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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 / 2)




也许我反过来走了一趟儿童用的逃生路线──少女一边心想,一边望向床边的桌子。



桌上随意地摆放著一把短刀。



她的确只看一眼便明白,在这里该做的事是什么。



「…………」



少女重新望向床上。除了卧床的皇帝,贴身精灵不见踪影。



虽然想像不到用了什么骗术,这大概是托里斯奈知趣安排的。此刻,皇帝没有任何保护,比起刚出生的婴儿更缺乏防备地迎接闯入者。



真亏他大费周张地制造这个状况──公主心中想道,半是傻眼,半是颤抖。



「…………」



她再度俯望眼前的皇帝。除了单薄的胸膛正上下起伏之外,和死人相差无几。



打从身心都化为傀儡前,他便是名丑陋的男子。好色又愚蠢,脾气暴躁到无法应付。



她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不过,她没把他当成父亲。



硬要形容的话──对少女而言,那个是躯体彻底腐坏的一部分。



若能把心一横剁掉烂肉,不知该有多痛快。



「…………」



少女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比方说,杀害亲生父亲。比方说,杀害一国之君。



她摇摇头。两个说法都没错,却远离本质。



「…………」



憎恨父亲时,她总是憎恨自己。



憎恨皇帝时,她总是憎恨第三公主。



憎恨托里斯奈‧伊桑马时也一样。以继承相同血统的叔父为镜,她从中看出自身难以拯救的腐败。



对于血统无止境的憎恨,换言之正是对自己无止境的憎恨。



「…………啊啊。」



没有苦恼的余地,少女便得出结论。领悟自己即将做出的事的本质。



这是自杀。不然便是自残。



是生来污秽不堪的自己,在世上唯一容许的祓禊。



「…………!……」



有一位少年说这个答案是错的。



然而,伊库塔‧索罗克身旁总是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伴。



伊库塔的心属于雅特丽。雅特丽的心属于伊库塔。



她觉得两人的存在方式非常宝贵。不该用骯脏的手触碰。



可是──当她回过神时,这颗心却渴望彻底夺走少年。



「────啊──」



不可以哭。自己没有哭泣的资格。



因为渴望夺走他的人是自己,既然心愿实现,她非得高兴不可。



实在愚蠢。实在鄙俗。实在丑陋。



作为腐败至极血统的后裔,正适合这样的存在方式。



「────」



她满心憎恨。伸出右手握紧短刀刀柄。



少女发誓,往后自己前进的道路将没有任何正义。



杀死父亲。杀死叔父。杀死所有永灵树的血脉。仅仅以憎恨为粮成就这一切。她再也没有资格为了保卫、为了拯救某些事物而战。



因为她已经践踏了世上最宝贵的事物。



「──────!────」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别流泪。适合你的表情不是哭泣。



少女高举反手握住的短刀。左手叠上右手覆盖刀柄。



挥下去便结束了。挥下去就是开始。她将永远失去犹豫的理由。



所以笑啊,堂堂大笑吧。笑得比狐狸更加冷酷、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残忍。



笑啊!



「──────啊啊!」



深夜两点。事情从突如其来的玉音放送开始。



「在此宣告,皇帝陛下驾崩。」



睡梦中的人惊跳起来,清醒的人惊讶得双眼圆睁。皇宫内的军人们一片骚动。



「第二十七代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崩殂。



帝国全体臣民,为前往主神身畔的陛下默哀。」



为何是现在──许多人产生疑问。既非失踪期间、也非遭第三势力囚禁时,为何皇帝在如今回到皇宫后驾崩?



「同时根据帝国法制定的规章,任命下任皇帝。」



军人们戒慎起来,准备严肃地接受新君即位。



「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没有人预期那个名字出现。



不是第一皇子、不是第三皇子、不是第一公主──是第三公主。



「重复一次。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毫不在意放送内容的异常,精灵们淡淡地不断传达。沉入夜色的帝都街道齐声合唱。



「从现在起庆祝新皇登基。身在皇宫者,全数至白圣堂趋谒。」



继深夜两点的登基之后是深夜两点的庆祝仪式,要找出没有异状的部分反倒更难。尽管被几近于混乱的困惑驱使著,军人们依然展开行动。他们尝试在异常状况下保持礼节,苦思一番之后,决定只由两方势力司令官等级的军官赶往白圣堂。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真的符合礼仪,只有军人祝贺的登基仪式本身就前所未闻。



「……参见御前。」



以生硬的声调通知后,雷米翁上将走进白圣堂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铺向宝座的红地毯。左右两侧沿路点著火把,摇曳的火光将黑暗中的宽广空间染上一层神秘气息。



「可、可以进来吗……?」



双臂拄著丁字拐的马修战战兢兢地前进,托尔威、哈洛、萨扎路夫、席巴少将也跟在后头。对他们来说,现在不是在意礼仪的时候。



「公主……?你在这里吗……?」



哈洛注视著昏暗的深处问道。托尔威和萨扎路夫神情紧张地并肩站在一旁,在他们眼中,只有宝座的轮廓从火光中漆黑地浮现。



「你们在──困惑什么?」



那道轮廓内响起第一句话。认识说话者的所有人浑身僵住。



那的确是她的嗓音,却有些不同。带著某种致命性的差异。



「靠近些。身在皇宫者,全数──我应该这样命令过。」



她呼唤军人的声调,的的确确具备君主威严,宛如高踞宝座数十年的国王。她过去连一次也没展现过这种面貌。跟年龄不相衬的聪明、跟年龄相衬的稚气──应该是公主的特质。



「夏米优殿下……?」



托尔威忍著异样感上前几步定睛望去,宝座的轮廓内缓缓地浮现那个身影。



「不是殿下。马上改口,托尔威‧雷米翁。」



青年脚步一晃停住。几秒钟后,跟在后面的军人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坐在宝座上的金发少女全身穿著不掺任何杂色的全黑服装。令人联想到黑亮乌鸦羽毛的上衣,彷佛由夜色熬煮而成的裙子、色泽比深渊底部更晦暗的外套。在庆祝新皇登基的场合,这身服装委实太过出格。



「……您的衣著风格有些不可思议呢,夏米优陛下。」



尽管疑惑,雷米翁上将依然按照对方的意思选择称谓。靠在宝座的扶手旁,少女扬起嘴角颔首。



「无论深夜或拂晓,该死亡的时刻到来就会死。甚至皇帝也不例外。」



危险的发言令军人们倒抽一口气。从那番话明显感觉得出言外之意。



「那么至少庆祝吧。高歌对抗黑夜吧。人人终将腐朽,那便先庆祝葬礼吧。」



少女如歌唱般地说著,手放到身上的黑衣上。没有任何夸耀之意,表明这正是唯一的正装。



「臣可要大胆地否定您的金口玉言,陛下的光辉才是真正属于永远的一部分。」



说话声自军人们背后传来。他们错愕地回过头,狐狸显得异样苍白的笑容映入眼中。



「您觉醒了呢。呜呼──实属侥幸。我托里斯奈降生于世四十余年,再也没遇过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托里斯奈彷佛神魂颠倒地说道,在宝座前低垂著头跪下。少女依旧笑容嫣然。



「这句贺词虽然俗套却还不坏,狐狸。过来领赏。」



托里斯奈回应召唤走向宝座。少女悠然地俯望跪拜在眼前的狐狸。



「你的指甲真长。」



她没来由地指摘,拿起他一只手。



「我来替你弄短。」



少女以指尖掂住托里斯奈的食指指甲,不由分说地往后剥掉。



「~~~~~~~~?」



狐狸口中吐出没有成声的空气。少女淡淡地掂住第二片。



「真是个让人费心的臣子。你连日常生活都打理不好吗?」



嘶!撕裂的皮肤拉出一条线来。托里斯奈痛得向后仰。



「嗯?怎么了,为何一语不发?我不是正亲手替你剪指甲吗?明明应当欣喜若狂,为何没听见你开口赞美我?」



她剥掉第三片、第四片指甲扔在地上。狐狸嘴角吐出白沫。



「还是保持沉默吗。太失礼了吧?……太失礼了吧!」



少女以拇指剥掉第五片指甲,直接砸在对方脸上。当她放开抓住的手,托里斯奈用手撑地当场瘫倒。失去所有指甲的右手五指指尖露出粉红色的指肉,一股股地渗著血。



「──哈啊!呼!哈啊……!」



等待麻痹大脑的剧痛浪潮平息,托里斯奈伏在地上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缓缓地站起身面露笑容。



「光荣、之至。」



他满脸冒著冷汗地说完回答。少女恢复笑容开口:



「退下。你身上有下流畜生的臭味,我不喜欢。」



人格遭到否定,被极尽侮蔑之能事的唾骂。在军人们愕然的注视中,狐狸彷佛难以忍受地抓住额头向后仰,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愤怒的反应。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臣失礼了。下次仔细清洁过后再拜谒陛下!」



托里斯奈以完美的礼仪行礼后转身,一脸欢喜地离开白圣堂。马修、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都只能哑口无言地旁观这一连串的事情发展。



「好,余兴节目玩够了。听听你们要说的话吧。」



少女若无其事地调回目光,逐一环顾军人们的脸庞。看到没有人接话,她倨傲地从鼻子哼一声。



「皇帝傀儡化的时代结束了。我命令你们直言不讳,尽管但说无妨。现在我要的是贺礼。雷米翁上将、席巴少将,交上来吧。」



被点到名的两人面面相觑。少女拉高嗓门对困惑的两人宣言:



「叫你们上奏欲以我当后盾去完成之事。快,别浪费时间!」



在她大喝之下,军官们慌忙地动脑思考。拋来无数的异状与不对劲之处,场面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少女手中。庆祝典礼转变成军事会议,军人们在黑衣新皇御前战战竞竞地开口。



「────呵。」



少女扭曲地扬起嘴角发笑。那凄惨的笑容,甚至已不是刻意为之。



帝历907年,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登基为皇。



后年的历史学家谈论这位一百八十年未见的女皇时,总是伴随「破坏」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