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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暴前夕(2 / 2)


雅特丽以省略大幅内容的说明来结束这个话题,正讲得起劲的当事者含著眼泪整个人趴向床铺。



「你太狠了雅特丽,真的太残酷了。接下来正是高潮啊。」



「那真是抱歉。因为看你刚刚那态度,感觉还会讲很久。」



「就算是那样你也省略太多了吧。到骗走宝石前,不是还有很多详细的程序吗!」



「嗯,的确有。你把那个诈欺犯带到公共美术馆,宣称『这些展览品是从自己的收藏中借出』的厚脸皮行为确实让人吃惊……因为那个诈欺犯后来好像真的跑去索讨那些东西,想用来抵偿宝石的金额。」



雅特丽似乎边说边觉得很好笑,举起手来掩住嘴角。在旁边看到她让话题提早结束而松了口气的马修往前踏了一步。



「……真是的,我们在军事会议里艰苦奋战的期间,你们一直在这里闲聊吗?」



「多亏两位,我过了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间。成果如何?」



「我紧张得要命,也累得半死……现在非常能体会萨札路夫少校在军事法庭那时的心情……不过,我想该做的事情应该都有做到。原本还以为事态会更复杂一点,但没想到尤尔古斯上将明明外表是那副模样,脑袋却出乎意料地柔软。不过有时候也很可怕啦。」



「最后是以你的点子为骨干,筹划出一套作战计画。虽然许多我们没注意到的部分都遭到修正,然而战术方面的梗概和预想相同……这次以结果来说,会严重影响到一整支舰队的倾向,所以我们的责任也很重大。」



「比起事后被迫扛起恶劣的战况,事前提出意见并负起责任还比较好一点吧……就算决定在这里避开决战,在登陆后同样必须偿还这部分的欠债。所以必须趁现在让海军也分担风险才行。既然这次是共同作战,这才叫做公平的态度。」



黑发少年耸著肩这样说完,然后把视线重新放回马修身上。



「好啦,既然确定要进行决战,也必须针对这一点准备──马修,你接下来必须去打开那个货物,并训练部下在船上运用。应该有取得尤尔古斯上将的许可吧?」



「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期待我们的表现。」



「好,托尔威和哈洛已经先行动了,所以你先去下面的第六仓库和他们会合。运出来之后首先在黄龙号上,接在要在你们被分配到的船舰上实际测试。因为我们必须确实宣传那是『能派上用场的武器』。」



「我知道了──是说,你也太会使唤人了吧。明明自己还一直躺在床上。」



马修边抱怨边转过身子,以看不出疲劳感的脚步冲向走廊。伊库塔在床上挥著手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等到脚步声远去后才终于一口气撑起上半身。



「──雅特丽,我们的部队被各自分配到哪艘船舰?」



「你是新月号,托尔威是日轮号,这两艘船都在战列的边缘。我是猛虎号,这艘船的位置是战列中央。只有马修搭乘的船舰还未确定,不过我想会再收到指示。」



雅特丽在连连点头的伊库塔面前继续淡淡报告。



「哈洛与殿下要和部队一起留在旗舰上专心照顾伤患。虽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敌人闯上旗舰的事态发生,不过根据战况的推移,这里大概也会变忙碌吧。还有波尔蜜纽耶海尉,你──」



讲到一半,房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是拉吉耶希‧库奇,有人在吗?听说我们家的小姑娘在你们这里。」



「库奇爷爷!」



被叫到的波尔蜜赶紧打开房门。面对出来迎接的她,脸上带著复杂表情的库奇海校有点犹豫地开口:



「……上将指示我移到枪鱼号。」



「那……那么,暴龙号……」



「因为损伤果然很严重,似乎难以修复……一旦准备完成,会在今日内就葬入大海。」



听到这消息的瞬间,波尔蜜脚一软,身体整个往下倒。雅特丽反射性地想从后方帮忙扶她一把,但在出手之前,本人已经用手撑住墙壁避免倒下。尤尔古斯的后裔一边如此强忍著绝望感,同时拚死挣扎,努力接受自己造成的结果。



「……呜……呜……唔……!」



呜咽声也在最后一刻勉强忍住。就像是在表示,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这种丑态的行为只要发生过一次就已经十分足够。



等波尔蜜恢复平静后,库奇继续说道:



「我可以带三名部下前往枪鱼号……接下来就看你了,波尔蜜纽耶海尉。」



「……我要去,请带我去。」



面露苦涩表情的波尔蜜从肺里挤出这句话。这迅速的回答似乎让发问的老将有点意外,库奇海校睁大双眼。



「是吗……不过啊,会很辛苦喔。因为是以战败之身前往其他船舰打扰,虽然西古鲁姆海校是个宽容的男人,但手下的军官们应该会用侮蔑的眼神看待你吧。」



听到这忠告,波尔蜜用力咬住嘴唇……她从军后就以异于常例的年轻不断晋升,虽然获得高官们的赏识,但相反地,遭受年轻同辈敌视的状况也不少见。在初次上阵就窘态毕露的现在,想必会有人打算趁此机会让她吃瘪吧。



「我会想办法应付……因为这是我自己导致的结果。」



从以颤抖声音如此回应的部下身上看出她具备多少决心后,库奇海校也重重点头。结束意志评估的老将把视线转向房中,寻找认识的脸孔。



「好啦……真是给几位添了麻烦,尤其是泰德基利奇和雷米翁家的小子──哎呀,不在吗?我本来想在带走这家伙前也跟他们两个致个歉呢。」



「我会确实转达您的心意。倒是海校,下次战斗时请您多多关照,因为我认为至少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伊库塔从床上提出意见,老将也以认真表情点头回应。



「纵使我已经不是舰长,但还是打算竭尽全力……我绝对不会忽视你们的忠告,这点我可以保证。」



老将最后深深鞠躬,静静地离开现场。波尔蜜正要跟上去,却在踏出房间的前一瞬间停下脚步,有点犹豫地开口。



「……谢谢……那个……很多方面都受到帮助……」



吞吞吐吐道谢之后,她最后以勉强能够听到的音量,加了这样一句话。



「……也帮忙这样转达给那家伙吧。」



另一方面同一时期,提早一步离开房间的马修已经前往位于下一层的船舱,和托尔威与哈洛会合。看到两人正忙著和部下一起拆卸货物,微胖少年也卷起袖子加入他们。



「……面对敌人的爆炮,这玩意能对抗到什么程度呢?」



在靠著光精灵的周照灯来获得些微光亮的仓库中,拿走原本裹著行李上的厚布后,出现发出金属反光的中型炮身。听到脸上带著一半期待一半不安的马修这样喃喃说道,托尔威露出苦笑。



「如果是先数一二三然后正面互相开炮,恐怕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根据运用状况,一定有这东西能活跃的场面。至于到达那场面之前的事情,就相信阿伊的策略和海军的实力吧。」



「也对……毕竟这次大部分的行动都必须委托给海军负责,实在让人焦急。就算想对敌人发动一波攻势,也得先等海军让船靠近敌人,否则什么都不能做。」



嘴上说著话的两人并没有停手,让部下按照拆封顺序把货物一一运出。当他们完成一轮作业正在稍作休息时,在略远处工作的哈洛突然以似乎很吃力的态度,抱著占满整个胸前的木箱走向两人。



「马……马修先生、托尔威先生!那个啊,伊库塔先生吩咐我等货物拆完以后,要把这东西给你们各十瓶!」



这样说完的她把木箱放到地上,只见里面塞满了装有茶褐色液体的细长瓶子。马修拿起其中一瓶,以不客气的眼光观察。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酒……」



「正确答案!听说是甘蔗的蒸馏酒喔!」



「甘蔗酒?噢,在喀尔谢夫船长的冒险记里好像经常出现……等等!他特地把这种东西弄上船?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要是有空位放酒,乾脆多放一些子弹啊!」



「──他也说了马修先生一定会生气。另外还有其他传言,伊库塔先生表示:『这是面对海盗时最强的实弹,在决战前,每个人都要在各自的搭乘船舰上有效利用』。」



「这……简单来说,阿伊是要我们利用酒来打好关系……?」



托尔威拿著酒瓶陷入思考。听了他的推论后,马修也稍微感到心服。



「这些是为了让我们在搭乘船舰上能和海军顺利相处的后盾吗……如果是那么一回事,那好,我就先收下吧。不过,我还是不认为光送个酒就能让待遇改变。」



三人抱著半信半疑的想法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总之先平分这些酒。



准备迎接决战的「黄龙号」舰内非常忙碌,前往位于第二层的部下待机处的雅特丽也包括在这些喧嚣声中。由于她本身也率领了一个连,虽然很快就会收到移往其他中型舰的命令,但大量的部下却会被分派到好几艘船舰上。实际上,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能直接对所有部下做出指示的机会。



「连长,水兵们似乎都打算只靠著一把宽刃弯刀来面对白刃战,而不是使用上了刺刀的风枪或十字弓。我们是不是也该更换武器呢?」



「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们一直是拿这些武器进行训练,到现在才只有形式上去模仿海军并没有意义。虽然在船上弯刀比较便于行动的确是事实,然而不习惯使用弯刀的人拿来乱挥反而有伤到自己人的危险。这次应该要使用短矛,以突刺动作为中心来战斗。」



即使身处不同的环境,她的判断依然明确而毫无动摇。听著雅特丽的命令,原本陷入不安的部下们也逐渐恢复冷静。



「无论是在陆上还是海上,白刃战就是白刃战,该做的事情不会发生极端性的改变。不要害怕不要畏缩,也不要光凭蛮勇自己往前乱闯,要和同伴互相合作打倒敌人。只要这样做就一定能胜利。」



「是!」「了解!」



心服口服的士兵们听令离开。在目送他们背影远去的雅特丽身边,一直旁观双方沟通的夏米优殿下叹了口气。



「真是毅然坚决。即使身处波涛汹涌的海上,你的作风还是毫无动摇。」



「部下中也有人因为晕船而倒下,所以至少身为长官的我必须代替大地,成为不会动摇的寄托处。」



两人边对话边把视线朝向室内,这时在半开的入口大门的另一边,突然有个熟悉的人影正一跳一跳地经过。由于看到那人影的肩膀上似乎扛著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雅特丽和公主都看向彼此。



「……我离开一下,帮忙注意一下士兵们的情况。」



把后续处理交给回应的副官后,炎发少女离开房间,公主也跟在她身后。她们快步在走廊上前进,最后就在通往船舰后部甲板的楼梯前方追上那个撑著拐杖的人影。



「……果然没有看错。你到底在做什么?」



「哎呀,雅特丽,还有公主。正如两位所见。」



随性回答的伊库塔一只手撑著拐杖,而另一只手则拿著长度是身高两倍的钓竿,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雅特丽跟在开始以不稳脚步踏上楼梯的他后方,以挖苦语气开口发问。



「还以为你总算能够下床,现在居然已经想练习用钓钩扯破敌舰船帆吗?」



「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呃,只是我觉得既然已经离岸这么远,能钓到的鱼应该也不一样吧?所以才想要试试看。」



「在准备决战的军舰上吗?真是了不起的钓鱼兴趣。」



「令人意外的是,我的要求获得了许可喔。好像是因为比起单纯躺著发呆,要是能钓到鱼还好一点。」



走上楼梯后,阴沉多云的天空迎接他们。经过后桅底部,来到舰尾扶手的前方后,少年把鱼饵挂到钓钩上。他用了发霉的肉乾。



「嗯咻!」



完成这步骤后,他对著大海缓缓挥动钓竿。挂著秤坨的钓钩在空中飞舞,固定在手边的卷线器开始转动并放出钓线。雅特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工具,以有点佩服的语气说道:



「我还在想从船上到海面的距离要怎么解决,原来有这种便利的东西。」



「是吧?可以把钓钩丢到想要的位置,而且收线时也不必直接用手去拉,渔民道具这种东西是近在身边的发明宝库喔。」



调整完钓线长度后,伊库塔原地坐下。少年把钓竿靠在扶手上,双眼看著遥远的水平线,一动也不动。夏米优殿下原本想对著他的背影搭话,却在开口前产生犹豫。因为少年散发出显得莫名紧绷的气势。



在海鸟的叫声中,同样看著远方的炎发少女平静开口。



「主要派出马修去行动似乎是你这次的方针。」



「正是如此,多亏有他,我才能尽量偷懒。」



「看来是这样。不过说归说,你的脑袋似乎还是在忙碌工作。」



少年沉默著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像是投降般露出苦笑。



「……这么明显就能看穿吗?我想应该不可能吧?」



「明显。因为按照你的风格,在享受娱乐时应该会彻底投入其中才对吧?只是握著钓竿却心不在焉,让我无法认为你真的如外表所见是在偷懒。」



没有错──伊库塔带著自嘲这样说完,收回放在钓竿上的左手并举高。



「讲真心话,我是很想偷懒──因为回想起来,在北域时根本工作过度。」



「的确,那场战争很忙碌。状况不断改变,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嗯,是啊。在忙碌之中──不知何时,我掉了一根小指。」



伊库塔把少了一根指头的左手朝向多云的天空,似乎很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我不认为那是错误的判断,不过,那是平常的我无法实行的举动。毕竟真的很痛──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会让我想吐的痛。嗯,痛到我真的觉得会死。即使要我现在再做一次同样行动也不可能办到,但,那时候的我却做了。」



「…………」



「为什么我能办到那种行为呢?──虽然我非常不愿意承认,不过大概是因为我是英雄。那时的我身处过度残酷的那个战场,下意识地想要以英雄自居。」



伊库塔像是很不屑地如此告白,用力握紧剩下的四根手指。



「『所有的英雄都会因为过劳而死』──送给不眠的辉将的这句警告,不是给别人,也是对我自身的鉴戒。英雄并不是靠天生具备的才能,反而是因为时势造成。强大的敌人,该保护的对象,必须贯彻的信念──只要凑齐这些条件,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轻易成为英雄。在全体希望该表现出那种样子的情况下,渺小的个人只能褪色消逝,而且还不明白其实这正是陷阱。」



一阵强风从横向扫过。依然坐著的少年缩起身子,彷佛是在忍受强风造成的压力。



「无法避免的绝境制造出的英雄,或许还能算是无可奈何……但是在大部分的案例中,制造出一个英雄的原因其实是其他多数人的依赖性怠惰。像这样产生出许多英雄并把他们一一累垮的正是现在的帝国──所以我不想顺从这种发展,也绝对不想让身边的哪个人被丢进这种情势。」



风势已经过了高峰,少年绷紧的嘴角也略为放松。



「所以,我选了马修。有上进心,不服输,同时也确实具备责任感……却还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所以正好。他即使会成为好意的对象,也一定不会成为依赖的对象。正因为如此,应该不会让周围的人以错误的方法偷懒,也不会让他们以错误的形式工作。」



雅特丽微微点头。对于这个微胖少年,她也抱著差不多的期待。



「马修不需要勉强装出威严或个人风格。因为,从刚认识到现在,我就一直很欣赏他的平庸。不管什么时候,他那种产生正确的动摇却还能持续成长的自然模样,看在我眼里总是显得非常尊贵……不过这些话绝对不能在他本人面前说。」



「是啊,可以想像到他会非常生气……可是,考虑到这一步并把工作交给马修的你却连脑袋中都无法彻底放松偷懒,是因为──」



伊库塔把严肃视线朝向大海,让钓竿前端稍微上下移动。



「因为敌人是齐欧卡吧……首先,我们绝对不会碰上愚蠢的将领,甚至连期待对方平庸都太天真。老实说比起爆炮,我反而更害怕这个问题。在自己没有全军指挥权的状况下就更……」



炎发的少女也带著紧绷表情对少年的担忧表示同意。



「嗯,我对这种心情可以说是理解到无以复加。毕竟我也不由得回想起面对『不眠的辉将』时那种惊险的状况──不过……」



雅特丽以强烈语气在发言最后做了个转折,往前踏了一步后,从旁边伸手握住钓竿。原本无力靠在扶手上的长竿立刻像是长出脊梁般地竖直并朝向多云天空。



「只有这点要先答应我──像切掉小指这种事情,下次就轮到我出面。」



「──这……」



「当然,没有任何人必须失去小指是最好的情况,然而还是会碰上无法避免的事态。如果是那样,下次你得让给我。没什么好抱怨吧?因为我们两人要轮流。」



少年的黑色眼眸目不转睛地回望对方。在他眼前,雅特丽希诺露出作为共犯的笑容。



「在全体希望该表现出那种样子的情况下,渺小的个人只能褪色消逝──你刚刚是这样说的吧?不过,如果个人换成了两人,情况应该会有点不同吧?即使是能把一颗小石头磨碎并继续旋转的齿轮,要是两颗一起跳进去,或许有机会使其停下。」



为了不要丧失而陪在彼此身边。过去表达的意志绕了一圏,又回到少年身上。



「雅特丽希诺如此希望,你又是如何呢,伊库塔?」



「……无法拒绝呢。因为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只有这点绝对没有改变──从那一天开始。」



伊库塔带著苦笑回应,用双手重新用力握紧钓竿──这瞬间,微微的脚步声从两人背后逐渐远去。



「──殿下?」



雅特丽反射性回头时,原本应该站在那里的公主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从后方甲板回到楼梯口并下到第二层后,接下来已经是双脚擅自行动。第三公主虽然让途中撞到的好几个水兵吓得脸色发青,但现在她的内心却完全没有余裕去在意这种事情。



「啊,殿下,您回来了──呜哇!」



她低著头冲过走廊,不久之后右前方出现贵宾室的房门。不发一语的公主从边敬礼边向她搭话的卫兵前方直接通过,冲进房间里。



比军官用床还要大上一圏的床铺,可用空间充足的桌子,还有两张藤椅一起迎接房间的主人。相隔不远就设置的两个船窗也可以看出为了宾客而注意到采光的体贴。以军舰上的个人房来说,这是属于最高等级的房间。然而,公主本人上船后到现在几乎都和骑士团的成员们一起行动,因此安排给她专用的这间贵宾室里还是缺了点生活感。



她关紧房门并上锁。就这样获得独处的空间后,靠理性维持的最后部分终于崩毁。于是夏米优殿下趴在床上开始痛哭。



「呜……呜……!」



面对冲向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以及这份疼痛,少女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



──像切掉小指这种事情,下次就轮到我出面──



「……啊……」



继续响起。即使拚命摀住耳朵,那两人的对话还是不肯停止。



──没什么好抱怨吧?因为我们两人要轮流──



「……啊啊……」



少女听著内心扭曲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把身体缩成一团。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被阳光灼毁的死者。



──雅特丽希诺如此希望,你又是如何呢,伊库塔──



没有任何时刻能获得救赎,宛如坠入炼狱的罪人。



──无法拒绝呢。因为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



「……啊啊啊啊啊……!」



置身于无尽灼热里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诅咒著自己。诅咒自己的愚昧,自己的无益,以及无可救药的腐败。



为什么会这样希望呢──居然想要撕裂这份情谊。



为什么能这样认定呢──凭自己可以斩断这份关系。



她早就已经彻底明白。伊库塔‧索罗克的灵魂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共存,难以分离。根本没有旁人能介入的缝隙。即使只是暂时的想像,这种半路插手的行径也充满罪孽。



理性早就已经清楚理解,告诉自己应该立刻斩断这种妄想执念,应该要靠自己的双脚走上通往毁灭的旅程……如果连这点心愿都无法实现,至少不要牵连到任何人,而是要往某个远处,很有自知之明地独自一人迎接终局。



「──呜!」



………………可是。



可是……可是……她已经作了一场梦,已经无法自制地产生期待。



期待和黑发少年并肩前行的自己,期待他带来的结果,期待无尽腐败的终结。



也期待不是由任何人,而是由少年的手来促成的,最后审判──以及救赎。



「…………真丑陋……」



一道泪水涌出,沿著脸颊滑落,沾湿床单。她发出的声苜里混著呜咽。



「……我真的……很丑陋……」



少女身处绝对不会获得原谅的自我惩罚中,动弹不得地一个人不断哭泣。一直,一直,流泪再流泪──



在夕阳快要接触西方水平线的时刻,执行了为「暴龙号」漫长航海生涯划下句号的仪式。「暴龙号」已经被僚舰「枪鱼号」拖往西方来到远离舰队的位置,之后只剩下交给浪潮带走的步骤而已。



「算成整数是二十四年,真是艘长年航行的船只──你们自己选个时间放开拖曳绳吧。」



「枪鱼号」的舰长西古鲁姆海校站在舰首,一边抽著大菸斗一边如此说道。听到老交情盟友的体贴发言,站在排出送葬行列的部下们前方的库奇海校静静点头。



「──我等的船,我等的家。辛苦你没有屈服于炮击,直到最后都成为我等的依靠……」



带著感慨叙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献给达成任务的船舰的悼词。和这位老将相比,就连强忍泪水站在旁边的波尔蜜纽耶海尉与这艘船共处的时间都短得多。库奇海校的人生有一大半都在「暴龙号」上度过,的确足以把这艘船称为「家」。



「另外,你也是孕育出许多船员的摇篮。部下们当然不用说,连我本身也是在你的守护下学习如何和大海相处。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风平浪静,都在你的怀中随著晃动入眠。也在遭逢暴风雨的日子里一起奋斗并胜利。」



两人背后传来多人的呜咽声。这也难怪,因为曾苦乐与共的船只走向终点,就等于失去了一名家人。



「长久以来谢谢你了。别离之时终于到来──祈祷先离世的十七人的灵魂能在你的守护和庇佑下,前往主神的身边。」



库奇海校说完,从投锚台上往后退了一步。以此动作为信号,波尔蜜和另外两名船员跑向舰尾,解开两艘船之间的拖曳绳。



已经破败的「暴龙号」失去最后的枷锁,往西飘向大海。海水从被打出的船底大洞灌入内部,舰影已经有将近一半浸入海中。不管是会完全沉没,还是会消失在水平线的另一端,船员们原本希望亲眼目睹她的最后──然而夕阳却无视众人的心意,抢先一步日没。



在已经陷入黑暗的大海中央,库奇海校以舰长身分对失去依靠的船员们下达最后的命令。



「……吊唁到此结束,所有人在本船回归舰队后,必须立刻前往下一个岗位。」



即使他这样说,列队的部下们也没有随即行动。对于众人这种沉浸在悲伤中的模样,看不下去的老将开口怒吼:



「你们这些船员别哭哭啼啼!大海不会等你们重新振作!」



受到这喝斥的鼓励,原本属于「暴龙号」的船员们终于开始下一步行动。在慢慢解散的送葬行列中,波尔蜜最后一次把视线朝向吞没「暴龙号」的黑暗。



「……呜……」



原本下定决心绝不落泪,却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沿著脸颊滑落。她用手背狠狠一抹,之后再也不曾回头。



目送僚舰步上最后旅途的「枪鱼号」回归舰队后,已经无船可归的船员们纷纷服从命令移动到其他船舰上。熟悉的脸孔一张张消失后,此刻只有库奇海校和他选中的三名部下还留在「枪鱼号」上。



「不管怎样,得先让你们和我这边的军官们见个面。」



西古鲁姆海校咬著没点火的菸斗,库奇海校和波尔蜜以及在「暴龙号」上各自担任领航长和掌帆长的两人则跟在他身后,排成一列沿著楼梯口往下……虽然中型军舰的构造都差不多,但不熟悉的走廊还是让四人都感到相同的陌生。



「就是这里……其实不介绍你们应该也都知道,总之先进去再说吧。」



西古鲁姆海校推开位于走廊底端的房门,在军官集会室里围著桌子待机的「枪鱼号」军官们立刻一同站起并举手敬礼。从一等海尉到五等海尉全都到齐,总共有三名男性和两名女性。



受到众人眼神注视的那瞬间,波尔蜜拚命忍住想退后的冲动。以这次的案例来看,五人中包括认识脸孔的现状只会带来不妙的预感。



「库奇海校以及几个部下都是从暴龙号移过来的人员,不需要说明来龙去脉吧?」



「是!已经了解!」



看起来似乎是一等海尉的强壮青年以明确语气回答。西古鲁姆海校点点头,把视线移到长年的盟友身上。



「我是拉吉耶希‧库奇。身为败军实在惭愧,还请多多关照。」



听到老将的简短致意,军官们以按照形式的敬礼回应。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发展可以说是已经固定,以波尔蜜为首的三人也一一自我介绍。



「──好,大致结束了吧?总之,你们就看状况好好处理。」



留下不知道算是指示还是激励的随性发言后,「枪鱼号」的舰长带著库奇海校离开军官集会室。剩下来的人只有这艘船的五名军官,以及从其他船舰来此打扰的波尔蜜等三人。他们还来不及体会如坐针毡的感觉,最初的攻击已经袭来。



「──哟,真不知道怎么有脸来这里,实在不知羞耻。」



一等海尉的青年开口说道。这叫骂是在指谁非常明显,肩膀发抖的波尔蜜回看对方。



「因为自己犯错而失去船舰,居然还可以悠悠哉哉继续活下去,真是让人佩服。」



「同感。我说你,要不要现在去跳海啊?」



两名女性军官中身高较矮且眼角有点下垂的那一个发言附和青年,波尔蜜勉强挤出回应。



「……我会……挽回过失……之后……绝对会……」



「啥?喂喂,你是白痴吗?──才没有那种机会!至少在这场战役中都没有!」



青年发出威吓性质的怒吼,并握拳用力敲击桌子。波尔蜜不由得缩起身子。



「话先说在前面,会交给你们处理的只有杂事!擦亮甲板或磨利弯刀,轮班也顶多只有半夜到凌晨的时段!别说掌舵,连操帆也不会让你们有任何插手的机会──简单来说,你的立场已经和最底层的水兵没什么差别!懂了吗,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六等海尉!」



青年军官带著满满讽刺如此宣布。他的主张并没有错,在卡托瓦纳海军中,海尉之间的排行会由各船舰自行决定。在「暴龙号」上被任命为一等海尉的波尔蜜来到新隶属的「枪鱼号」后,地位只能全部归零。原本海尉的排行是从一等到五等,既然目前已经有五名先到的军官,波尔蜜的立场别说是六等海尉,甚至只能跟不到尉官的军官候补生同等。



「你最好低著头过活,别暴露出更多丑态!要是心情好,我们就会让你有得忙。」



「同感同感!我说,可以立刻叫你做事吗?其实厕所脏到不行!」



刚才那个女性军官兴高采烈地把杂务硬塞给波尔蜜负责,波尔蜜以苦闷表情回看她。



「……你真的都没变呢,尤琳。现在是这家伙的跟班……?」



波尔蜜勉强回嘴反呛,这瞬间,叫做尤琳的女性军官收起笑容。她从位子上起身接近波尔蜜,接著单手抓住她的脑袋撞向墙壁。



「嚣张什么!你这个败家之犬!只有出身优秀是唯一优点的母猪!」



尤琳以完全变了个人的凶暴气势粗鲁咒骂,掐住波尔蜜脖子的手指指甲甚至刺进肉里。气管被勒住的波尔蜜无法喊出声,只能闷声呻吟。剩下三名军官都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连该出手帮忙的两人也在彻底的客场气氛中不知如何是好。



获得压倒性有利的态势后,尤琳更是满心余裕,她换回原本语气继续说道:



「我说波尔蜜,你有弄清楚吗?能靠著祖先光环庇佑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要是你无法尽快理解这点,我想对彼此都不是好事喔……?」



「……我明白……我以前太依赖尤尔古斯的权威……而且……还污辱了这个名字……」



「哎呀哎呀,你不是很清楚吗!既然这样,应该有所谓的正确态度吧?总之你要不要先舔舔我的鞋子呀?这样才像一只败家犬嘛!」



尤琳松手之后,把自己的一只脚伸向蹲下来猛咳的波尔蜜面前。她脸上挂著不怀好意的笑容,打算破坏敌人最后的尊严。



波尔蜜纽耶从下面狠狠回瞪对手,出手用力打飞眼前的脚。



「……谁会那样做!就算已经不够格作为尤尔古斯的一份子,我也不会屈服在你之下!」



「……啧!这只母猪,还敢那么嚣张──」



当抓狂的尤琳打算再度抓住波尔蜜时,房门那边突然响起声音。她慌忙收回正要勒住波尔蜜领子的手。在间隔固定,听起来似乎有点刻意的脚步声之后,房门缓缓打开,出现一名新的人物。



「打……打扰了,啊,呃……我是从陆军被派来支援的马修‧泰德基利奇,现在起被配置到『枪鱼号』上。所以……请多多指教。」



微胖少年这样说完并举手敬礼后,「枪鱼号」的军官们全都诧异地面面相觑。察觉自己介入麻烦场面的马修立刻把藏在背后的「实弹」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为了纪念大家相识而准备的一点支援物资。已经先送给舰长那边了……各位也喜欢甘蔗酒吗?」



青年军官伸出手,以随便的动作抓起放在桌上的酒瓶。这时,他看清贴在酒瓶上的标签内容,忍不住惊愕地睁大双眼。



「──『遥远南海的神酒』!是莫塔格州的酿酒厂一年只能制造数十瓶的那个吗!」



「咦!」「真的吗!」「等等,也让我看一下!」



看到军官们只是因为一瓶酒就大惊小怪的反应,让马修不由得目瞪口呆。然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他带来的「遥远南海的神酒」是位于帝国南域的莫塔格州只生产极为少量的最高级甘蔗酒,但不光是高级而已。这种酒在制造时使用了过去喀尔谢夫船长历经往南方的航海旅程后带回来的异域甘蔗──名为「南方甘露」的品种。换句话说,是传说级冒险的战利品。



对于把那位伟大船员视为祖先的卡托瓦纳海军成员来说,这瓶酒是无与伦比的好运象徵。纵使每个人都听过这名字,但由于高价又稀少,凭下级军官的等级,这可是连想看一眼都极为困难的珍品。这次能成功入手,全是靠著夏米优殿下的立场和财力。



此时此刻,这种珍品不但出现在眼前,甚至还可以拿在手上实际接触。叫他们别那么兴奋反而比较困难。



「……喂,你还好吗?」



趁著军官们的注意力全都被酒引走,马修若无其事地走向在墙边瘫坐的波尔蜜。她愣愣地握住伸向自己的右手。



「抱歉,我在走廊上稍微听到一点对话。」



马修一边拉起波尔蜜,同时把脸靠近,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悄悄说道。



「该怎么说,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出现这种家伙呢……我刚当上军官时也碰过类似的事情,真是让人受不了。啊,还有在之前搭乘的船上也发生过。」



波尔蜜的胸口一痛。像这样稍微报复后,微胖少年把过去一切全都拋开,爽快地耸了声肩。



「不过──比起在战场上的残杀,那也不算特别恐怖。你不必太在意,放宽心待下去吧。」



这样说著的马修脸上浮现出充满力道的笑容,让波尔蜜不由自主地看到出神。她从来不曾经历过因为身边有哪个人而感到如此可以依靠的瞬间──然而她却过了很久之后,才面红耳赤地对自己这种心态有所自觉。



当各自搭乘不同船舰的骑士团诸成员都实际感受到「实弹」的效果时,和公主殿下一起留在「黄龙号」上的哈洛正在船内第三层的大房间里,与部下们共同设置船内医院。



「嗯~地板的空间怎样都不够……伤脑筋~也不能让伤患躺在吊床上啊。」



「会让患部的血液循环变差,不建议。」



搭档的水精灵米尔也从腰包里提出意见。哈洛待在这间为了防止渗水而几乎没有设置采光窗,只能靠光精灵的周照灯照亮的潮湿房间里,双手抱胸开始思考。



虽然经过北域动乱让她对设置野战医院已经很熟练,然而待在可利用空间本身就已经有限的军舰中,又必须采取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处置。



「这样一来,到时候只能让伤患躺在走廊上……至少如果可以再借用一个空仓库──」



「可以啊,由我去向上面报告吧。」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让哈洛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来此的邓米耶‧刚隆海校正站在众多医务兵忙碌行动的大房间里,削瘦的脸上还带著微笑。



「啊……咦?那个,谢谢您,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了。」



「不需道谢,或许我也会麻烦到各位啊。」



听到他半开玩笑的这样说,哈洛只能苦笑回答「请多小心不要演变成那种情况」。刚隆海校轻轻点头,并把视线移向周遭。



「话说回来──贝凯尔少尉的部下们的动作都很俐落呢。熟悉每一项工作内容,不过却不会因此随便应付,在基础部分上随时保持著紧张感……可以看出他们都具备丰富的实战经验。」



「嗯~的确到目前为止,我们的部队都不曾无事可做……不过虽然能派上用场是很好,偶尔还是想讲讲看『这次都没人受伤,很闲呢』之类的悠哉发言。」



「我也有同感……而且基本上,如果遭遇这艘旗舰出现大量伤患的情况,就表示败北的可能性已经很高。到时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去使用第二个房间。」



这点也是船内医院不会设置在宽广空间的原因之一。一旦伤患人数多到需要另一个大房间,就应该判断人员损耗已经到了极限,甚至无法维持身为旗舰的机能。当然哈洛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



「就算这艘船舰陷落,也不代表伤患会消失。投降之后,应该还是可以救助伤患吧?所以果然还是需要房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刚隆海校收起那难以捉摸的笑容,凝视眼前的医护兵。



「──你意思是就算确定自军已经败北,你还是会留在这里继续工作?」



「因为无论胜败,我的工作都是要尽量拯救多一点负伤的人。」



哈洛保持沉稳微笑如此断言。面对这简直耀眼的决心,就连向来发言尖酸的海校也举起双手像是投降。



「我输了,能让你照顾的士兵很幸运……不过,贝凯尔少尉。」



下一瞬间,男子看著哈洛的眼里出现某种类似怜悯的神色。



「刚才的发言怎么听都像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所以我才要这样说──你能抱著这种心态还真行。」



「咦……?」



哈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能不解地歪著脑袋。这时刚隆海校突然把嘴巴凑到她耳边,以只有哈洛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道:



「……在关键时刻真的会麻烦到你,请多多关照啊──同志哈洛玛。」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哈洛全身僵硬得像是被冰水淋到。刚隆海校从哑口无言的她身边通过并离开现场,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即使他已经完全远去,哈洛依然无法动弹。过了一阵子之后,经过附近的部下诧异地对她开口。



「……少尉,您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不,没什么事,我只是稍微发呆。」



听到部下声音才终于回神的哈洛立刻挤出笑容,装出没事的模样。于是部下也放心地回去工作。



「…………呜……」



哈洛一边目送士兵的背影远离,同时用五根手指紧紧扣住自己那无论怎么克制都无法停止发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