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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所未有的开幕(1 / 2)



女皇率领的部队抵达帝都东门。一接到消息,伊库塔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



「哈啊!哈啊!哈啊!──呜咕!」



他冲出皇宫跳上马车。当马夫告诉他前往东门的路线挤满了人,青年毫不犹豫地下车改用走的。发现他拄著拐杖踏著脚步不稳地往前走的背影,从后面追上来的托尔威和马修连忙冲过去。



「阿伊!」



「喂,别逞强,笨蛋!我扶你一把!」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搀扶著伊库塔走路。青年在好友的帮助下在路上前进。不久之后,分开人群前行的骑兵集团跃入眼帘,一找到位于骑兵队伍中间的马车,伊库塔立刻确定她们在马车上,拉高音量呼喊。



「──夏米优!哈洛!」



推开因元帅突然出现而哑然无语的骑兵们,伊库塔一行人走近马车。夏米优随即从车窗探出头来认出他们的身影,主动打开车门让三人上来。



「──各位。」



他们看见熟悉的女子躺在固定于车厢内的床铺上。然而,她的样子过去从未如此凄惨过。她包住全身每一吋肌肤的绷带与覆盖右手的固定夹板,足以表明她遭遇了多么残酷的暴力。



「哈洛小姐!」「哈洛!」



托尔威和马修猛然冲向她。近距离看著女子,他们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受了、一点伤。但是,这不算、什么。这点小伤,很快就会、痊愈──」



哈洛连话都说不连贯,坚强地举起双手给他们看。伊库塔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旁,他扶著床的边缘,全身颤抖不停。



「这……这种伤势,哪叫不算什么!……哪叫没事啊……!」



由于不清楚负伤的部位和伤势程度,他甚至无法握著手鼓励她。满心的焦急折磨著伊库塔,但他努力控制自己保持理智。



「……!医师已经安排好了。直接送她进皇宫吧。」



所有人都颔首同意这个指示,他们搭乘的马车在士兵们目送之下直接进入皇宫。把哈洛搬进伊库塔找来的优秀女医师待命的房间里后,在诊疗期间,他们一直站在走廊等著结果。



「医生,哈洛的……她的伤势情况如何?」



诊疗在不久后结束,伊库塔代表同伴们,一开口就这么问离开房间的女医师。她板著标准表情的扑克脸回答。



「……看得出她在短时间内遭受激烈的拷问。由于伤口处理过了,我能做的并不多。她因为发烧而意识朦胧,不过以伤势来看也是当然的反应。当前必须仔细注意避免伤口化脓。



只要度过并发感染的危机,暂时就没有生命危险……令人担心的反倒是后遗症。特别是右手的五指……有几根手指在痊愈后也很难保证还能像从前一样活动。还有被拔掉指甲的左手、全身的鞭伤……我将尽力治疗,但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听到关于伤势的说明,四人的表情心痛地黯淡下来。或许是出于关心,女医师接下来的话语变得开朗几分。



「不过──我很佩服她本人渴望康复的坚强意志。在诊察过程中,每次我触碰伤口她应该都会感到剧痛,她却连一句话也没叫苦。俗话说病由心生……尽管当医生的人不该这么讲,实际上,是否具备渴望康复的意志会大幅影响恢复速度。你们可以一起鼓励她,避免她的动力衰退。」



带著冷淡的关怀之意说完后,女医师倏然恢复严肃的神情。



「……然后,还有另一件事令我挂心。在谈论之前……可以先告诉我在场诸位和她是什么关系吗?」



马修和托尔威面面相觑。伊库塔明确地回答。



「我们全都像一家人。您可以这么认为。」



眼见每个人脸上都没流露出异议,女医师静静颔首。



「……虽然有些犹豫,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们吧。除了这次受的伤,在她身上还能发现许多旧伤。尽管疤痕随著时间渐渐消褪……那恐怕是童年时代长期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



伊库塔沉默不语,马修和托尔威的脸庞僵住了。只有夏米优不了解话中的意思,面露困惑之色。



「我要说的只有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个事实代表什么意义,当然也无意追问。



……不过从你们的反应来看,或许真的是多管闲事吧。今天我就先告辞了,到了明天相同时段再过来看诊。」



女医师转身离去,肩头的蓝色外套随著动作飘扬。在她离开走廊之后,夏米优的身躯歪倒。



「──夏米优!」



「……抱歉。不要紧,我只是有点头晕……」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被伊库塔抱住的少女明显脸色不佳。托尔威看到后率先开口。



「阿伊,我们会陪伴哈洛小姐。现在先让陛下歇息吧。」



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牵起夏米优的手迈开步伐。在两名青年目送之下,他们离开哈洛的病房门口。



一回到禁中的起居室,伊库塔马上想让夏米优上床躺下来,但她摇头拒绝。少女垂著眼眸坐在藤椅上,黑发青年弯腰配合她的视线高度,开口攀谈。



「夏米优。不躺下来休息真的不要紧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半晌之后,少女启唇无力地说。



「…………我什么也办不到。」



她的话语中带著无比的自责。伊库塔握住她的双手倾听。



「出发时夸下海口──到头来我什么也办不到。我想要引领使之安居乐业的流民们,打从最一开始眼中就没有我的存在。自始至终,他们恳求的对象都是军人……即便我出现在他们眼前,亲口承诺提供支援,他们也不曾向我求助过一次……」



抑制不住的情绪,使得她被伊库塔双手包覆的拳头微微颤抖。



「不仅如此,我没看穿叛贼的陷阱而受困……哈洛为了拯救我,赌上性命自请充当诱饵。她率领少数部队担任诱饵──那一身的伤就是结果。



我这个君主何其无能。暴露无能的丑态,暴露自己多么不受民众支持。害得最亲近的臣子重伤濒死,没做出任何成果就不知羞耻地跑回来。这副德性甚至不配称作昏君。告诉我,索罗克。我──我究竟是什么?」



「──夏米优!」



青年不忍心看著少女继续说下去,彷佛要堵住话语般双臂紧紧拥住夏米优。然而,少女在他的臂弯中依然激烈地挣扎著。



「别温柔待我,索罗克……!拋弃我也好、勒住我的咽喉也好,任何形式都可以,用你的双手惩罚我!给予我和哈洛所承受的同等的痛苦!否则的话,我、我──真的会发疯──!」



夏米优愈是说话,呼吸就变得愈加紊乱与短促。伊库塔察觉她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脆弱,在苦思一番后动用了强硬手段。



伊库塔一手搂住夏米优,另一只手拿起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小水壶,从口袋中取出药粉倒进壶内。他轻轻摇晃水壶之后,把壶嘴凑到少女嘴边。



「──喝下去,夏米优。」



「……嗯?嗯、嗯嗯──!」



突然注入口中的清水令少女吃了一惊,但反射性地喝了下去。确认她喉咙滚动吞咽的动作后,伊库塔拿开水壶。夏米优摀住嘴巴一阵呛咳,自那一瞬间起感到强烈的睡意涌现。



「……索罗克……你做了、什么……」



「现在先睡一觉,夏米优。什么都别去想。」



青年再度以双臂紧抱著少女,在她的耳畔呢喃。用全身接住她缓缓脱力的身躯,他仰望天花板发牢骚。



「你才不是暴君,才不是昏君。你甚至没有义务持续当个好君主。打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夏米优──明明这样就够了。」



「……嗯、呜……」



从睡梦中醒来时,夏米优首先看见的是仰卧在大床右侧的自己,与握著自己的手趴在旁边睡著的黑发青年。



「……索罗克?这是……」



少女注意不吵醒他地坐起上半身。此时,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水壶落入眼帘,让她理解一切。



「……原来如此。他拿了药给张皇失措的我喝下……」



当时的苦味还隐约残留在舌头上。一想到青年事先料到她可能丧失理智而准备了安眠药,他深切的关怀令少女几乎落泪。



「……对不起,索罗克。连续处理不熟悉的工作,你明明也很疲惫……」



夏米优以指尖轻轻抚摸睡梦中青年的脸颊……刚认识时还残留著少年影子的五官,这几年变得成熟许多。除了岁月之外,谁能保证没有受到自己施加给他的辛劳影响?



「……连后悔都无法独自处理好……我到底要出多少丑才足够……」



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夏米优以双手摀住眼睛。照这样下去,等青年醒来时她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她如此心想,注意没吵醒地他悄悄下床,走出房间想重振心情。



夏米优经常在起居室和伊库塔共度时光,不过在她想独自静静沉思的时候另有去处。禁中的楼顶也是其中之一。尽管有屋顶遮蔽,半露天设计的楼顶通风良好,坐在摆设的长椅上可以眺望夜空。



「……晚安。」



然而,今晚此处有先来的客人。瓦琪耶独自坐在长椅一角的模样,和白天快活的态度判若两人。



「……瓦琪耶?三更半夜的,你在做什么?」



「……嗯。我心想待在这附近夏米优你应该会来,就拜托露露带我进来了。」



两名少女在月光下相对。夏米优在长椅中央坐下之后,离她有段距离的瓦琪耶拘谨地开口。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随你高兴。你平常都没徵求过我的同意吧?」



对于她异样内敛的态度感到疑惑的女皇如此回答。科学家少女站起来走向对方,轻轻坐在她身旁。



「……对不起。」



「……你是为了什么事道歉?」



「哈洛大姊姊受伤的事。你大概会责怪自己,不过那几乎全是我的责任……由于流民集团扩大的方式并不自然,我必须事先预料到这种可能性。未能设想到这一点,都怪我傲慢自大。」



瓦琪耶说出准备好的道歉台词。对于这件事感到后悔的人,绝非只有夏米优而已。



「我们在村落边缘等待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前来救援时,大姊姊独自承担了声东击西的任务。我不清楚她具体的行动,但多亏她的努力,涌向我们的敌兵数量减少,兵卒的损伤也得以保持在最低限度。如果没有她引开敌兵……其实被拷问的对象换成我也不足为奇。」



「……我无意责备你。无论事情经过如何,下决定那么做的人是我。」



女皇以冷淡的口吻断然说道。瓦琪耶用指尖紧紧地揪住她的衣袖。



「别把我那一份责任也扛下。」



对于瓦琪耶些微带著哭腔的声调感到意外,夏米优吃惊的注视著她。瓦琪耶吸吸鼻子后再度开口。



「大姊姊很了不起……我之所以主动提议担任诱饵,只不过是为了遵守自己的美学。那终究只是自恋的延伸。若非认为是我导致状况发生,我一定直到最后都不会那样行动。



可是大姊姊不一样。她明明对于事态发展没有任何责任,却理所当然地主动承担危险……若说理由是她是军人,那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大姊姊身为军官,轮到她赌上性命的顺序其实排得很后面。就算她一直等到那个时刻到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动,也没人能挑毛病。」



「…………」



「包括自己被敌兵折磨的可能性在内,我认为大姊姊确信她能成功地争取到时间。从她在逃跑途中混淆情报的本事来看,本来应该是谍报人员吧……不,那种事情无关紧要。唯一可以说的是,大姊姊是个能够为了保护他人赌上自身一切的了不起人物。」



这番话出自货真价实的敬意和钦羡。瓦琪耶回忆著新近的记忆继续道。



「今天探望她之后,我不经意地看向屋外,发现有大批士兵涌向皇宫周遭……她深受兵卒们仰慕呢。持续在最前线服务的医护兵都是这样吗?对于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受过她看护照顾的人来说,她也许正是女神吧。」



想必就是如此,夏米优心想。哈洛柔和的笑容、温柔的一举一动,在战场上看来耀眼无比。



「那些不是军官的士兵们无法进宫,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群人赶来了。明明得不到任何回报,还是把重要的假期耗费在这里。」



「…………」



「每次目睹这样的场面,我就窥见自己无法拥有的光辉。羡慕那些活在利己主义和计较得失脉络之外的人们……我无法像那样生活。我只不过是自恋的化身,实在无法爱他人更胜于自己。」



瓦琪耶惭愧地深深低下头告诉她。夏米优很好奇缘由何在,果断地询问。



「……理由关系到你的成长过程吗?」



「或许是吧。」



回答意外地简短。因为平常不问瓦琪耶也会说个不停,这种态度反倒引起夏米优的兴趣。瓦琪耶察觉之后,无力地发出轻笑。



「……想听吗?虽然这是个冗长又无聊的故事。」



停顿几秒之后,女皇缓缓颔首。科学家少女点点头开始诉说。



「那就告诉你吧。我──以前曾是巫女。」



──原本,阿尔德拉教并没有「巫女」这种概念。神官的职务是散播主神的教诲,和不时成为神明附体对象的巫女在扮演角色上有著本质的差异。



不过放眼帝国全土,也有罕见的例外。西域拉斯卡列塔乡的民俗信仰即为其中之一,那里每个村落都各有一名巫女。她们的使命是接受主神的神谕来引领村落,基于职责的性质,她们几乎被当成活生生的神来敬仰。



当然,这种信仰形态在正统阿尔德拉教徒们眼中,不可置信到让人昏倒的地步,但拉斯卡利塔乡宗教型态发展至此有著不得已的缘故。由于该地区位于深山的荒凉边境,实际上有长达数世纪的时间没有神官驻守。结果,居民在无人可传授正统教诲的情况下自行传承教义──与原有的形式变得大相径庭。即使近年来阿尔德拉教终于派遣具备正统知识的神官前往当地,也无法挽回了。



「──当时我的任务是针对各种事进行占卜,向周遭众人传达『阿尔德拉大人』的意志。但相传为了传达神谕,巫女必须保持未沾染污秽的纯洁之身,因此在生活所有层面都受到执拗的束缚。除了特殊情况以外基本不能离开家中,也禁止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交流,以免被尘俗污染……所以,那座阴暗沉重的宅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等于全世界。」



夏米优屏住呼吸。就算以她的想像力也很难想像出那种境遇。



「虽然封闭感也难以忍受,更加难熬的是作为巫女被迫学习的『教养』。他们要求我默背份量长达十几个小时,几乎令脑袋爆炸的祈祷文。学会加减法之后,接著就是背诵。即使直到现在,光是回想起开头第一句经文我就想吐。」



「那还真是……严重。」



「当时我还是不知怀疑为何物的小孩,所以认真地背诵著。我年纪虽小记忆力却很不错,大人们也称赞过我。可是有一天我脑海中突然浮现疑问──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一字不错地默背全篇祈祷文,能够改变什么?」



瓦琪耶说道。如今回头想想,浮现这个想法正是一切的开端。



「这个疑问在我心中闷烧时,阿纳莱博士和他的弟子们来了。博士在研究方面毫无节操可言,据说他听说拉斯卡利塔乡的奇特风俗后产生了兴趣。尽管在调查上和居民们发生一番冲突,他以种种手段安抚住居民并潜入祭祀现场,真有一套。」



瓦琪耶笑了起来。夏米优也跟著微微一笑。



「虽然没念完全文,那一天的祈祷特别冗长。筋疲力竭地返回宅邸时,白衣的衣襬从格子窗外头闪过。我出于好奇探头注视,不出所料地发现博士他们偷溜进庭园……万一被发现八成会被居民围殴,现在想想,他们还真是不要命。我越过窗户与他四目交会──只看一眼就被博士眼中的理性光辉迷住了。」



少女的语气甚至带著某种战栗感。夏米优吞了口口水聆听著。



「在近乎饥饿感的冲动驱使之下,我直接和博士交谈起来。时间上应该不到三十分钟,但我记得,交谈内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惊讶和感动。那一刻我首度窥见在宅邸外的广阔世界有多么广大无边──同时,对于自身境遇的疑问也无从压抑地增长。」



瓦琪耶回想起当时的兴奋,语气渐渐变得狂热。



「我无法忍受地向博士拋出疑问。我遵循教义正当地度过每一天,正确地默背难解的祈祷文能够带来什么结果?我问他意义何在。博士听到后大而化之地回答──『想确认一个行动的意义,试著通通放弃不做一次就行了』。」



「──通通放弃……」



「没错。于是,我著手实际尝试。我逐一打破被告诫在生活不该做的禁忌。只默背最前面那段祈祷文,从半途开始想到什么就随口乱念。我隐约知道,周遭的人们不会发觉──因为在我拚命祈祷的时候,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在后面闭起眼睛打瞌睡。



所以,我的对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我透过这些行为专注地质问神明。质问神的意志、企图──实际存在与否。」



瓦琪耶热切地说。透过这段往事,少女与长期持续的压抑成正比茁壮的阴暗热情,在夏米优眼中彷佛清晰可见。



「大约一个月后,村子里举办了一年一度的丰收节。那一年的收成是近年罕见的丰收,居民们都十分高兴。每个人碰见在节庆日特别获准外出的我,都膜拜我并口吐相似的台词──多亏了您尽到巫女的职责,今年神明也赐予咱们村子恩宠等等。」



少女脸上浮现极度的嘲讽之色。人人毫无恶意地向当时的她所说的话,实际上彻底否定了她一直以来累积的努力。



「在那个瞬间,我领悟到──啊,神不存在。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连嘲讽都消失无踪,瓦琪耶的声调充满空虚,听得夏米优背脊一颤。



「当天晚上,我在宅邸内放火逃了出去,混进阿纳莱博士一行人里下山──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回到那个村庄。



另一方面,那一天爆发的愤怒后来一直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无用的繁琐手续、难懂又拐弯抹角的礼法仪节,为了证明权威的正当性东拼西凑成的历史──我每次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复杂,不把它彻底摧毁就难解心头之恨。连我自己的名字也一样。当时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冗长得愚蠢的名字,以随机组合的发音自称叫『卡洛』等等。因为我认为平常使用的识别记号愈简洁愈管用。



那时候约约也对我的想法有所共鸣,我们运用在阿纳莱博士底下学到的知识为所欲为。突显出某种习惯本质上的缺乏意义,将其一度完全瓦解之后重组为简单易懂的形式──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这就是科学本身。」



科学家少女深有体会地说道,向半空伸出手。夏米优也随著她的动作仰望夜空。



「我们盯上的猎物,主要是那些被无法让任何人得到幸福的旧习束缚的人,不然就是欺骗缺乏学识的民众藉此得利的家伙。与你肃清的腐败贵族们是同类。我本身无法忍受那种人,而且看到毫无自觉地持续受到榨取的民众,感觉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一样,心头涌现一股近乎烦躁的愤怒。我丝毫没有不希望走上相同道路的高尚想法,只是在寻找宣泄愤怒的对象。还无差别地在对试图规劝我的人露出利牙──直到现在,师兄们还会说『当时的你就像头疯狗』。」



「……疯狗……」



「伊库塔哥正好是在那时候过来的。我和约约选好下一个猎物正谋划该如何陷害时,被后来才插手的他乾脆地抢先下手。『喂,你们两个,事情搞得很大嘛,不过可别以为你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这是他向我说的第一句话。」



瓦琪耶怀念地仰望夜空。夏米优也能轻易地想像得到,伊库塔‧索罗克比初相遇之时更加年轻的模样。



「以类似的状况被他摆了几道之后,我们得到正式沟通的机会,他要求我透露刚才提过的出身背景。伊库塔哥听完以后思考半晌,留下一句『你们两周后的同一时间再过来这里一趟』后离去。他的反应令我感到扑了个空──在他所宣言的两周后,我受到乎出意料的冲击。」



科学家少女回想起当时的冲击感,再往下说。



「伊库塔哥开口的头一句话是:『我查过了你名字的含义。』坦白说,我搞不懂他在讲什么。你或许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还在村里的时候,他们并未告诉过我这个名字的含义。我听说那是由祭祀用的特殊语言组成,透过刻意不揭露名字的含义,来让命名双亲的祈愿得以实现……虽然我并不感兴趣,因为我不屑一顾地认为,反正只是没多少意义的音节排列,不然就是一堆赞美神的词汇吧。



然而,伊库塔哥不这样想。麦琉维恩瓦琪恩──他明明连正确发音都办不到,却彻底地追查了那串发音具有什么意义。他从阿纳莱博士带回来的资料里挑出超过一千名居民的名字排在一起,查遍全帝国的古语寻找类似的发音和文法──然后,把终于找到的答案带来我面前。」



「……到底是什么?」



夏米优屏息等待答案。瓦琪耶露出为难的苦笑开口。



「『我们爱你』──据说翻译成帝国通用语后,我名字的意思只是这样。」



这个回答,是至今最出乎夏米优意料的一次。科学家少女像在作梦一般,投向星空的视线茫然地飘移著。



「一听到这个解释,我不禁张口结舌──然后忽然想起还很幼小时的回忆……想起以巫女身分被送进那座宅邸前,和在我满四岁前就死于土石流,连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双亲之间的回忆。想起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平凡日常生活中,他们给予我的每一句温柔话语。」



「…………!」



「我得知这个名字是有意义的。既非献给神明的祈祷,也非为权威而做的修饰──这个名字有著专门为我赋予的意义。



同时──我也想到,其他很多事物也是如此。被我在愤怒驱使下破坏的许多事物当中,或许也包含了乍看之下无法得知,深入发掘才能发现的重要意义。」



瓦琪耶回顾著记忆说道,微露苦笑地耸耸肩。



「一产生这种想法,我就失去了利牙……后来我在各方面自我反省,直到现在。故事说完了。吶,很无聊对吧?」



「……不。」



女皇无法好好地将感想化为言语,仅是摇头否定。科学家少女重新面向她继续道。



「夏米优,祝福这种东西,是否发现了它的存在和是否受到祝福同等重要。也有像我一样,直到多年之后才发觉的大傻瓜。」



「…………」



「哈洛大姊姊是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才赌命相搏。如同我的名字一般,那无庸置疑地是一种祝福……所以,为大姊姊负伤而感到悲伤难过没关系,但别为了这个理由厌恶自己。如果你否定自身的价值,保护你的大姊姊付出的努力岂非得不到回报……?」



「…………!」



夏米优夹在感激和自我厌恶的情绪之间备受折磨。她无地自容地从长椅上起身,像逃跑似的准备离去。瓦琪耶继续向她的背影诉说。



「……听我说,夏米优!无论是大姊姊、伊库塔哥、骑士团其他成员以及我──都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才陪在你身边!而是喜欢你这个人、重视你、关爱你……才想和你一直共处!」



夏米优忍不住发出呜咽……比起世上的一切更加厌恶自己的她,没有一句话能够回应。



隔天中午。为了见办公室的主人,托尔威造访中央军事基地的元帅办公室。



「……我要进来啰,阿伊。」



他敲敲门后推开门扉,只见黑发青年坐在办公桌前直盯著描绘了某些图案的纸张。检查完毕的文件,堆积如山地摆放在两侧。



「早上我去看过情况,幸好哈洛小姐的伤势恢复得不差。仅管得借助侍从帮忙,她有好好地进食喔。」



「嗯,我早上也见过她了。希望她快点恢复到能坐起来的程度……」



伊库塔一边关心地说,一边换了一张手中的纸。托尔威被勾起兴趣,从旁边探头望去发问。



「……你在看什么?这是……风景画?」



「是对夏米优制作的沙盘的速写,总共有十一张。」



他如此回答,以眼神示意放在桌上的一叠速写。托尔威凝神细望,一眼就看得出每幅画上的风景主题各不相同。



「这个游戏,由阿纳莱博士以亚波尼克的盆景为基础,设计出的精神状态观测手法。亲手打造的风景,会自然地明显反映出当事者的心理状态──必然地,也能从中也看出其人格特徵与心理问题。」



「原来如此……」



「她制作的风景,全都布置得详尽又细致。没有任何一处偷工减料,洋溢著开始动手就会照料到最后为止的责任感。除了纯粹的一丝不苟之外,作品里还包含她对于尚未欣赏过的风景的向往,也散发幻想之美……然而……」



伊库塔骤然眉头深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人偶放在桌上。



「制作了种类如此多变的景观──她自己却不存在于这些景色中。她在第一个动作就无意识地去掉这个少女人偶,连一次都没使用过。」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惆怅地望著速写继续道。



「你明白吗?这些美丽的风景是她的梦想,同时也全部象徵她的自我否定。在描绘幸福洋溢的世界时,她本身绝不会出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