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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永别(1 / 2)



一睁开眼睛,视野感觉格外的清晰。光是这样便让伊库塔切身感受到休息的效果,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



他望向身边,金发少女正安稳地发出均匀的鼻息声。那安祥的睡脸看得少年扬起嘴角,拿起枕边的怀表──早上七点。就寝时是下午三点,尽管没到整整一天,他也结结实实睡了十六小时。



「……很好。」



伊库塔轻轻拍打双颊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下了床重新穿回挂在椅背上的上衣,将搭档库斯收进腰包。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对公主呼唤。



「公主、公主,早上了。」



「……嗯……嗯?」



她缓缓地睁开眼,睡眼惺忪的双眸花了些时间缓缓聚焦。



首先是黑发少年,接著转向帐篷顶,然后换到身躯底下的床铺,最后看清穿著睡衣的自己时,公主一口气面红耳赤地在床铺上退后──结果动作太大摔下了床。



「啊呜……!」



「哎呀,没事吧?你是刚起床会睡迷糊的类型来著?」



伊库塔走向她笑著伸出手。被他拉起来的夏米优殿下越发满脸红晕地一语不发。



「既然充分休息过,我要回到岗位上了。公主呢?部队没有要正式转移,想再睡一会也没问题。」



「……我也要起来。感觉睡了很久,现在几点?」



「早上七点。我们都奢侈地睡了一觉。」



少年一边回答,一边双手叉腰向后仰。呆呆地望著他的样子,公主忽然想起炎发少女。



「……不知道雅特丽有好好睡觉吗?」



「大概不会比我更轻松。约伦札夫‧伊格塞姆负伤后,担子应该转移到她身上。」



没有修饰言词,伊库塔直接地回答。少女还来不及沮丧,他便拍拍她的背。



「来,快点换好衣服走吧。差不多该结束这场愚蠢的内乱了。」



记取上次的教训,伊库塔这次选择独自和敌人对决。将夏米优殿下托付给骑士团的同伴们,从部下中挑出六名护卫,少年再度走进黑暗底层。



「久等了,狐狸。」



当伊库塔开口,托里斯奈照老样子露出面具般的笑容。尽管多日不曾见过阳光,他从旁看来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



「哎呀,今天是你一个人过来?第三公主殿下怎么了?」



「我不打算再带她过来。因为这里有家伙会散发对儿童教育有害的毒素。」



「呵呵,这可真是……不过,你忘了这场集会是皇室会议吗?皇族不在场议事就无从进展,变成得不到任何成果的无益集会。」



「随你爱怎么说。什么无益,被你的步调牵著鼻子走才是最无益的。所以这样子才好。什么皇室会议,这种可笑的玩意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讲。」



断然舍弃先前的对话走向,少年冷冷地俯望眼前的狐狸。



「在皇位继承这件事上,我不会再理会你的胡说八道。我没有理由在这个场合讨论这个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足以结束军事政变的因素──简单的说,正是你和皇帝。不必讨论皇位的将来,皇帝正在此处。」



「请重新慎重考虑。如你所见,依当今陛下的病况随时都可能驾崩。一旦在这场皇室会议尚未协商出结果时发生,那只得依照既往的继承顺位,由第一皇子登基担任下一任皇帝。现在你手边只有第三公主,眼睁睁将胜利让给其他势力也无所谓吗?」



「是吗?我唯一能断言的,是你自己无法扣下扳机。既然你用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两者的地位来说服贴身精灵,皇帝的存在应该是你维持自保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旦皇帝死亡,你作为代理人的地位也将确实受到打撃。因此,由你亲自杀害皇帝可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由我亲手加害陛下……不必你指出这些,我也没有半点这样的意图。我所忧心的纯粹是陛下的病情。面对侵蚀玉体的疾病,我瘦弱的双手实在太过无力……」



「如果真的是生病,我想是吧。」



打断对手话头,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的症状不是病,而是你长年对他下药的结果吧。」



「你究竟有何依据,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



「依据就是你工于心计。说起来,皇帝的病情不在你的操控下才奇怪。绝代佞臣托里斯奈‧伊桑马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拿一个不知何时会病死的人当成自保的支柱。为了保护自己,你必须让皇帝存活,这一点到现在也一样。不对吗?」



「唔……我以奇妙的形式受到信赖啊。」



「只要诊治皇帝事情应该会更加清楚。我多少具备一些药物中毒症状的相关知识,同伴中也有人是看护学校毕业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查明所用的药物……怎么样?托里斯奈。既然你是清白的,能同意我们诊察吗?」



「想都别想。不是御医的人,怎有资格触碰陛下玉体。」



狐狸夸张地耸耸肩。伊库塔像要盖过他的回答般拉高嗓门喊道。



「听著,贴身精灵!将皇帝害成这副德性的正是托里斯奈‧伊桑马本人!他毒害君主并将之当成傀儡操纵,随心所欲地扭曲国政!保护这家伙无法拯救国民!只会招来导致更多人不幸的结果!」



听到他大声点名,床铺上的贴身精灵动了动。托里斯奈悠然地挡在精灵前方,依然面带笑容地摇摇头。



「请别这么做。贴身精灵等同于当今陛下玉体的一部分,我不记得曾经允许你对陛下直接发言。」



「真对不起,我教养不好。」



将对显贵的礼节当成路旁小石般不屑一顾,少年淡淡地继续道。他并不觉得说服贴身精灵有那么简单。从他一直旁观托里斯奈种种蛮行的事实即可知晓,精灵的思维具备独特的忠实与笨拙。他或许是在明白与复杂的政治与伦理上的正确答案未必相同的前提下,刻意选择保持距离的立场──伊库塔如此推测贴身精灵现在的状态。



「无论如何,要攻破这道防线看来得花一番时间,那就等情势安定后再慢慢来。现在我们将静静等待与雷米翁派会合。即使不颁发敕令、不传播玉音放送,只要掌握你和皇帝,我们的优势就稳如泰山。不对吗?狐狸。」



伊库塔有力的目光直射狐狸的脸庞。依然挂著面具般的笑容,托里斯奈回应。



「为何你能断言雷米翁派会前来此地?」



「……什么?」



「我换个说法。你认为雷米翁派为何尚未前来此地?」



少年没有回答。欣喜于那份沉默,狐狸如歌唱般地告诉他。



「答案很单纯。因为有人叛离。有一部分搜索队背叛并绕至后方,扰乱补给及传令工作,因此他们目前难以行动自如。」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似的。雷米翁派抱著背水一战的觉悟发起军事政变,事到如今居然冒出叛徒?假使真是如此,为什么你会──」



反驳到一半,伊库塔的嘴角僵住。看穿对方已然察觉,托里斯奈加深笑意。



「我在事前便知道将发生军事政变。答案和那个理由一样。」



透过这个答覆理解所有状况,少年握紧双拳。



「……皇室直属秘密谍报部队吗……!」



「你知道?没错,那是我能够个人专断并暗中调派的唯一武装势力。从前只不过是寥寥数人组成的内庭暗探,但他们获准伴随在当今陛下身旁,因此我努力扩充并有效地活用了这个组织。要说结果……也算不上,但让我比普通人得知更多关于帝国军的内情。」



伊库塔咂嘴。我派了间谍潜伏在本国的军队里──狐狸言下之意如此。说归这么说,这事情本身并不稀奇,也在少年的预想范围内。问题在于他误判了投入的人员规模。



「他们也有不少人混进雷米翁派的搜索队里,是我打从之前便安排好的。愈以团结自豪的集团,碰到来自内部出乎意料的背叛就愈脆弱。以干扰后方使得进军停滞为最低条件──我期待部下们交出更高的成果。」



「……真亏你把这么多人一起拖下水,加入你可笑的企图。」



「关于这个,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不少皇室的热情信徒。将他们教育成无敌的精兵真的很简单,帝国有多了不起、皇帝陛下有多伟大、皇室有多神圣不可侵犯──仅仅给予这些悦耳的情报,遮蔽除此以外的一切就行了。同样的灌输持续两年,在任何人看来都很优秀的皇室机要主义者即告完成。」



「实行军事政变计画时,雷米翁上将应该对组织彻底进行过内部调查。你口中的优秀机要主义者,真有可能人数众多地逃过检查网?」



「只要派人混进拿补网的那一方就简单得很。不过为了以期万全,我送出了几个牺牲品。雷米翁上将还以为这样便清理完毕,真是个老实人。」



狐狸低声窃笑。伊库塔勉强将想动手勒住他脖子的冲动克制下来。



「再补充一点,在目前这个你们比另外两方势力抢先抵达此地的模式中,我只命令部下妨碍雷米翁派。我在伊格塞姆派也安排了潜入者,但现阶段什么也没做。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少年不可能听不懂。察觉对手意会过来,托里斯奈高声告诉他。



「没错,将抵达此地的并非雷米翁派搜索队。伊格塞姆派的军队将远比被绊住的他们更快蜂拥而来!」就像眼前满心期待的剧目即将开演的观众,托里斯奈的脸庞迸出光采。感情温度反过来落至冰点以下的伊库塔声调低沉地反撃。



「……那又怎样?就算伊格塞姆追上来,皇帝在我们手中的事实依然不变。只是调整商谈的顺序而已。」



「没错。因此,我要剥夺你周旋的余地。」



狐狸斩钉截铁地宣言后转过身,目光投向床铺上的贴身精灵。



「──敕令到!」







『──敕令到!』



传遍四周的吶喊令士兵们停下步伐。朝隔离村落不断南下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成员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难掩惊讶之色,聆听透过众精灵之口传递的至尊旨意。



『──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命令。担负帝国军正统之人啊,若汝等对职责怀抱自负,便惩办在达夫玛州南方与世隔绝的荒村胁迫朕的逆贼。诛杀那一伙意图侵犯皇室大权的罪孽深重者。



那些家伙的无法无天与傲慢不可饶恕。哪怕逆贼企图以朕的性命当挡箭牌,汝等亦要保卫皇室九百年的威信。朕已觉悟自身的命运将在此终结。因而从此日此刻起,汝等遵奉的皇族为朕的继任皇帝。下一代托付给血缘相连的孩子,朕之精魂将在主神身畔永远照看汝等。』



在队伍中段负责整体指挥的炎发少女脸色一沉。玉音放送继续从她的搭档西亚口中播放。



『不遵从此命者,亦为叛军。为屈服于逆贼蛮行的不忠不义忘恩负义之辈。若非如此,就讨伐敌人。无需顾虑朕,倾全力挫败叛贼的反意。须知唯独如此才是唯一绝对的大义。



重复一次。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







「──你这、混蛋……」



伊库塔愤怒得浑身颤抖。托里斯奈欢喜地转向他。



「我给了伊格塞姆派大义和机会。讨伐你们便是政府军,不动手则是叛军。好了,怎么样?──你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还会答应协商吗?」



「……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谁会把内容配合你的方便变个不停的敕命当真?叫我们讨伐伊格塞姆派,叫伊格塞姆派讨伐我们,想逼人自相残杀的意图显而易见!」



「你当然不会听从。雷米翁派大概也一样。但伊格塞姆派不同,他们就是一直以来都服从敕命的人。试著想像看看──遭叛乱势力囚禁的皇帝不顾自身安危要求他们讨伐叛贼。命令他们比起顾及皇帝自己的一条命,更要保卫帝国的威信。这种姿态正是君主的楷模。不服从还谈什么尽忠之道!」



狐狸毫不犹豫地断言。拒绝接受这个说法,少年顽固地摇头。



「如果真心想保卫国家,当务之急应该是重新统合国内势力!在这里歼灭我们将造成战力的绝对值减少,结果失去对抗齐欧卡侵略的力量。即使是伊格塞姆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那我得说你估计有误。首先,你带来达夫玛州兵力顶多三千左右。毕竟军事政变主战场在中央,主力非得留在那里不可。因此若将你们全数歼灭,国内战力的损失最多为三千人。不是无法看成必要牺牲接受的数字。」



「别说蠢话了!发生战斗双方都会有伤亡,不但无法保证伤亡数字在可接受范围内,而且唯独这一次,失去的不只是士兵们的性命,还有时间。距离齐欧卡入侵的时限,时间所剩无几!」



「这两者不都是只要迅速除掉你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宣言。伊库塔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重生『旭日团』是因为你的存在而成立。一旦你死亡,这个军团必然将丧失许多东西。战略构想、人望、士气──甚至是战斗的理由。当伊格塞姆要求失去这一切走投无路的士兵们归顺,他们除了接受也没别条路可走──所以,除掉你才是迈向胜利的捷径。」



「轻易被收拾掉叫我怎么受得了!我们的韧性在北域已获得证明,只要有三千兵力,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我都会打下去!伊格塞姆派应该至少也知道这一点!」



「没错──正是因为知道。只要有熟知你思路的名将在,就算对手是你,也可以预期在开战后早早攻克。幸运的是,伊格塞姆派岂非正好有全世界唯一得以实现此事的人才?」



彷佛被他的指摘撃穿胸膛,少年停止呼吸。狐狸毫不留情地往下说。



「在不远的将来,她父亲想必会这么命令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以你指挥下所有兵力,迅速讨伐逆贼伊库塔‧桑克雷──!」



伊库塔双眼圆睁,眼中浮现从未表露的感情动摇。看那反应,托里斯奈将笑容加深至极限。



「呼、呼呼呼呼呼──你脸色发白了。连两千万国民被当作人质都不为所动的你,现在无从遮掩地血色全失。和她交手有那么可怕吗?和过去最大的盟友为敌有那么可怕吗!」



少年无法反驳。旁人甚至无从想像,他面对这个状况感受到的恐惧有多深。被超乎狐狸期待的冲撃撼动心灵,伊库塔不寒而栗。



「如今雷米翁派陷入功能失调状态,达夫玛州的最大势力无疑是伊格塞姆派。就算把至今的损耗纳入考量,若召集州内外的士兵,最终可动员兵力将达到五千。再重复一次,部队由那个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挥──怎么样?这些事实为前提,你还有办法和刚才一样夸下海口吗?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都会打下去?」



「…………!」



「为此欢喜吧。你只能选择一战。除了用尽所有智谋撃退挟我军两倍战力蜂拥而至的伊格塞姆派攻势之外,别无他法。这一战将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占卜帝国未来的决战。当战争获胜之时,你们将名副其实地取代伊格塞姆派成为帝国军正统!」



佞臣高声歌咏,其双眼散发无从掩饰的疯狂光芒,托里斯奈‧伊桑马逼迫眼前的少年投入斗争。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讨伐对手就能接近胜利,对你来说也一样。不必迟疑,动手吧。就算四千或五千具尸体堆积如山那又如何?只要你当上军队首脑,要怎么反撃都可能实现。就算防守不住的领土暂时被夺走,之后再收复就行了。凭伊库塔‧桑克雷的神机妙算,易如反掌!」



催促他互相残杀的台词自狐狸肺腑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每一句话都带著纠纒不放的不快感,令伊库塔颤抖著肩膀往后退。



「最重要的是,你本身也有讨伐伊格塞姆的理由──吶,你没有忘记吧?从前伊格塞姆对你下过什么毒手,因此失去双亲的遭遇、对于已逝过往的哀叹!你并未全部当成没发生过吧!」



那句话跨越了最后一道界线。察觉自己达到极限无法再对峙下去,少年转身就走。托里斯奈的声音继续追逐他快步离去的背影。



「这是福音。伊库塔‧桑克雷。接受者将直升青云,拒绝者只能匍匐于地。」



为了不再让任何一句话传入耳中,伊库塔一次跨两阶地冲上楼梯。即使跑得那么急,声音依然直到最后都在追赶他。



「弄清楚这一点──千万不要犯下和你父亲相同的错误。」







「雅……雅特丽希诺中校,刚刚的敕令……」



雅特丽过去的长官,如今担任辅佐的努达卡‧梅格少校表情痉孪地看著她。在部下们的注目下,炎发少女冷静地摇摇头。



「……别慌张。是否要遵从尚未定论,根据规定,如果敕令在受人强制或恐吓的情况下发布便不具效力。」



雅特丽宽解动摇的少校。即使刚收到爆炸性的重磅消息,她敏锐的理智依然坚定不移。



「刚刚的敕令是否属于这个范围,要由元帅阁下而非我们做判断。如今皇帝陛下估计很可能落入其他势力手中,集结此地所有兵力发动决战,在展开搜索前受命的『必要战斗』的定义之外。只要上层没下达与这个基准相左的命令,我们的行动原则没有任何改变。」



她如此断言,望向目的地的反方向──大本营所在的北方。



「派快马全速赶往饥饿城,传令兵最短也要四天后才回来。在那之前必须追上『旭日团』的搜索队──继续进军吧。」



看见担任总指挥的她稳如泰山,士兵们的慌乱也暂时平息。中断的行军重新展开,整然有序的队伍开始南下。



可是──就在出发前,梅格少校追上走在前头的炎发背影,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中校,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梅格少校。」



目光没转向他,雅特丽仅以侧脸回应。梅格少校犹豫了一下后问道。



「收到方才的敕令,您认为元帅阁下……令尊会如何判断?」



他隔了许久才听到回答。炎发少女谨慎地斟酌言词答覆道。



「……如果敕命内容对叛乱势力有利,父亲将毫不犹豫地忽视。然而,刚才的内容并非如此,反倒可以说在替我们撑腰。另一方面,当中也包含听命即政府军、不从则是叛军的露骨威胁。剥夺我们的选择余地,逼我们自相残杀──多半是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意图。」



「…………!」



「父亲应该同样明白这一点,也理解听从敕命就中了宰相的阴谋,决战也将造成庞大的伤亡人数……尽管如此,他应该还是相当苦恼。从正规军的立场来看,『旭日团』只不过是一介叛乱势力,而皇帝陛下正在他们手中。虽然不甘心,在这种状况下发出的『无需顾虑朕的安危,去讨伐逆贼』敕命,是强力的大义名分。如果不从,等于不去保卫即将遭非法侵害的帝国威信。恐怕许多国民会将这种懦弱的态度,视为正规军不该有的不忠行径吧。」



雅特丽无意识地握住双刀刀柄。正因为知道托付给自己的家族的责任有多沉重,她彷佛亲身体验般想像著父亲的挣扎。



「我也无法看穿父亲会如何决断──现在只能等待。」







向著士官聚会所的帐篷直奔而去,置身于乾脆想大叫出声的焦躁中,少年不断持续思考。



完全上了他的当──想到和托里斯奈对峙的结果,伊库塔咬紧下唇。



成功与雷米翁派会合之前,应该在表面上先接受他的条件吗?──他一瞬间几乎后悔又改变主意,那样也没有意义。就算这么做了,结果那头狐狸肯定照样发出类似的敕命,促使他们自相残杀。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战力会合。巧妙地破坏三方对立的均衡,制造使旭日团和伊格塞姆派只能够正面冲突的状况──伊库塔只得接受,这便是那名男子的目的。



「啧……!」



没有余力假装冷静,伊库塔带著冷酷的表情冲进帐篷。在里面等候的同伴们立刻脸色苍白地转向他。



「伊库塔先生……!」「喂,刚才的玉音放送是──!」



微微点个头回应哈洛和马修的话,少年瞪著放在桌上的地图。



「有可能成真──托尔威,我们现阶段和伊格塞姆派本队的距离!」



「最后侦查到他们的踪迹是四天前的事,只能做大致推测……我想目前距离应该不到一百二十公里。最晚估计三天后将被追上。」



「考虑到部队由雅特丽指挥,剩下有没有两天都很难讲……可恶,没有时间!」



少年两手猛敲桌子,保持这个姿势进入沉思──在数秒钟后决然扬声喊道。



「现在立刻出发!大家叫各自的部队做好准备!」



「咦──等、等一下!说要出发,你打算离开这里前往何处?」



「还没决定,总之只能南下!留在这个村落没有退路。这里无法应付火攻!一旦对方不考虑皇帝的安危进攻,此处连一天也支撑不住就会被打下来……!」



很清楚自己所言缺乏计画的伊库塔大喊。这座隔离村落位于一片小森林中,没有方法可对抗来自外界的火攻。对于不在乎皇帝安危的对手,此地在军事上毫无意义。在熊熊燃烧的森林中烧死,或是被火势逼得逃出森林后遭遇袭撃全灭──无论哪一种,都代表留在这里下场只有毁灭。



「一边南下一边寻找适合布置防卫线的地形,一找到就重新设定为阵地。虽然临时也该有个限度,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请、请问!等待和雷米翁派会合一事──」



「被托里斯奈安排的内奸给毁了。雷米翁派那边因为内部有人背叛而分身乏术,只要雅特丽他们更早一天以上抵达,我们两方将在会合前被分头撃破。留在此地的话,出现这种结果的机率很高。」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使同伴们共同体认到情况有多严重。在令人呼吸困难的紧张气氛中,夏米优殿下以颤抖的声调开口:



「索、索罗克……意思是指……我们要和雅特丽交战吗……?」



「如果我方处在可以轻易攻陷的状态,她或许不得不这么判断。因此我们必须转移阵地。」



伊库塔用最后一丝余力放缓语气对公主说明。他摸摸害怕的公主的头让她镇静下来,向其余同伴投去严厉的目光。



「像这样待著不动的一分一秒都嫌浪费,大家动作快!」







饥饿城六楼司令室。帝国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也和紧张屏息的军官们一起听完透过精灵之口颁发的敕命。



「……您、您觉得怎么样,元帅阁下?」



「没想到竟以这种形式得到皇帝批准,连作梦也想不到……」



半晌之后,环绕大桌而坐的众人纷纷有所反应。有人怯弱地寻求元帅的判断,有人开始提出更加积极的意见。



「……我反对。这非常明显是托里斯奈‧伊桑马阴谋的一部分,我不认为答应会得到好的结果。」



「我也赞同。首先,决战的风险太高。率领旭日团……第二反叛军的将领,据说是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他在北域战争中创下十分出色的战果,证明其出生背景并非不自量力,年纪轻轻却不容小觑。」



幕僚中较为年轻的两人鼓起勇气提议谨慎行事,立刻遭到年长的高官们反驳。



「小子,在这节骨眼怎么可以畏缩!不遵从要求保卫国威的敕命算哪门子军人!」



「正是如此。既然能够趁雷米翁派还没插手前夺回皇帝陛下乃至诛杀第二反叛军将领,不活用这个机会才是愚不可及。应该加上前提是作战可在短期间──六到七天内完成的附加条件,下达讨伐命令。」



「唔。不仅第一皇子被我方夺回,再加上那位『冰之女』──露西卡‧库尔滋库战死的事实,失去领导者的雷米翁派搜索队想必十分混乱。达夫玛州的三方对立稳定局面已然崩溃……那么,没道理不趁隙动手。」



接连不断的赞同意见使强硬派势头更旺。那两人产生危机感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这么做太过轻率……!展开决战也无法保证能够获胜,一旦战争期间拉长,明明有被齐欧卡入侵的风险!」



乾脆入侵就好了──年轻军官一边激烈地反驳,一边萌生反常的愿望。



携带传信鸽出发的斥候部队传来报告,齐欧卡大军至少几天前尚未踏入旧东域。这事实延长了镇压军事政变的时限,成为眼前的军官们摆出强硬态度的重要因素。因为还有约半个月的缓冲期,若能在几天内攻陷敌营,强硬手段也是可行的。若敌军已逼近国境,他们的意见想来也会不同。



「虽然尚未接受进军的通报,假设齐欧卡调动大军准备侵略,半个月后将会如何……就算一切顺利,这一战将造成同胞的尸骨堆积如山的结果也无从改变。眼下的局面不是应该放弃用武力解决,与其他势力展开交渉吗……?」



「你这东西,打算巴结反贼吗!你以为帝国军的自尊是什么!」



「各位想怎么说都行!哪怕巴结敌人,我也要保卫国家!保护自军的同伴!我相信这正是军人的职责,才一直奋战到今天……!」



意见相左的军官们展开白热化的激辩,渐渐互相破口大骂,险些动手扭打起来。炎发将领望著部下们的样子,在事态终于快不可收拾之际郑重开口:



「保持肃静──」



那句话使得几乎爆发混战的室内气氛一口气沉静下来。军官们像没了牙的野兽般老实起来,相对的目光炯炯地等待著元帅发言。



「…………」



炎发将领沉重地陷入沉默。虽然没有时间深思熟虑,这个局面却绝不容许快而不精的决定。置身于决断前的挣扎中,男子像在刨削灵魂般猛然地一再思索。



网罗战略层面及战术层面的种种条件,因应战局情况选择是否决战──到这个阶段都很顺利,从已得知范围内的情报归纳出军事上的解答。问题在于后头。在他心中肉眼看不见的部分,正无人知晓的激烈倾轧著。



元帅脑海中掠过许多记忆。女儿的面容、失去的盟友面容、他儿子的面容,同时整齐地逐一列出应该回应的情义、应该尽到的责任。残酷的是,任何一个都无法忽视。排列在心中的,是男子必须赌上人生保卫的所有价值。



然而──在那些达成方法背道而驰的事物导致炎发将领的人格出现致命的矛盾前,双刀执行了毫不留情的严格区别。所有多余部分都被剪除、削落──男子眼前只剩下身为伊格塞姆应该选择的道路。



「……陈述结论。」



他说出走上那条路的决定──他甚至没有资格向盟友道歉。







坦白说,从被迫没有目标就出发开始,少年便料到走投无路的结果。



雅特丽率领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预期将追逐他们时时刻刻不断南下。即使逃离他们,折返北边会碰个正著,往东边或西边逃,没多久后也将在平原中央被追上。用消去法判断,逃亡路线只有南边可选──就连这唯一的选项,都远远不足以令人产生希望。



伊库塔一行人抵达隔离村落时,已接近达夫玛州南端。如果继续南下,不得不逼近州境。只要看得懂地图,任谁都很清楚在那里等著他们的是什么。



愈往前走,视野之内的绿色比例便愈趋减少。沙地与石地取代草地变得渐渐显眼,跨越这片区域,这次换成许多岩石绊住脚步。这些岩石呈加速度地增大,最后比人还高的岩块随处可见──在地形变迁的尽头,他们目睹一幕如末日般的景象。



乾涸的岩石连绵不断。连草都无法扎根的巨岩毫无缝隙地盘据在此,不言不语的将附近一带的地面染成灰褐色。生命气息稀薄的大地上,只有掺杂沙尘的风咻咻吹过。



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人们这么称呼的不毛之地,在他们眼前荒凉地延展开来。



「……我们要跨越这里吗……?」



面对这遗弃排斥生命的地形,哈洛不安地问。她身旁的托尔威无力地摇摇头。



「没办法。前面根本没有村落,飮水可以仰赖水精灵提供,但包含后续辎重部队,我们手边的粮食节省著吃也才七天份……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踏入这片岩地是自杀行为。」



这番话无论任谁听来都很有道理。马修在岩石上瘫坐下来。



「那,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马上回答。每个人都闭上嘴巴,沉重的沉默落在他们之间……但即使看不见活路,少年仍等待著找出活路所需的契机。



「──来了吗?」



独自望著反方向北边的伊库塔发现目标后开口。



「吾友马修,还不到一筹莫展的时候。」



这句话使骑士团众人同时转头望向北边──发现在数百公尺外,几名骑马的士兵正沿著难走的裸岩区往这里过来。不久之后,他们与奔上前迎接的同伴一起来到伊库塔等人面前。



「报告!来自雷米翁派搜索队的传令兵抵达!」



「我是戴欧‧纳贾士官长!想求见伊库塔‧桑克雷先生和托尔威‧雷米翁先生!」



被点名的两人出面应对。看见对方的脸,托尔威的表情变得开朗几分。



「纳贾士官长,是你来了!」



「是,中尉。再次感谢您上次的支援。对您战斗时的英姿,我可是记忆犹新。」



年迈的士官露齿一笑。青年回以微笑,为同伴们介绍。



「啊,他是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部下。应该说是我训练生时代的资深士官长吧。他也曾当过父亲的部下,经验丰富又可靠。」



以立场来说,他之于托尔威似乎等于伊库塔的苏雅。能干的士官是军中很重视的人才,经常被安排负责辅佐菜鸟军官。和雷米翁家的密切关系证明他本人来历可靠,黑发少年也理解地颔首。



「嗯。在这种状况下,有可以信赖的人负责传令值得庆幸。纳贾士官长,虽然冒昧,能请你详细报告那边的情形吗?」



「是。说来难以启齿,我方搜索队正陷入混乱,起因是军官及一部分士兵之中有人离反。尽管整体的指挥权不至于被夺走,但传令及补给系统遭到扰乱,导致快要会合的兵力分散各处。在代理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少校麾下,目前正处于重新构筑命令系统的阶段──」



「咦──大哥?等一下,我记得那边搜索队的总指挥的确是──」



不祥的预感令托尔威扬声问道。纳贾士官长遗憾地垂下眼眸。



「……非常遗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战死。遭遇伊格塞姆派袭撃时,她为了保护第一皇子殿下亲自率领部队脱离,结果……」



这项噩耗一传入耳中,翠眸青年血色全失呆立在原地。



「老师她……死了……?」



「……是。我亲眼确认过遗体。」



托尔威的肩膀微微颤抖。瞥了动摇的他一眼,伊库塔接手继续谈话。



「总之,可以理解成第一皇子被伊格塞姆派夺走了?」



「很可惜,正是如此……我方也想要询问,皇帝陛下有与你们一起转移吗?」



「嗯,我们离开隔离村落时一起带走了皇帝,他现在正和宰相待在那辆马车内。」



少年指向停在附近的马车,进一步补充道。



「如果你想亲眼看看,就解除武装后单独过去。在我方士兵监视之下,我允许你做确认。」



听他这么说,纳贾士官长立刻转头望向同伴用眼神示意。伊库塔也唤来部下,告诉他们做确认时的大致步骤。



「回到正题,虐待狂小白脸……不,萨利哈史拉格少校在多少程度上取回了对部队的掌控?恢复进军的准备就绪了吗?」



「等所有兵力会合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少校也把将战力派往这边视为最优先目标,应该会在召集无须忧心被分头撃破,又足以威慑伊格塞姆派的最低人数──三千兵力之后赶过来。」



听见士官长的话,微胖少年慌忙插嘴。



「咦──援军会来吗!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



「这得依各位在何处等待我等而定……假设在这个地方,多半是四天后。」



听到那个数字,刚要找回希望的马修脸上再度失去血色。



「四天后……?不会吧,雅特丽他们明后天就要追上来了!」



「要再缩短这个数字……非常抱歉,以我的立场无法做出保证。连四天都是以相当严苛的强行军为前提估算的。再加快速度的话,若非未招满三千兵力就出发,便是进行可预期许多人将会掉队的『过快』行军,很可能招来本末倒置的结果……」



「就因为这样,就叫我们坚持到四天之后?对付人数近两倍的雅特丽他们?别强人所难啊,我们可没法死守在堡垒里!」



摊开双臂指向周遭的荒凉景观,微胖少年使劲大喊。



「在我们目前可达的范围内,不管南下多远也没有可充作防卫据点的设施!没有河流、没有山,也没有山谷!明明只有连绵不断的裸岩区,这种地形叫人怎么打持久战……!」



马修近乎哀鸣的发言令哈洛垂下头,纳贾士官长难以回应地沉默不语。



「……就等你们五天。」



当现场气氛倾向悲观之际,伊库塔毅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从怀中掏出地图摊开的他身上。



「多加上一天,纳贾士官长。我们将由此地花费一天南下,然后在地图上的这一带──岩石地带偏北处布阵,承受伊格塞姆派的攻撃并等候援军抵达。虽然无法指定阵地的正确位置,我们第三天起会点燃狼烟发信号,你们一看见便全速赶过来。这样安排可以吧。」



「我、我等没有问题……不过各位真的坚持得住吗?」



「我们会设法办到。所以,你们的援军也要及早赶到──听好,哪怕只快上一秒也要及早赶到。毫不夸大地说,这一秒钟的差距或许是决定持久战成败的关键。我们接下来要打的是这样的战争。唯独这一点,你们要在一开头就先理解。」



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乐观看待状况,少年努力以急迫的口气仔细嘱咐。纳贾士官长也了解他的意思,直视他的双眼肃然颔首。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萨利哈史拉格少校。」



「嗯,拜托了。」



谈话到此结束。收下要传达给长官的讯息,纳贾士官长和同伴一起牵著马离去。望著他们的背影,黑发少年苦笑地叹息。



「……连作梦也没想到,我有等待那个虐待狂小白脸救援的一天。」



伊库塔并非对谁而发的自言自语。完全没察觉他这个想法,哈洛和马修同时喊道。



「撑、撑得过去吗?在这里坚持五天……」



「你是认真的吗!就算防卫是持续四天,对手可是雅特丽啊……?」



伊库塔轻轻举起双手平息两人的不安。



「你们冷静点。换个观点,此时进入岩石地带也不坏,可以限制伊格塞姆派的主力骑兵的活动力,比起在平原上正面冲突好上一百倍。」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有数量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风枪兵喔?这种没像样遮蔽物的地点,没办法布置防卫线!一旦对上就会被数量压倒,一下子也支撑不……!」



他摇摇头否定微胖少年的忧虑。



「你太心急而判断错误,马修。我刚才说要在岩石地带作战,但完全没提过要在这里战斗。无论怎么应战,首先都得南下再说。」



少年这么回答,视线转回南方。



「恢复进军吧。尽管已进入岩石地带,这里还只是入口。再往深处走岩块更大、地形也变得更加复杂──托尔威,别发呆。我们需要借助你的好视力。」



伊库塔强行将接获恩师噩耗茫然自失的青年拉回现实。谁也没有时间悲伤,不仅得引开他对现实的注意力,也得要求他专注于当下面临的课题。



「这个地形广阔地往四方延伸。因此,在某处一定有足以让我们接下来坚持四天持久战的地形。有我们想生还不可或缺的战场──」







追著他们逼近达夫玛州南端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也根据先遣侦查部队的报告掌握了伊库塔一行人的动向。



「看来对方进入了岩石地带……是打算跨越州境继续往南逃吗?」



「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这么做太过莽撞,应该当成另有意图。」



雅特丽一边和梅格少校交谈,一边思考对手的行动。但结果不需要动脑,传令兵便说出了答案。



「报告!已查明第二反叛军在西南方六公里处布阵!」



雅特丽的部队在难走的岩石地带谨慎地行进,朝侦查到的对手目前所在地而去。到接近对手为止并未花多少时间,她在恰当的时机登上附近的岩山,从山上眺望旭日团搜索队的现况。



「……这是……」



即使在放眼望去全是岩石的这一带,该处的地形也更具特色。首先,横跨广范围隆起的裸岩区形成灰色的大丘陵。而且还不只一座,相距不远处更并排著几座同样的隆起,可以望见大批士兵在山丘上方或周遭忙碌地来回行动。观察一阵子后,雅特丽开口。



「他们选择突出的裸露岩石区密集的地点,在上面及缝隙间安插士兵当成防御阵地。我判断裸岩区上方多半已配置好光照兵及狙撃兵,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摆出迎撃状态。可供士兵们藏身的遮蔽物……则靠人工堆起石块制造。」



「可是,这……虽然不好说出口,真亏他们找得到适合条件的地形。姑且不论一百或两百人的小集团,要找到能容纳两千人以上的地形并不简单……」



当梅格少校抱起双臂这么说,炎发少女摇摇头。



「顶多七成吧。」



「啊?」



「他们需要的条件,和实际地形的符合比例。现在他们正在拚命弥补这中间的差距。」



雅特丽远眺眼前的景象,敏锐地分析其在军事上的适合度。



「在一眼即可看出的范围内,每个裸岩区的形状太不规律。有些地方坡度过陡连自己人都难以攀登,有些则太平缓,令人担忧面对敌军的防御力。有几个裸岩区标高太低也是问题。即使一定程度上靠工程作业弥补,也没有时间填补所有的漏洞。最终只能多部属兵力来因应吧。」



掌握对手的优势及弱势一一罗列出来,少女透过视野内看得出的所有情报,正确地估量对手的防卫力。



「相对于需要的野战筑城规模,作为建材的岩石数量、搬运岩石的士兵人数、能够花费在作业上的时间──全都称不上充足。除了特别走运的情况之外,将天然地形加工成要冲都得大费周章。」



她这么掌握对手的现况,转向身旁的梅格少校陈述今后方针。



「将兵力分为三股,分别派往那个阵地的西北西、东北东与南面。他们似乎正从阵地外搬运回短缺的岩石,光是这样设置即可对作业形成牵制。」



点头同意她的指示,中年军官立刻召集周遭的部下。将细节的指挥全交给他处理,雅特丽轻轻叹息。



「……不过,也仅止于此。虽然想到各种妨碍工程的手段,一旦实行的话,很可能在不希望的情况下误启战端。」



少女的呢喃中包含不安──无论看出多少个弱点,她都不希望实际上去攻撃弱点的状况发生。想像著大概正在裸岩区某处四处奔走强化防备的骑士团成员,涌上的心痛令雅特丽垂下眼眸。



「雅特丽希诺中校。」



忽然间,背后有人呼唤。她抱著某种预感回过头,只见几名部下神情严肃地伫立在那。



「来自饥饿城司令部的……传令到达。」



扑通!她心头一跳。她保持表面上的平静,强行蠕动不想动的嘴唇。



「将命令书交给我。」



受到催促,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递出装在皮革活页夹里的命令书。雅特丽双手接过谨慎地开封,当纸张一部分进入视野,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



光是确认书面内容,便需要凝聚前所未有的勇气。她花了将近一分钟勉强成功后再度张开眼──那一瞬间,父亲熟悉的字体毫不留情地跃入眼帘。



──我等必须时刻以捍卫国体为最优先目的来行动。



看完第一段文字,雅特丽颔首。不用说,正是如此。



──卡托瓦纳帝国国体乃建立于皇帝陛下唯一且至上的公权力下,国民生活的秩序与安定。



她再度颔首。臣民们建立于皇帝权力下的和平,正是帝国的型态。



──而我等注定奉皇帝陛下为君主,赌上性命保卫陛下。



第三次颔首。事到如今不需再说,帝国军人必须如此存在。



──但如同现状,当陛下的大权濒临违抗统治的逆贼侵害,皇权独立性的维持与陛下本身的安全致命地无法两全时。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读下去。到此为止她都看得懂。看不懂的是下面一段。



──结论,以皇帝陛下健在为优先,图使皇权正常存续,乃我等作为国体守护者的职责。



「──────────」



雅特丽全身僵硬,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文章的意义。



她在重读第七次时解读完毕。应该说,确认没有其他解读方法。



言下之意是,就算对现任皇帝陛下见死不救,作为国体守护者的军人也必须确保皇权正常的独立性。



「…………………………」



她仍旧反覆思考。拚命寻找理论上的破绽。可是──多半没有矛盾。



因为──伊格塞姆、帝国军人本来就不是效忠于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相对的,皇帝宝座可超越死亡传承下去。



当前者与后者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军人必须强制保卫后者。



──完成此文所述的责任,正是皇帝陛下敕令所命。



这也的确没错。纵使是将皇帝当成傀儡操纵的宰相颁发的敕令,只要制度上没有缺失,伊格塞姆便无法否定。不管怎样,他们都没有理由无视要求保卫作为国家基础的皇帝大权,亦即国体的命令。



──根据以上内容,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确认以下要件。



雅特丽知道自己正瞳孔放大。下面的段落才是她非得看到最后的。



──第一、该处是否有俘虏皇帝陛下,企图将大权据为私有的势力。



依照伊格塞姆的价值观判断。不得不说有。



──第二、现阶段自军战力是否可战胜该势力。



两千数百余人对五千人。可以战胜,她只能这么说。



──第三、自此命令送达起六天内,是否可能凭武力攻下该势力。



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又怎么样?



──当此三要件皆为肯定,以帝国陆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之名,要求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执行下述任务。



所以说,到底命令了什么?



──即刻讨伐该叛乱势力,诛杀领头人物。



在第二反叛军中,前帝国军人伊库塔‧桑克雷符合此一条件。



答案就在那里,没有任何穿插疑问的空隙。



她的思考完全消失。视野迸成一片空白。从手脚直到脚尖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她飘浮在逐渐崩溃的世界中。约束雅特丽希诺的一切都混乱波动,像被扯破的羽绒枕填料般四散开来,往虚空飘散。



「──中校?」



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只是微微站不稳。但光是这点迹象,已足以令部下们惊愕地赶到她身旁。除了此刻,她茫然自失的样子没有在任何时空出现过。



即使部下攀谈雅特丽也没有回答。甚至对搭档西亚的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感觉就像对著贯穿岩石的巨大空洞说话。



超过五分钟以后,那双深红眼眸在极度慌乱的军人们面前缓缓聚焦。可是,那也只不过是找回一丁点力气罢了。炎发少女血色全失的面容,宛如雕像般没浮现任何表情。



「……………………」



就算在这种状态下,雅特丽依然试图做些什么。某种力量促使她如此。某种栖息在炎发少女体内,如钢铁般的事物坚持不许少女露出双膝落地瘫倒的丑态。



「…………给我……」



她嘴角微微蠕动说话。周遭的部下们屏息倾听那近乎濒死伤患呼吸声的声音。



「给我、一点、时间。」



耗尽所有自制力说完后,雅特丽踏著生硬的步伐转过身,走向前方可见的帐篷。途中脚下绊到凸出的岩石,好几次向前摔倒。平常的她绝不可能出现的样子,看得士兵们超越动摇甚至感到恐惧。



「…………!…………」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帐篷,手几乎是无意识地绕到身后放下入口的布幔。雅特丽一路走到昏暗的帐篷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



那一瞬间,少女突然察觉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依照从前所说过的──接下来自己必须举行仪式。



「──啊、啊……」



停顿的思考朝著反方向回溯过去。记忆如洪水般满溢而出浸透全身,波涛起伏地刷洗著她,雅特丽的心灵渐渐被卷入追忆形成的巨大漩涡中。



沉入遥远的深邃中──她在水底回想重逢的那一天。



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和初级部联合举办入学典礼。



超过千名少年少女双眼闪烁著希望与野心并排站在操场上。对新生活感到不安的人不多,他们深具自信,相信自己正是承担帝国未来的人才。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他们都生在支付得起昂贵学费的富裕家庭,又通过困难的考试展示了能力,方才得以站在此地。



「辛苦各位穿越窄门来到这里,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们。我为这个美好的日子深深致上由衷的祝福。」



迎接他们的成人也用尽一切言词来刺激年轻人们。先极力讃扬再叮咛嘱咐,出言挑衅却又教导他们辨别事理,再绕了一圈肯定竞争的价值。这里还只是晋升跳板的入口,飞黄腾达的未来还在朦胧的远方,只要稍有失误就将坠入深渊──这番告诫沉重地传入兴奋的新生耳中。



「那么,接下来开始宣誓。新生代表,初级部──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不久后一切准备妥当,师长呼唤站在那群少年少女排头之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少女穿著崭新制服飒爽地登上讲台。



褪去稚气更增凛然风采的脸庞、散发出洗炼的机能美与柔韧的身躯,随风飘扬的鲜艳炎发。十三岁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在这个年纪已具备令人见之屏息的魅力与风格。



敬意、嫉妒、憧憬、对抗意识──蕴含种种感情的视线打在她身上。面对所有视线也毫不畏缩,炎发少女和高级部代表学生并肩站上讲台,迎面直盯著那些竞争对手。



「在此宣誓。我等将一同珍惜片刻闲暇钻研学业,以身心健康为宗旨──」



嘹亮的声音传遍操场每个角落。别说学生,少女从容不迫又堂堂正正的宣誓更让教师们也听得入迷。这一幕等于已经暗示了往后的校园生活将以谁为中心展开。



跟教师和新生们交谊一番并婉拒后续聚会之后,雅特丽独自在学校用地内四处漫步。既然往后要在此处就学数年,她忍不住想先掌握地形。这是确实受到伊格塞姆家军人教育影响的结果。



她走进校舍,一一看过教室及其他房间,在脑海中想像房间的立体位置关系。她不到一小时便大致掌握概况,再度走出来前往校舍之外的其他设施。有种植观叶植物的庭园、地面平整的运动场,经常可见到许多学生在上头走动。



抱著各种目的待在宽敞设施内的人们。少女从前也曾见过相近的构图。她忽然停下脚步。一旦回想起那件事,她总是不由得停步仰望天空。



「从那时候起过了四年──」



雅特丽低声呢喃。她在旭日团的游学结束后,已度过那么长的岁月。



巴达‧桑克雷的下狱与极为费解的死、他留下的母子俩的失踪、旭日团的解散──这一连串的事件都发生在这段期间内,多半至今尚未结束。至少在她心中没有。



雅特丽想著这些事再度迈步,突然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气息,立刻高高举起右手。啪!一颗核桃伴随清脆的声响落在她的掌心。雅特丽叹口气抬头望去。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这个我可以扔回去吗?」



少女瞄准没礼貌的家伙所在的树挥动右臂。树上霎时传来声音。



「等等、等等!我马上下去!」



一个身影很快地沿著树枝往下爬,几秒钟后便来到地面。那是一名跟雅特丽一样穿著希嘉尔高级中学制服的黑发少年,他的体格十分平凡,但脸庞给人一种久经世故的印象,制服也相当大胆地穿得很随意。



「真是的,要对你恶作剧得赌上性命啊。」



对方初次见面却亲近地攀谈,令炎发少女困惑地皱眉。



「你好像也是新生。找我有什么事?」



当她问出口的瞬间,少年先是瞪大双眼,接著猛然垂下肩膀。那极度沮丧的模样,看得雅特丽都吃了一惊。



「……刚刚的反应伤到我了。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会那么痛。」



对方消沉的反应,使得少女更加困惑。少年嘟著嘴告诉她。



「我的长相变化有那么大吗?──你看,是我啊,雅特丽。你的另一半。」



少年最后浮现的微笑,和炎发少女记忆中的笑容相符。在几乎令人昏厥的冲撃后,她的深红双眸用力张大。



「────伊库塔?」



回过神时,雅特丽已走过去将少年从脸庞到身躯摸了个遍。若不亲手触摸确认,她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好像……不是变成鬼冒出来的。确实有实体。」



「我好歹也是科学家,变成鬼冒出来的话表情会更不好意思啦。」



少年开玩笑地说。这种口气越发和记忆重叠,让少女得以确信。发现既不是撞鬼也不是作白日梦,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不必要地加重力道。



「……我明白如今的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说。」



将自制心拋在脑后,少女开口。这一瞬间,她有比任何事都想更率先传达给对方的心声。



「真高兴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她感慨万千地说出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一直挂念是否平安的对象、自己那甚至生死未卜的另一半,正像这样子四肢健全地活著啊。



「虽然没能很快向你介绍,我有了搭档。他名叫库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们来到庭园一角的草地并肩而坐,在相隔长达四年后再度互道近况。雅特丽露出微笑注视著他抱起的精灵。



「你和光精灵订下契约啊──初次见面,库斯。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称呼我雅特丽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搭档,火精灵西亚。」



「初次见面,雅特丽。我听伊库塔提起过你,听说你非常出色。」



得到比想像中更流利的回答,少女有些惊讶。一般而言,精灵对刚遇见的人不会说出如此风趣的应对。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特定主人,库斯相当世故。他总是我聊天的好对象。」



「看来是这样呢,我有点吃惊。」



和与众不同的光精灵聊了几句后,雅特丽再度望向少年。



「……话说回来,你是经过什么情况后来到这里的?那套制服也是真的吧?」



「嗯,说来话长──」



双手抵著草地哼了一声,伊库塔开始描述空白的岁月。



「老爸出事之后,最初的两年我和妈妈一起躲在山上生活。」



「山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嗯,一模一样。倒不如说是山林的正中间吧。因为有危险的家伙在追捕我们,我们躲进为了非常时刻准备的藏身处之一等情势稳定下来。然而……事情却比想像中更加风波不断。」



少年一边说一边把玩杂草。少女从他的动作看出,他正试图将沉重的话题说得轻描淡写。



「大约在山上生活三个月后,那些家伙发现了第一个藏身处。保护我们的军团士兵们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为了不落入追兵手中,我和妈妈只能继续逃往深山。我们并非毫无著落地乱跑,而是照著士兵们所说的另一个藏身处前进,可是──」



伊库塔终于仰躺在草地上,继续往下说。



「第二个藏身处是用陈旧的烧炭窑小屋改建而成,远比第一个破旧得多,但毕竟地点不便也无可奈何。更大的问题是水和食物──不仅一个月就耗尽储粮,我们从第一个藏身处逃跑的路上甚至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水精灵。就算如此也不能下山,只得在身边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想像著那种生活,少女咬住嘴唇。少年继续说下去,声调也变得不再轻快。



「狩猎和采集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辛苦。一整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得花在上面,一旦没有成果就得挨饿。尽管靠著老爸经由『任务』及野外考察传授给我知识与技术勉强度过,但每天都像在走钢索……最后终于摔了下来。」



最后一句话令雅特丽全身的血液为之冻结。此时,她终于问出从刚才起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的事情。



「……优嘉阿姨现在……」



「妈妈她有话要我转告你。」



伊库塔仰卧著闭上眼睛,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很想再摸摸你的头。』──她说。」



这使得她理解一切。优嘉脆弱的微笑掠过脑海,撕裂般的痛楚袭上雅特丽心头。



「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健壮。她只是没表现出来,其实远比我更早不堪负荷。尽管如此,她连一次也没想过要下山,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断消耗生命──有一天,她倒下了。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一样。」



漫长的逃亡最后迎来的结局,是他们母子的终点。



「妈妈在当天晚上咽气……就连出去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少女什么也说不出口。面对她的沉默,少年缓缓地摇摇头。



「哭嘛,雅特丽。要是你忍耐的话,就没有人替妈妈哭泣了。」



伊库塔微微睁眼仰望蓝天,用不再颤抖的声音悄然地说:



「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两人转往校舍内的餐厅兼公共休息室,继续相隔四年的叙旧。由于今天没排课程,餐厅里人不多,但还是有零星的学生。他们挑了宽广空间的角落入座,以免谈话内容被人听见。



「……我犹豫许久,决定将遗体火葬。埋葬在山上也会被野兽挖掘出来,日后想想回去扫墓也非常困难。无论如何,我在相隔两年后带著遗骨下山,一方面是因为潜伏生活逼近极限,而且时日已久,我又丧失了『母子』这项特徵,追兵应该不容易认出我。很讽刺的是,世界上的孤儿多得数不完。」



少年端起盛水的杯子润润喉,皱起眉头。



「但是……失去妈妈打乱了我的步调。我一下山后便感到身体沉重,抵达村庄附近时几乎动弹不得,勉强支撑到走进映入眼帘的空屋后,立刻倒下失去意识。我就那么直接死了也不奇怪──这时候,库斯来了。」



伊库塔指著在桌面铺上布坐下的小搭档微笑。



「我倒下的地点附近有间孤儿院,库斯在那边照顾孩子。在遇见我很久之前,身为他前任主人的孤儿院职员就病故了。正如你知道的,失去主人的精灵会进入『等待契约』状态,如果身边找不到下一个主人,精灵将主动四处漫游寻找契约者。而他在探索途中发现了我。」



一手摸摸库斯的头,少年开朗地继续道:



「后来我成为索罗克孤儿院的院童。虽然和院长合不来,有一位叫芙尔希拉的职员人非常好,经常帮助我。加上库斯发现我,这对我来说是相隔许久后连续降临的幸运。」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事先做个通知。



「因此,我现在的名字是伊库塔‧索罗克,你也这么称呼我吧。从前的姓氏不能用了。」



从广义上来说,他仍然在逃亡中。炎发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和我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碰面,对外就这么解释吧。」



为了让少年活下去,这是必须要关照到的。伊库塔点个头再往下说:



「──至于我为什么人在这里,索罗克孤儿院并非常见的那种以骗取捐赠为目的的非法设施,而是受国家认可的正规孤儿院,因此适用于国家实施的儿童奖学金制度。那是给予在学业上表现出资质的儿童在一定条件下无须归还的奖学金,与推荐至指定学校就读的制度。希嘉尔高级中学也有一个名额,给我拿到了。」



「真亏你弄得到推荐。我不认为你能力不够,但你跟作为关键的院长合不来吧?你又不是会去巴结讨厌对象的类型。」



「如你所料,中间是有些纠纷,但总算搞定。我自己暗中安排了各种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芙尔希拉努力支援。院长和其他职员都颇为尊重她。」



听到此处,雅特丽抱起双臂沉思。



「原来如此。我清楚你是怎么入学的了──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最关键的部分吧。」



「你指的是?」



「刚才那番话,是在说明你如何来到这里。我反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见我,应该没必要辛苦地赢得推荐名额。」



伊库塔对她犀利的问题回以澄澈的笑容。



「我想当你的同学──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也很高兴。这个说明让雅特丽希诺心满意足,高兴得很想马上蹦跳起来……不过,我是以伊格塞姆的身分发问。」



她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方,眼中包含著不许模糊带过的问题。



「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我,有足以遭你怨恨的理由。」



被这么一问,少年脸上浮现雅特丽从未见过的寂寞神情垂下眼眸。



「你认为……我怀里藏著刀子要对你不利?」



「不认为……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没有怨言。我──我们伊格塞姆对你下了那样的毒手。夺走你的家、你的双亲……害你永远失去你的故乡旭日团。」



伊库塔对著承认罪行的少女抬起眼眸断然摇摇头。



「首先做个订正,事情不是你做的。更进一步来说,我本身并不认为是伊格塞姆下的手,因此没有理由怀恨在心,无论对你、你父亲或你家都一样。」



「我不这么觉得。将巴达上将当成战犯拘捕并移交给内阁的人确实是父亲。再加上叔叔的罪名……无视命令专断独行的污名,本来应该是父亲要背的黑锅。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人这么做国家将陷入危机。」



即使未能解开事件全貌,她四年间查明的事实也不少。少女根据所知的事实发言,但少年不为所动,叠起双手开口:



「……关于那个案子,我自己也调查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老爸他是主动抽起那支下下签。虽然没问过他本人,唯有这一点我清楚明白。既然不能让好友无视敕令,乾脆自己动手吧──抱著这种想法来调动军团的判断,简直太符合老爸的风格,令人傻眼。」



他也归纳出一个答案。少年回溯亡父的思路往下说:



「明知一切仍选择行动的我家老爸,和同样明知一切后选择默认的你父亲。虽然不满他没跟我们事前商量,我不打算恨任何一方。因为状况是二选一。要是老爸没被当成战犯惩处,那只可能出现反过来的例子。没错吧?」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恨我!」



雅特丽不知不觉拉高嗓门。少年平静地说话的模样、不责怪伊格塞姆的态度,让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那起事件的结果是伊格塞姆家作为帝国军的保守主流在现代存续,桑克雷家被看成反叛者一伙完全排斥在外……可是,如果巴达叔叔没蒙上战犯污名,两家的立场应该颠倒过来。而这个事实可以换句话说。」



少女压低音量不让周遭的人听到,用力紧握起两手拳头。



「你至今所失去的一切,应该是我要失去的──」



雅特丽垂下眼眸做出结论。伊库塔笔直地回望著她的脸庞开口:



「……你记得我们和狼群战斗的那一天吗?从那时开始,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半身。像右手和左手、像右脑和左脑,我们是两者为一。」



少女点点头。她不可能遗忘。在她度过的十三年人生中,那是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



「有两种不同的境遇,我们必须分别承担一种。虽然无法选择由谁承担哪一种,但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时右手拿著沉重的行李,有时则是左手。这次碰巧重担轮到我的头上──仅仅是这样而已。



因为,假使立场颠倒,你也会对我说出同样的话吧?」



伊库塔如同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般问道。雅特丽颤抖著嘴唇反问:



「……你真的能够接受?」



少年静静颔首。



「在我失踪期间,你也一直背负著重担。我没有笨到推测不出这一点。」



他反倒从自身的立场担心少女。停顿一会后,他的表情苦涩地扭曲起来。



「……对,没错。到了现在,重担反倒是压在你身上。要我来说的话,事情正好相反。获得自由的人是我,被拋下的则是你。」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雅特丽发问,少年做个深呼吸。



「我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吧。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伊库塔从桌上探出身子,近在咫尺地正面注视著对方说出答覆。



「我是来拐走你的,雅特丽。拐走你离开这个没有未来的国家──」



「现任内阁有部分人士期望伊格塞姆失势。」



两人第二次更换地点,一起走出学校来到附近的拥挤餐厅。他们挑了最里面那一桌,藉著其他客人的喧闹声掩盖下继续交谈。



「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那些想配合自己方便随意调遣帝国军的阁员们,应该很厌恶伊格塞姆标榜的政军分离理念。就算被隔离贵族和军人的制度高墙阻挡,那些家伙一直企图将仰自己鼻息的人马送进军中。相对的,帝国军把这类人隔离在北域来勉强维持组织的健全性。当然,我清楚这是苦肉计。」



伊库塔一边从他点的鸡腿上剃下烤好的肉,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和方才谈论的相比,现在谈话的内容在不同的意义上不能公开大声宣扬。



「想将军队私有化的阁员,坚守军队独立性不肯退让的伊格塞姆。由于双方在台面下长期对立,我认为阁员们改变了想法。也就是──只要伊格塞姆还担任军方领袖,再怎么尝试也无法将帝国军纳入手中。首先必须更换领导者。」



鸡腿烤过头啦~少年将一片鸡肉放进口中后抱怨。对料理抱著相同的感想,雅特丽继续倾听他说的话。



「产生这种念头时,我认为那些家伙最先看上的是雷米翁上将……不过立刻察觉这并不现实。那位将领不容贵族侵犯职权的坚定意志和伊格塞姆元帅不相上下,而且对现有体制持批判态度。如果那个人当上军方领袖,反倒会危及贵族立场。」



第一根鸡腿剃得只剩鸡骨,伊库塔将餐刀刺进另一根鸡腿里。



「此时中选的人,应该是我家老爸。他无论言行举止或价值观都不太像军人,阁员们大概认为这家伙懂得通融,再加上能力方面也值得信赖。听说在出自三家之外的将领中,他的表现是打从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以来最为活跃的。



如今回头想想,别看我老爸那样,他很擅长和贵族协商。要将部队调往国家各地需要一一事前疏通,尽管觉得很费事,他还是顺利完成了。当中大概有很多近似于交易的利害调整,构成使贵族们产生奇怪误解的环境。没有察觉这情况,唉,也可以说是老爸自己的过失。」



伊库塔叹息一声,从鸡骨周边开始剃肉。



「就这样,使巴达‧桑克雷当上帝国军领袖的阴谋开始运作。他们想拉下马的目标是伊格塞姆元帅。直到实行为止中间应该经过种种波折,但这部分我不感兴趣,跳过……要说阁员们实际上在策画什么,其实非常单纯──将伊格塞姆元帅逼进不得不违背敕命的状况。明明齐欧卡发兵入侵,却不允许自元帅以下的全军迎撃。而且还是在必须迅速应对的状况之下。」



用门牙啃著剃乾净的鸡骨,少年将中断的台词继续下去。



「你的父亲比任何人都更严守纪律,但唯独有一道敕令是他绝不会接受的。毁灭那便是毁灭帝国这道命令。当时皇帝下的命令实质上代表这个意思。对入侵的外敌什么也别做,坐视国土及人民惨遭躁触──他被要求放弃身为军人的职责对吧。」



雅特丽默然颔首。她调查出的片段事实,和少年的推测相符。



「当状况发展到这个阶段。你父亲能选择的行动并不多。既然不可能坐视不顾,他只能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到这里为止是确定事项──剩下的问题,在于要以谁为主体来做这件事。



既然敕命要求军队待命,此时调动部队的人将不由分说地被追究反叛罪。如果元帅本人不动手,就必须从部下中交出牺牲品,而且还是将级军官以上的高阶军官。因为不至少调动旅以上规模的兵力,无法对抗当时的齐欧卡军。」



当伊库塔说到此处,炎发少女轻轻补充。



「……再加上,那个人物还必须是名将。据说当时率领齐欧卡部队的将领,偏偏是极为难缠的强敌。若我不亲自去,只能拜托巴达上将──父亲曾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少年意会地点点头。



「我很清楚你父亲并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考虑自保的人……正因为如此才痛苦。要为了保卫国家交出伊格塞姆的一切?还是交出朋友的性命?这种无从选起的二择题,不难想像挣扎的过程本身就是地狱般的折磨。



因此,我家老爸擅自做了选择。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就主动牺牲,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发挥旭日团的全力驱逐齐欧卡军──然后一肩扛起所有责任,以战犯身分死在狱中。」



少年握著果汁杯的手加重力道,抵著杯身的指尖渐渐泛白。



「那个混帐东西,打算当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