还是不能吃了吗……」
早晨。真守站在冰箱的蔬菜柜前,沮丧地说道。
她在一周前跑去超市,买了一堆特价莴苣和特价小黄瓜回来囤积。
放在卖场中的莴苣大人看起来既新鲜又清脆,小黄瓜大人则是能装多少进塑胶袋就可以全部带回家,是超级划算的蔬菜。
不过,不管哪颗蔬菜都是即期品,不久后便开始腐烂或散发异臭,最后全都坏了。
(……怪不得昨天觉得怎么好像都软软烂烂的……)
惨了,原本以为可以做成沙拉。
差不多也该受到教训了吧。要牢记绝对不可以买一大堆无法冷冻的东西回来。
最后真守把已经不能吃的蔬菜丢进厨余桶中,再度望向空无一物的冰箱,
仔细一想,和爸爸、妈妈、弟弟四个人一起住在川崎的公司宿舍时,这点分量的肉和蔬菜,似乎一下子就会被大家吃光,把冰箱一扫而空。
可是,现在这间一房一厅的公寓,只住了真守一个人。
如果用以前的常识衡量就无法顺利消耗冰箱内的食材,最后白白浪费食物,让她百般心疼。
(要是只买一根小黄瓜或是四分之一颗莴苣,应该会比装袋装到饱或一次买整颗莴苣还划算……吧?)
她痛恨自己疯狂盘算眼前价格的精算个性。
倒不如说,这台以独居来说大得过头的家庭式三门冰箱,可能就是她忍不住想要一直买东西塞进去的罪魁祸首。
──凉子究竟是怎么住在这里的啊?
真守独居的公寓「练马宫殿」五〇三号房,原本的房客是今年二十八岁的干练OL表姊──栗坂凉子。
从真守懂事以来,对「凉子姊姊」的印象就是既漂亮又优秀,她之前终于实现了长期外派至海外的愿望。后来搜寻凉子姊姊说的那个完全没听过的地名,才知道是一座位于美国南部的大都市。
由于外派期间最多四年,她不愿意退掉极具地利之便的租屋处,所以才提出让真守暂住的建议。
(如果没这机会的话,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都内的公寓。这里的租金好像也很吓人。)
这间公寓是总共六楼的钢筋水泥建筑,外观盖成了潇洒时尚的红砖风格,因为是盖了好几年的旧建筑,所以没有会自动上锁的共用玄关大厅,但房间的空间宽广,不只有著四坪的寝室,加上厨房和客厅后,总共有将近八坪那么大。
早晨的阳光会灿烂地从朝南的大阳台洒落。
这里离西武线和地下铁的练马站很近,只要徒步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况且如果要去真守就读的位于池袋的第一志愿大学,只要搭一趟电车就能直达,简直是超优住处。
只要考上就能一个人住。这诱因就像是挂在马匹眼前的红萝卜,帮助真守度过了黑暗的应考期。
而后她终于实现愿望,离开位于川崎的公司宿舍,来到这栋公寓,让莴苣和小黄瓜腐败。
──糟糕。要是被妈妈知道这种惨状,我就完蛋了。
更何况,妈妈一开始就反对真守自己搬出来住。
川崎和池袋,这并不是无法从家里通学的距离。妈妈主张未成年女生一个人独居很危险,而真守则以「那位凉子姊姊也都很正常地住在外面」为理由,拚命说服妈妈。
「她不一样。她那个性才不是坚强,而是超级迟钝。虽然身体很好,但以女孩子来说也不算什么优点,所以才会在传出恋爱喜讯前跑去国外工作……」
这是妈妈说的。
虽然这应该是妈妈从主妇的经验中统整出的锐利见解,但真守拚命忍耐住不要点头同意。
「妈妈,对不起。结果我还是没办法做沙拉……」
真守赶紧喝下即溶咖啡,把嘴里的甜面包冲下肚,准备去大学上课。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
每次去便利商店买沙拉和分装好的蔬菜实在非常伤荷包。况且被誉为庶民好伙伴的豆芽菜腐败的速度根本就不输给世界田径赛选手。
每天早上都匆匆忙忙,连三餐吃蔬菜的约定都快要无法遵守,至少剩下一个锁门约定有确实做到。
真守再三确认瓦斯开关和门锁后,离开了自己住的五〇三号房。
坐电梯到公寓的入口处时,刚好有人走进公寓内。
(──啊,是亚泻先生。)
运气真好──!她擅自认定今天一定是好日子。
对方是邻居,住在真守隔壁的五〇二号房。
年纪大概和凉子差不多或再大一些,大概近三十岁吧。他有著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瘦长身材,身穿时尚潇洒的西装。由于总是以这副造型和真守擦身而过,真守还擅自喊他为菁英帅哥。
全名似乎叫做亚泻叶二。
这位亚泻先生的工作似乎非常忙碌,回到隔壁住处的时间带非常不固定,真守曾在深夜时分前往便利商店时与他擦身而过,也曾经像这样一大早见到他。
今天的亚泻叶二先生没有系领带,穿著黑色衬衫,再搭配CK牌的合身西装外套。他把看起来像塞了大设计图等文件的公事包放在脚边,拿出堆积在一楼邮箱中的邮件。
是个完全不会出现在真守的高中附近或是公司宿舍周边的人种。
一大早就遇见亚泻先生,运气有够好──
真守不禁站在原地,思考著「一饱眼福」这个词的意义时,不小心和他对上眼。
「──抱歉,妨碍到你了。」
「不、不会,我才要说抱歉……」
因为自己突然站在一旁不动,所以被以为是想要拿邮件吧。叶二连同公事包一起往旁边挪了一步后,再度分类起自己手上的传单。
到了这地步,真守也不能说自己其实只是看呆了,只好弯著腰,压低姿势靠近邮箱,喀嚓喀嚓地转动自己房间邮箱的密码锁。
她在意的仍然是隔壁的叶二。
对方好像比自己在四月初以「换新住户」名义打招呼的时候还要瘦削。他那彷佛用雕刻刀削出的锐利轮廓,看起来又更尖锐了。
即使如此,真守还是认为,他那看似理性的微单眼皮双眼真的非常帅气。又高又挺的鼻梁应该很适合戴眼镜吧。最好要戴银色细框的。
他在工作的时候应该很俐落吧,就连站在他的身边,都感受得到这种好印象。
「呃,你每天好像都工作得很辛苦。」
「──咦?」
叶二一脸意外地抬起头。
「你才刚下班回来吧?看起来好像很忙很辛苦。」
叶二看著一紧张起来就完全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最后只挂著傻笑的真守后,稍微陷入了沉思。
「……忙是忙……毕竟工作性质就是那样……」
「这样啊!」
「是啊,那我先失陪了。」
「辛苦了。」
叶二的声调既低沉又温柔,听起来成熟又稳重,还一直残留在真守的耳边。
她看著对方远离大厅入口的瘦长背影,叹了一口气。
(「毕竟工作性质就是那样」啊。呼──好帅气啊!)
她觉得自己不管到了几岁都没办法洒脱地说出那种话,所以不禁开始佩服对方。
总是与她擦身而过,只会点头打声招呼的邻居先生。那种无懈可击的男人,铁定不会让冰箱的小黄瓜腐烂吧。
(话说回来,他看起来好像不会下厨……?)
感觉他好像会完美保存那些适合配著高价红酒吃的起司等食材。
或许他会住在以单色为基调,看起来毫无生活感的客厅中,然后用低音量放爵士乐当背景音乐,在玻璃杯里注入红酒──这些想像非常符合亚泻叶二给人的印象。家具绝对是义大利制造的,或是美国六〇年代风格的古董。
光是在脑内妄想就让真守非常满足,暂时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之中。
就算发现自己的邮件中又混著恶作剧的「奇怪信件」,也让她可以靠著妄想继续坚强地生活。
搭快速电车从离住处最近的练马站到池袋还不到十分钟。
虽然在尖峰时段出门又挤又累,但从车站步行的时间还是比较费时。
练马区是在战后从板桥区独立的第二十三个特别区。简单来说,就是东京二十三区的最后一区。
当时的土地有七成是农地,现在因为地铁和私铁延伸的关系,要通勤或通学到都心区域变得非常方便,而市容仍然是维持著遍布绿地的悠闲环境。
如果远离车站,往周边的近郊走去,别说是看见公园,甚至还会看到现役农家的田地。对于在川崎的重工业地区长大的真守来说,这里是个空气清新,超乎她意料之外的优美环境。
不过,她到现在都还没在这城镇探险过。
上个月底开始在书店打工,存下来的薪水或许可以拿去买台可爱的脚踏车,想说可以用来通学或是闲晃。
「──问我有没有吃蔬菜?」
「嗯。小凑都怎么摄取?有在做料理吗?」
第一堂的语言学课是跟她在大学时第一位要好的朋友──具志坚凑一起上课。
凑是个五官立体的冲绳美女,最近似乎才终于习惯搭电车移动的生活。和真守一样都是文学部的学生。
同时,她也和真守一样,都是离开父母自己住在外面,或许她的饮食生活可以拿来当作参考。
「别要求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啦──」
她用一听就知道是南国出身的豪爽声调哈哈大笑。
「啊,果然很强人所难啊。」
「超级强人所难,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台小小的电磁炉,光是煮水就够累人了。」
「也是呢。」
「如果是跟爷爷奶奶住的时期倒还好,现在就算我勉强买了一颗高丽菜也吃不完,又是打工又是迎新会的,难得想做个菜,结果一打开冰箱发现菜都坏了,就失去做料理的干劲了。」
「我懂我懂!就是那样!」
「所以我放弃了──等我开始觉得皮肤乾燥,营养不足的时候,才会尽量靠著打工处提供的餐点补充,不然就靠蔬菜果汁?」
「……唔,我的打工没有供餐福利……」
该不会选错工作了吧?
「不是有补充维他命的药吗?吃那种东西不知道怎么样?」
「谁知道呢,可是维他命药品好贵,买蔬菜还比较划算。」
「可是蔬菜会腐烂。」
「对啊,蔬菜会吃剩啊──」
然后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具志坚和栗坂,你们好像在聊著什么穷困的话题。」
坐在座位后面的男学生在她们聊到一个段落时,突然笑著插话。
他是法学部一年级的小沼周,常在这堂课上见到面。
小沼周经常跟坐隔壁的眼镜男子佐仓井真也一起行动,但通常是周自己健谈地说个不停。
「既然觉得蔬菜腐烂很浪费,不如给我吃吧。我随时都很欢迎你们做便当给我喔,Come on!」
「有够厚脸皮,住家里的跑来跟一个人住的乞食吗?」
「好过分──这是歧视!」
周在高中时期似乎隶属于广播社,加上他有著跟其他人相较之下还算粗壮的体格,给人一种会用演唱会用的大声公或扩音器喋喋不休讲话的印象。
他现在似乎跟凑一样都是电影鉴赏社的社员,这两人毫不客气地你来我往,不停回应彼此的话。真守则待在一旁,问真也说:
「佐仓井同学会自己做菜吗?有吃蔬菜吗?」
记得他是仙台来的,和真守一样一个人住。
不过,真也沉默寡言,感觉好像活在开朗的周的阴影之下,很难摸透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真也的容貌相当精致,到目前为止,真守唯一和他长时间一对一聊天的日子,是在英文会话课的角色扮演中,双方分别被要求扮演强尼和琳达,然后用拙劣的英文对话的狼狈时光。
当时真也似乎说自己喜欢热带鱼,但她不确定那是扮演强尼时随口编的台词,还是真也本人的兴趣。
「……我不太常做料理。」
「是喔,外食?」
「我没钱,只会在家里吃杯面,或是便宜的牛丼之类的。」
「觉得自己营养摄取不足的时候怎么办?」
真也听见真守的询问后眉头紧锁。
他深思后说:
「……拿出干劲?」
如此回答。
「干劲。」
「对,多拿出点干劲。」
异常正经又简洁的答覆。
大家开始陆续附议。
「……被你这样一说,好像这么做就真的没问题了……」
「还不用花钱。」
「先说出口看看?」
「干劲──」
「喂喂,你们别认真考虑这么做啊。」
真也的回答实在是太有魅力,不禁令人审慎思考是否可行。因为完全不必花时间。
凑做出像是龟派气功般的神秘干劲姿势,又突然靠在周的桌上,托著下巴。
「因为啊,小沼,一个人住真的很麻烦耶,虽然很轻松,可是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啊啊,开始吹啰开始吹啰,具志坚大小姐开始咻咻吹起前辈风范啰。」
「小凑说得对,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要烦恼邮箱里面的恶作剧信件……」
真守顺口说完后,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怎么一回事?」
「咦?嗯,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啦,偶尔会在一楼的邮箱里面看到奇怪的单子……」
「色情传单?」
「不是那种的……真的搞不懂那是怎样的单子。啊,等一下,我今天应该有带在身上……多亏亚泻先生……」
因为刚好在出门时看了一眼邮箱,所以乾脆把所有邮件全都塞到包包里了。
用半张A4左右的影印用纸印出来的黑白照片,混在寿司或披萨的外送单、网路购物缴费单之中。
凑用讶异的眼神近看那张照片。
「咦?这什么……?」
「大概是练马站北口的站前广场吧,照片中拍到的其他东西是……」
照片本身的画素很低,再加上似乎是随意输出成黑白后又重复影印了好几次,线条糊到几乎难以辨识。
只看得出来站前广场的纪念建筑物,也就是玻璃金字塔的周围有大量的人群往来,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也完全不认识那几个勉强可分辨出脸部轮廓的人是谁。
周和真也轮流传递照片,仔细凝视。
「该不会是一张偷拍栗坂的照片吧?」
「等等,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啦,小沼。」
「……嗯,其实我也思考过这个可能性。」
「原来思考过啊。」
虽然凑摆出傻眼的表情如此说道,不过这种可能性还是会不禁思考一下吧。
「可是,我觉得不太可能。」
「真的吗?你确定自己不在照片这块无法辨识的区域中吗?」
「不是啦,小沼同学,仔细看这照片,大家都穿羽绒外套或冬天的服装吧?」
「啊……」
周终于明白真守想说什么了。真守点点头。
「这座金字塔上面好像有装饰品,虽然拍的是白天,照片看不太清楚,但这个应该是灯饰之类的东西吧?我搬到练马是在三月底,十二月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川崎的家,还在为了大考忙著冲刺。」
所以,不管怎么拍,这张照片都不可能会拍到真守。
「的确搞不懂用意何在啊……」
「说不定这照片并不是要给我,是要给我住的公寓中的不特定多数住户看吧?」
「既然如此,去问管理员不就好了吗?说不定曾经有人抱怨过。」
「……小凑,你果然觉得这么做比较好吗?可是我目前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啊。」
「为什么你偏偏在这时候做事如此不果断啊?」
「才没有不果断……只是我住的公寓并没有管理员常驻,我回家的时候,也几乎没看见他……时间就这样流逝了……」
管理公司在六日两天休假,没机会打电话陈述这件事,所以才会拖到现在。
啊啊,大家投射过来的眼神好冷漠。
「真守,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自己要多加油啊。」
「是啊,真的要振作点。」
就连周都投以哀伤的眼神。要是有洞的话,真想立刻钻进去。
「…………是,我知道了。下次见到管理员一定会……」
「不是下次见到,而是你要去找他,自己制造机会!」
「唔,我会审慎处理……」
才刚说完这句话,语言学的外籍讲师就进来教室了。
话题到此为止,真守赶紧请周把照片还给她,把大脑切换成英文教科书模式。
「──栗坂。」
共九十分钟的课堂结束,真守正要跟凑一起离开教室时,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正想著是谁的时候,发现是佐仓井真也。对方用跑的追了过来。
周不在真也的身边,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佐仓井同学,怎么了?」
不过真也的个性还是真也,就算主动跑到真守面前,却好像还是很烦恼该怎么开口才好。他边推脸上的半框眼镜边说:
「那个,刚刚那件事。」
「刚刚?」
「照片。单子的。」
说到这边,真守才知道他要说上课前聊的话题。
「嗯,单子怎么了吗?」
「……一定要好好找人谈。」
「我会好好谈的,找管理员确认对吧。」
「不是,去找警察。」
「警……」
做到这地步感觉好像太夸张了。
「我虽然进法学部读书,但目前只学到基础中的基础,还没接触专业的课程,不过我对刑法之类的很有兴趣。现在也有跟踪狂规制法之类的,去找警察谘询不用钱,你看。」
「我、我知道了啦。谢谢你告诉我。」
他特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给真守看法律相关网站的页面。总之先跟他道谢再说。
不知道真也是不是说出想说的话就满足了,最后只提醒了一句「小心点」之后,就离开了。
一直在后方看著他们俩交谈景象的凑,之后突然压在真守的背上,就像子泣爷爷【注】一样。【注1:子泣爷爷是日本传说中有著婴儿身体,老人脸孔的妖怪。如果不慎把他抱起来,他就会紧缠著不放,直到把当事人被他压垮而死为止。】
「……拿自己的手机要给你看的东西竟然是维基网页这点,就是佐仓井同学很那个的一面耶。」
「小凑,好重……」
「正常来说应该给你邮件地址才对吧?然后要说:『如果害怕的话随时联络我!』这样。」
「不不不,他那样我就很感激了,真的……」
真守突然很在意起真也离去的背影,虽然她只是发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情报。
真也的背包上面有一只皮革制的龙鱼吊饰,晃啊晃的。
看来喜欢热带鱼的人并不是强尼,而是他本人。
后来,真守没有在路上遛达,提早回到公寓,成功遇到了管理员。
虽然她告诉管理员奇怪照片的事情,但得到的回答是,其他住户并没有抱怨过像这样的事。
***
后来几天就过得跟平常没两样。
她在不熟悉又毫无规则可言的课程时间中,一边和报告作业恶战苦斗,一边努力学业。下课后再去书店打工,奋力猛击收银机。
打工结束,回到练马的公寓时,已经超过了晚上九点。
(肚子已然饿扁矣……)
自己现在必然是一脸被原始欲望支配的神情。吃饭、洗澡,然后睡觉。
虽然听说这世上还有人过著更为艰辛的生活,但是,辛苦的事还是辛苦。或许还要再花点时间,才能习惯现在的生活吧。
她经过用红砖色磁砖装饰的玄关,走进入口大厅。
身旁的邮箱已经站著一个人。
她看到对方的侧脸,对方穿著黑色系的外衣和老旧的牛仔裤,没有染色的黑发长到超过后颈,乍看之下以为是女性,仔细一看发现应该是男的。男子驼著背,轮廓略带一点中性的感觉。
怪了?这栋公寓有这样的住户吗?
她虽然有点在意,但自己也没有把握已经记住所有住户的面孔,就直接快步通过邮箱区。
现在甚至已经没力气去排队回收自己的邮件和传单。
(最近都没见到亚泻先生……好哀伤……)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早上站在邮箱前聊天那次吧。
见不到心灵绿洲竟然会如此影响自己能否顺利补充干劲,真是前所未闻。
她用钥匙打开位于五楼的住处房门,踏入室内走廊,走进客厅。
把塞满教科书的包包堆在已经被各种杂物堆积成山的沙发椅上,再换上自己的居家服。
口中一边喃喃说著吃饭、吃饭,一边打开厨房里的食物储藏柜。
「唔。」
什么也没有,乾乾净净。
不管是泡面还是可以微波食用的米饭,全都已经弹尽粮绝。
「冷、冷冻食品……」
她受到打击,打开冰箱的冷冻柜,可是,不管是吐司还是煮好后冷冻的白饭,一样也没看见。对了,昨晚不就已经把冷冻炖饭吃光了吗?
(笨蛋!我是大笨蛋!就是因为知道今天会没东西可吃,所以才打算去超市购物不是吗!)
都已经回到家准备下厨才想起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意义。
真守,快思考啊,栗坂真守!房间某处一定还有东西可吃。
她开始认真寻找到连自己都敬佩不已的程度。仔细检查食物储藏柜的深处和最上方,甚至是流理台的下方。最后发现了日本茶的罐子和真空包装的年糕切片。这年糕切片可以吃,录取。
「把年糕当作主食,蔬菜则是……」
真守开始确认冰箱的蔬菜柜。
里面只有除臭剂、大蒜和橘子。
「……海、海苔是海藻类,可以算是蔬菜吧?就这么办。再来……乾脆放泡菜进去!泡菜是白菜,超级算蔬菜!」
她把两块年糕切片、塑胶包装的海苔、还有冰箱里的泡菜盒拿出来,并列在厨房吧台上。
──欺瞒。超难写的汉字突然浮现在脑中,随即又消逝在脑海里。
真要说起来,就算撑过了今天,明天早上要怎么办?一大早就把泡菜吃光然后去搭拥挤不已的电车?身为一个人,这样做不好吧。
(不行,出局,绝对出局。)
在真守苦思的同时,看见隔著厨房吧台可清楚瞭望的杂乱客厅光景,又让她内心更加寒凉哀戚。
凉子即使外派去达拉斯,仍然把大型家具和家电留在这个住处,虽然真守心怀感激地使用,但现在沙发上的杂物却堆积如山。没开电视的时候,液晶萤幕上的尘埃清晰可见。电视前的茶几也堆著一大早用过后就没收拾的化妆用品组。
除了真守以外没人会帮忙整理,会出现这番杂乱景象也不意外。
这就是所谓的独居吗?
住在老家时,那个盘踞在狭窄三坪房间的混沌气息,已经彻底侵蚀现在的住处了。
当她还是考生时,总是开心地期待现在这种日子的到来,每天都在想像未来的生活。不过,眼前这种景象根本不存在于她憧憬的梦想之中。
我真是笨啊。
她不禁自嘲。自己总是把事情搞成这样,老是心不在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掉以轻心,才造成这种结果。
「……不、不行,我不能在此认输……」
真守把泡菜盒放回冰箱。
现在出发也不迟,走去徒步五分钟可抵达的便利商店,买沙拉和明天要吃的面包跟优格吧。
文明的生活,一旦在这时放弃比赛就结束了。不是有个伟人曾经这样说过吗?
她强迫振奋起自己窝在住处中的懒散身体,在居家服的外面套上薄连帽外衣,只在尼龙制斜肩包里放钱包和钥匙,就直接离开玄关,走到户外去。
(穿短裤果然太冒险了吧?)
五月下旬。虽然白天热得像夏天一样,但到了夜晚,外头的气温可不一样,变得有点寒冷。
赤裸裸露出双腿就出门让她有点后悔,但回去换衣服实在是太麻烦了。真守刻意快步走出大厅玄关,前往便利商店。
走在住宅街上的昏暗路上时,看到前方有便利商店的光线就会放下心来,应该不只真守会如此吧。
夜晚沾染到强烈的灯光后,看起来就像是被漂白似的。
先去副食区买冬粉沙拉和蔬菜分装包,再去其他区域把优格和面包放到篮子里,有点烦恼要不要买杂志,最后还是略过了那一区。
在收银台结帐的男性店员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虽然动作很生疏,但我们都要努力过日子!她在心底擅自为对方加油。
明天下课后就去超市,确实买好该买的东西,绝对不会忘记。
不过,今天也不能就此随便度过,她也再度出门去便利商店买了沙拉,顺便也确实准备好明天的早餐。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打扫房间和洗衣服……周末就会一并处理!)
没错。在那之前只要别在意&视而不见,就可以撑过去。
她很满意自己统整出的答案,赶紧踏上回家的路。
回去时,她同样花了五分多钟抵达公寓入口,顺势走向身旁的邮箱。
她哼著歌转动密码锁,从邮箱里取出传单──随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揪住。
──又来了。
那照片又出现了。
明明没有吃任何东西,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她不想正眼看内容,直接把照片揉成一团,用力塞到连帽外衣的口袋中。然后立刻离开现场。
(明明好一段时间没再送来耶。害我看到讨厌的东西了。)
正当她在电梯口前等待一直不下来的电梯时──
「喂。」
有人搭话。
真守抱著不可思议的心情回头一看,发现眼前站著一位没见过的男子。
她环顾四周,发现周遭除了男子以外,一个人也没有。现场只有真守和对方两人。电梯口的橘黄色照明把男子的黑发照得油油发亮。
谁啊?当她这样一想之后才惊觉。
(啊。)
应该是刚刚那个人。
从打工处回到这里时看见的,那个站在邮箱前的男子。
仔细看了他的黑色系外衣,才发现那是一件很厚的防寒夹克。现在已经是五月下旬,这男子却一身严冬打扮。
当她心想:「就算是晚上,这个人穿这么厚,不热吗?」的时候,看到对方长发下的额头浮著汗滴,更觉得不协调。
「好、好久不见。你换了发型耶。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到底在说什么?
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啊。
好恐怖──
「我也觉得你很适合穿短裤,跟我说的一样。」
就说不认识了啊,你是谁啊?
真守不禁往后退。刚刚一直等待著的电梯终于来到一楼了。可是,现在男子跟在自己的身边,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直接转身搭电梯。
她放著开启的电梯不管,打算往里处的楼梯口走去。
「干嘛无视我!」
手腕突然被对方抓住了。
和男子的声量或强大的握力相比,对方手心的湿黏触感才更是几乎要让她发出哀鸣。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放手!」
「别想耍我!你以为无视我就好了吗?照片的事还没结束啊!怎样?」
「我、我都叫你放手了!」
她拒绝的声调听起来反倒像是在哀求。用力甩开对方的手之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也跟著掉落,冬粉沙拉也随之洒得满地都是。
男子摆出了「唉──」的表情,但她没空管对方,立刻用自己最快的脚程逃离。
她完全没有休息,一口气跑了五层楼的楼梯,然后冲到自己的房门前。
(钥匙。)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感还是喘气的关系,她的手疯狂颤抖,无法顺利地从短裤中拿出钥匙。最后终于摸到钥匙,赶紧插进钥匙孔。
正面?反面?她一直无法用正确的方向把钥匙插进去。冷静点,动作快!
「快点、快快、快一点、快点。」
终于嵌入钥匙孔中,她赶紧转动钥匙,进入屋内。
『──叮咚。』
(!)
心脏几乎要被捏碎了。
她猛然离开玄关,就连在贴著墙壁退到屋内走廊时,铃声仍然不停地响著。一路退到客厅的时候……
咚咚咚!外面传来用拳头敲门的声音。
『栗坂小姐,你在吧?』
是那男子缓慢的声调。
(……等等。我刚刚有锁门吗?)
她紧急冲进房间后,然后呢?
记忆既模糊又不清晰。好像有锁,又好像没锁。
如果有锁倒还好。
如果忘记锁门──
『栗坂小姐!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就算那家伙闯进房间也不奇怪。
真守在一连串的铃声和敲门声之中,慌张地环顾四周。
现在根本不可能靠近位于玄关侧的厕所和浴室,感觉好像会猛然跟他迎面相遇,太可怕了。
往稍微听不见那些声音的地方去吧,越远越好。她朝著自己身后的阳台跑去,关上玻璃落地窗,蹲在地上,摀住耳朵。
(什么最近很奇怪?照片的事情?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啊──!)
──真的吗?
被恐惧感支配的大脑突然窜出一股不协调感。
她试著再度倒转自己的记忆。站在放传单的邮箱前,看起来很中性又驼背的身影、半长不短的头发、冬天穿的防寒夹克──
(冬天。)
她突然惊觉。
她伸手摸索连帽外衣的口袋后,拿出被她揉成一团的纸。
拉平自己揉烂的纸张,仔细凝视印在纸上的照片。
虽然阳台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但她就是觉得照片里有一位跟刚刚那男子很像的人,因而来回检视了好几十次。
『──叮咚。』
即使隔著玻璃落地窗,还是听得见那道令人恐惧的声响。
(我受够了!)
真守闭上双眼。
她一直都不知道一个人住有多么恐怖。就算冰箱空无一物,还是电视萤幕上的尘埃有多碍眼,这些都不是问题,不管有什么不方便,其实都还能忍受。
最恐怖的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中,附近根本没人可以求救。
(──佐仓井同学,如果打电话找警察谘询的话,他们多久才会过来?要花多久时间?)
没有答案。
现在的真守甚至不敢打开阳台的玻璃落地窗,去拿放在沙发上的包包里面的手机。她的双脚颤抖,动弹不得。
时至今日,她无比怨恨五楼这个高度。
粗糙又昏暗的阳台只放了明天要拿去丢的资源回收袋,地板的水泥上面残留了她滴下的泪珠。
然后,在她胆怯害怕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喀啦啦──的声响。是玻璃落地窗被打开的声音。
(咦?)
真守慌张地抬起湿淋淋的脸。
看来是隔壁邻居走到阳台的声音。
她隔著避难通路──隐约听见人的气息和活动的声响。
『……差不多该换这个了吧。』
她听见对方正轻声自言自语。
这声音是──亚泻叶二。
真守现在已经没有余裕整理自己的仪容。
「那个,亚泻先生!」
她抱著抓住救命稻草的想法开口说道。
拚命用哽咽的喉咙挤出乾哑的声音大声说。
拜托,隔壁邻居,一定要听见啊。
「亚泻先生,是亚泻先生吧?拜托你救救我!」
还是没有反应。
「我被怪人跟踪了,他一直在我家门前,还不停地按门铃,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好可怕。」
当她陈述时,不禁回想起在楼下被对方抓住手腕时的恐惧感,害她差点无法好好表达。但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点、振作点。
如果不冷静表达,这根稻草一定会断掉。
「所以我从刚刚开始都不敢乱动,可以请你、帮帮我吗?拜托、亚泻先生。」
求求你。
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