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内朔太郎



至今为止宛如隐藏在浓雾中的犯罪过程及凶手的动机，如今已明朗许多。接下来仅剩逮捕幕后黑手，也就是「主宰」。



花对姊姊说过的话令人相当在意。



──疯狂的开关。



「那果然是指『发动了疯狂的卡农接力』吗？」



驾驶座的汐见坂低语。车辆在并未相当壅塞的大路轻快地行驶。



「不过绵贯花所说的是『或许按下了』对吧。假如她就是卡农接力的主宰，当事人说出『或许』这种话不会显得不太对劲吗？应该要说『按下』而非『或许按下』才对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小鞠将拇指「叽」地按在仪表板上。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如此。考虑到姊妹俩讲电话的时机，她对姊姊说出那句话时，二谷与小石川已经被杀了吧。事到如今才说『或许』确实很奇怪。」



朔太郎与绿子一起坐在后座，由于是宽敞的厢型车，乘坐起来相当舒适。然而，绿子仍用双手握著手机，神色不安地眺望窗外。这一带是商业区，道路两旁均是高高低低、形形色色的大楼。



「见内先生，尊夫人不要紧吧？」



汐见坂握著方向盘，面向前方出声询问。



绿子点点头，朔太郎代替她答覆「不要紧」。导航已经设定好讯号不会中断的路线，车辆正照著指示行驶，导航传来「三百公尺后，请在路口左转」的导览语音。



「欸。」



小鞠转头看向绿子。



「我还是觉得身体能感应讯号这点令人难以置信。对你而言，讯号是连接你与社会的唯一一座桥梁，而你则害怕失去那座桥梁，这点是不是你想太多了呢？你仔细想想，以前也没有网路和忌女板存在啊，而你活在那样的时代又有怎么样吗？」



绿子张著嘴，以孩童般的眼神望著小鞠。



「不过，别太勉强了。你正打算有所改变，从忌女变成普通女孩子，才会愿意像这样陪著我们对吧？」



绿子点点头。



没错。从饭店离开后，绿子主动表示不直接回家，要与两名刑警同行。她会采取行动的原因似乎并不仅是为了解谜。回想起来，绿子自从认识小鞠后就有了改变。朔太郎起初以为绿子是对华丽的小鞠感到憧憬，但看来并不尽然。绿子开始试图冲破自己的蛋壳，她打算剪断束缚自己的无形枷锁。



这时，小鞠的手机响起。她确认讯息内容后嘻嘻笑了起来。



「办得到喔。只要你我两人搭档，就等于如虎添翼了。」



看来绿子只把讯息传给小鞠。



「你传了什么？」



朔太郎想窥探绿子的手机，但她立刻将手机拿远不让他看。



「见内先生，请别做那种不识趣的事，这可是我跟小圈内之间的女孩话题喔。」



「对、对不起。」



朔太郎道歉后，小鞠展露充满魅力的笑容，绿子似乎相当开心。这应该是朔太郎头一次看到她对他人敞开心胸，令他感到有些寂寞，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喔。



就在众人闲聊的过程中，载著朔太郎等人的厢型车停下，这座停车场位于轻钢架建造而成的两层楼公寓腹地内。汐见坂将车停在不会挡到其他车辆的位置后，开门走出车外。绿子的左右手分别握住不同机型的手机，像拿著护身符一样。四人走进公寓，沿著通道前进。两名刑警当然已经查明了房号，汐见坂按下一楼一〇二号房的门铃，但没人回应。



「跟绵贯花的公寓情况相同。」



汐见坂指向信箱，里面塞满信件，显示房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



「哦，你们是五十岚先生的朋友吗？」



这时有人出声询问。众人转过头，只见一名矮小的老太太站在眼前。她将白发修剪成妹妹头，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小女孩。汐见坂出示警察手册，表示想找这个房间的房客谈话。



「我也很伤脑筋啊，已经有一个月以上联络不上他，也不晓得房里的情况如何。」



看来老太太似乎是这栋公寓的房东。



「请问你知不知道房客有什么熟人？」



「记得是上周吧，自称五十岚先生主治医师的人曾来拜访，似乎是他的儿时玩伴，由于五十岚先生没有回诊，他很担心地来探探情况。我告诉他五十岚先生已经有好一阵子不在家，对方似乎非常不安。据说五十岚先生是癌症末期、来日无多。」



「他是说癌症末期吗？」



汐见坂回问，老太太叹了口气点点头。



「他或许是担心五十岚先生会因为绝望而去寻找自己的长眠之所吧，对方相当懊悔，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告知真相。唉，那种事是当事人的问题啦。他想寻死是他的自由，但希望不要给别人造成麻烦啊，没有处理好房间的事就这样离开，真是令人困扰至极。」



「又还没确定他已经死了！」



汐见坂没好气地回覆老太太的话。



这个房间的房客‧五十岚修作是就读柊小学五年三班的绵贯花与三枝香音的班导师。他们是为了查明花的去向，前来造访和寻找线索。



「这么说来，脸书的同学会照片没有五十岚啊。」



小鞠看著布满尘埃的房门说道。



「请问我们能不能进去房间看看？」



汐见坂向老太太提出请求。



「我也正想确认一下情况呢，既然有警察在场，我开门也无所谓对吧？毕竟还有个人隐私之类的问题，麻烦得要命啊。如果可以，还真希望你们能把他的行李也带走。」



「这实在有点难……而且还未确认他已经死亡了啊。」



「我开玩笑的啦。」



老太太嘻嘻笑著，从口袋取出一串钥匙。她将其中一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后一转，就传来开锁的金属声。她接著转动门把开了门。



「来，请进吧。」



众人一踏进房里，霉味就钻进鼻腔。这里的配置是附有厨房、餐厅的单人房，玄关与餐厅相连。空气混浊沉滞，老太太迅速脱下鞋子走上玄关台阶，进入里面的房间开启通往阳台的门，朔太郎等人也跟著走了进去。从房间大小看来，五十岚似乎是一个人住，铺有榻榻米的房间整理得相当乾净。



「汐见坂前辈，你看这个！」



小鞠指向书桌上的相框。照片里有一名少女露出满脸笑容，黑色长发衬托出白皙的肌肤。鼻梁高挺，眼阵澄澈且凛然。虽然是个孩子，但长得相当漂亮。



「这是三枝香音吧？」



「他为什么会摆著这种照片？」



难道说五十岚对于自己的学生抱持特殊情感吗？



此时绿子扯了扯朔太郎的袖子，就像在说「不对」似地摇了好几次头，接著指指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



绿子似乎想传达什么话语，但单凭手势无法理解。耳朵怎么了？



她取出平板，开启脸书，上面显示柊小学五年三班同学会的照片，绿子要他们看的是三枝香音的遗照。



「咦？」



小鞠一看，形状姣好的右眉挑了起来。



花



二月十一日傍晚。



因为上次与老师见面是十一月，所以是正好三个月前的事。沁凉的秋风已转为彷佛令人冻结的北风，周遭的景色正逐渐染上暮色。花一边朝冻僵的双手呼气，一边按著老师房间的门铃、敲著房门，但老师没有出来应门。信箱塞了不少信件，似乎已经很多天没人回来。



老师上哪儿去了呢？



花回想起两天前的事。



自己与泉睽违许久地见了面，泉刚考完敬明大学的入学考，正洋溢著解脱的放松感，据说她自认考得相当不错。两人在午后的咖啡厅喝茶，同时天南地北地聊著累积许久的话语。



「对了，你听说五十岚老师的事了吗？」



「五十岚老师怎么了吗？」



「其实……」



泉脸色一沉，支吾了起来。



「你讲清楚啦，让人很在意耶。」



「我听医院工作的亲戚说，五十岚老师前阵子好像住院了。」



「老师生病了吗？」



她三个月前见到老师时，就觉得他的皮肤与头发看起来像是生了病。



「据说是癌症末期，为时已晚。他表示要在家里度过剩余时日，于是转为在家治疗，结果就再也没去医院回诊。」



「是这样啊。」



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被空虚感支配，就像球破洞泄了气。在公寓见到老师时，他或许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这么说来，他当时的态度的确显得莫名达观。



「欸，花，我们能不能为老师做点什么呢？老师一直以来都非常照顾我们，不是吗？」



「我、我想果然还是继续守护卡农接力吧。」



「说得也是。我如果考上敬明大学，会以卡农接力为题撰写论文。为了这个，首先还是得继续推广活动，这也是为了回报老师的恩情。」



「嗯……」



花心不在焉地听著泉的话语。



「老师！老师！」



花敲了好几次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但看起来也不像搬了家。



由于住在隔壁的房客正好回来，花试著询问之后，得知老师大概两周前就消失了纵影。



花也打了电话给老师任职的小学，不过得到的答案是他去年底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休了。



或许自己让老师看了那片DVD，使他下了恐怖的决心……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自己非得阻止他不可。



契机出于她碰巧在网路看到的新闻报导──足立区昨晚发生了有人在路上拉设铁丝，引发机车骑士死亡的意外。令花在意的是被害者的名字，花认得那个男人。虽然那片DVD被老师没收，但她在那之前就已经拷贝下来。所以花早已查明影片中对香音见死不救的四人身分。



涩泽太一上过电视，就算不调查也认得；岸谷恭子胸前还别著印有全名的名牌；二谷贵士则是手里拿著印有出版社商标的信封，上头写有他的名字；小石川胸口别著一小朵胸花，这表示他是当天举办的相亲派对出席者。后来，她跟踪再度出席相亲派对的他，查出了他的身分。铁丝事件的被害者就是这个男人──小石川成洋。



花接著调查前些日子在东京都发生的杀人事件，结果发现了二谷贵士在二月一日遭人刺杀的报导。



进入二月，四人当中就有两人被杀，这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偶然！



自己或许按下了疯狂的开关。



花感到恐惧，打了电话给鲜少联络的姊姊，却怎么也不敢坦承这件事。她挂掉电话后，坐立难安地来到了这里。



花很担心老师，不晓得他的身体状况如何。她可以猜到老师打算做些什么，问题是他人究竟在哪里？



这时，花回想起去年同学会的事，柊小学的校舍在那天的一周后就要封闭，班上同学久违地回到五年三班的教室，向校舍道别。她听说校舍封闭后过一阵子就会拆除，但目前应该还没开始拆除。



花冲出公寓，飞也似地迈开脚步奔驰。



当她抵达柊小学的正门时，周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时间是下午六点半。由于正门缠著锁链，似乎无法从这里进入，花绕著校地，踏上长得很高的杂草丛，拨开草丛后，处处都生了锈的铁丝网映入眼帘。她凭著记忆寻找小学时代经常钻的破洞。



有了！破洞的大小似乎能勉强让一个大人钻过。



花弯下身子确认周遭没有任何人，迅速钻过铁丝网。



她穿过庭院，靠近建筑物。周遭十分安静，感觉不到人的气息。花仰望建筑物，夜里的校舍果然令人毛骨悚然。



花从所在位置依序调查玄关门和窗户，结果发现只有厕所的窗户可以开启，她跨过窗框，钻进了校舍。



室内宛如冰箱般充满冷空气，由于没有风，照理来说体感温度应该比户外还高，花的牙齿却格格作响。她摩擦著手臂，从厕所走到走廊，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她压抑著脚步声走到尽头的楼梯。五年三班在三楼，她缓缓走上楼，就听见上方传来碰撞声响以及不住咳嗽的声音。



有什么人在。



花屏息来到三楼，接著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前进，抵达五年三班的教室。



「您果然在这里。」



她打开门，教室内有著些微亮光。房间正中央摆著提灯，那就是光源所在。



光线没有透到外头或走廊，因为教室窗户全用遮光窗帘遮了起来。



提灯旁摆著一张户外用的折叠椅，那名男子就坐在椅子上。



「绵贯花……是你吗？」



「老师。」



果然是五十岚老师，他的表情略显吃惊。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是我的台词喔，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这栋校舍已经封闭，应该禁止进入才对。」



房间角落堆放著罐头和面包等食材，有好几周的份量。甚至还准备了衣服和睡袋。



「简直就像在这里生活似的。」



花靠近老师这么说道。他依然坐在椅子上仰望花。



「我莫名地怀念这间教室，所以想暂时在这里度过。要是被人发现，我就会被赶出去，所以能不能帮我保密？」



老师敷衍地向她恳求。



「请别糊弄我，其实您想死在这里对吧？我凑巧从老师住院医院的相关人士那里听说了……您已经是癌症末期了吧？」



「什么嘛，你已经知道了啊。没错，虽然我还能像这样活动身体，但似乎是最末期了。总之，我只希望能不感到痛苦地死去。」



五十岚老师以自嘲的口吻笑道。据说医师是在一个月前宣告他来日无多。



「对了，卡农接力的棒子终于也传到老师手中啰，这都是托你们默默耕耘的福，为了避免让接力中断，老师也会努力交棒，我想在死前完成接力。」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花总算理解。老师凝视花的眼阵闪灿著映自提灯的橘色光辉，简直就像出现在奇幻电影的异界鬼怪。



「我让老师看了DVD、老师得知自己来日无多、卡农接力传到老师手上，这一切的时机绝妙地重叠，让老师下了某个决定，那就是替香音报仇。我看到新闻报导，已经有两个人遭到杀害。」



教室的地面摊著报纸，花进房间后不久，便察觉到那份报纸刊载著相关报导。



「你之前也说过吧，无法原谅那四个人。然而即使报警，他们也不会被定什么罪，所以老师原本也打算放弃，认为只要卡农接力传到他们手中时，他们藉由达成任务加以补偿就足够了。不，是我说服自己要这么想。然而，实际上我还是无法接受。过了不久，医师就宣告我来日无多。而卡农接力的棒子也在同一时刻传到我手上。于是老师就开始思考，该在仅剩的寿命中做些什么才好。」



「而您得到的答案就是复仇版的卡农接力，对吧？」



他以深深的叹息代替肯定。



「这是老师的工作，那四人应该死在香音创立的卡农接力之下。」



「老师，您错了，您认为这么做，香音会感到高兴吗？」



「三枝香音当然不会感到高兴吧。」



老师乾脆地承认了，但他的神情看不出一丝迷惘或踌躇，话虽如此，也感觉不出他干劲十足。



「其实不是为了香音吧？」



花的话令老师削瘦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眼神微微地变得僵硬。



「老师是在将过去的复仇挪到现在来执行吧？您是为了亚佐美吧？」



五十岚大大的喉结缓缓上移，然后下沉。



「自那时起我就调查了许多事。老师的女儿亚佐美死去时的情况与香音雷同吧。她因中暑而昏倒，来往行人却没半个人对她伸出援手。倘若有人协助，她就不会死去了。老师的内心想必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怒气。就算想责怪对她见死不救的人，也不可能查明当时路过的所有人。然后随著时间过去，香音出现在老师面前。您当然将她视为自己的级任学生，不过她简直就跟亚佐美如出一辙。」



花在老师房里看见的相框，照片里是一名与香音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女，甚至令花第一眼看见时还疑惑，老师为什么要摆著香音的照片。不过那其实是五十岚老师十几年前过世的亲生女儿‧亚佐美。享年十一，死时才小学五年级。



回想起来，五十岚老师确实特别疼爱香音，毕竟她那么漂亮和优秀，班上同学全都理所当然地接受老师对她的偏爱，实际上花也是如此。不过事情没有那么单纯，老师是以父亲的眼神，将香音视为自己的女儿看待。



「这或许是命运的恶作剧。不可思议的是，香音连死法也与令嫒的死法如出一辙。亚佐美死时，您没能向对她见死不救的人复仇，但这回不同，您查明了那四个人的身分。接著，卡农接力的棒子传到您手中，这让您认为这一定是神明赋予您的机会，对不对？」



老师从椅子站了起来，他不祥的影子映照在黑板上。



「你是来阻止老师的吗？老师即将面临死亡，而你却不让我达成微小的愿望吗？」



老师缓缓走近，橘色的怪物在他眼里躁动。



「老师，请您回医院去吧。我不会说一定能痊愈、一定能得救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语，但我希望您至少在人生的最后，能够过得平静。」



「太迟了，卡农接力已经开始。如你所说，已经有两个人死了。」



「我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老师请别再继续做蠢事了，您是我的老师啊！」



花倚靠在老师身上。



「绵贯，谢谢你……」



这一瞬间，彷佛令人迸裂的冲击贯穿全身，花当场倒下。虽然还有意识，身体却动弹不得。老师的右手握著一个黑色方形物体，她曾在电影和戏剧中看过，是电击枪。



「卡农接力绝对不能中断，无论谁怎么说，这都是老师的课题。无论是对是错都已经无关紧要，只要能够向对亚佐美见死不救的这个世界报一箭之仇，即使会亵渎神明，我也要贯彻到底。」



老师用绳子将花的双手双脚绑了起来。



「真的非常抱歉，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不能让你回去，请你谅解。」



花使尽全力想抬起头，却没能如愿。



老师的脸庞看起来变得模糊。花无法使用双手，所以就连擦拭泪水都办不到。



见内朔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