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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灵与猎人(1 / 2)



「总之你就照这样送到!」



一名脸上表情极度困扰的士兵,正在受到来自相当低位置的怒斥。面对手上拿到了信件却无法决定到底该不该行动的士兵,夏米优殿下再度开口:



「不管是紧急时期还是别的,区区地方军人的独自判断都不可能挡下盖有皇室印章的信件吧!你只要按照我的命令,以快马将这封信送到中央就对了!」



「可……可是……」



两人不断争论的主题,是可不可以从他们目前所在的北域南端基地,将信件送往中央基地——畏惧被追究责任的萨费达中将进行了情报控管,北域动乱的泥沼战况尚未传达给中央得知。而这点导致了事态更加恶化。



现在前线状况到底如何,其实连夏米优殿下本身也不清楚。虽然她让亲卫队士兵往来这个基地和前方基地收集情报,然而也不知道那是从现场又隔了几天后才送到的消息。现在确定的只有随着战况恶化,伊库塔等人原本是后备兵力的训练部队也被投入前线。而且在同样立场的部队纷纷退出之后,骑士团的五人似乎还在前线继续奋战。



已经没有选择手段的余裕了。公主压下对自己的厌恶感,决定主动使用强权。



「……把这封信送往中央。这是我最后一次下令,我可以承诺责任全部由我承担。」



「可是,根据司令长官的指示……」



「你要是胆敢继续抗辩,就要视为是对皇室的侮辱!」



「怎……怎么……!」



只不过是区区传令兵的男子光是听到这句话就整个吓坏了。他以颤抖的手将信件收入包包后,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骑上马往前跑。



「……抱歉……」



由于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迫对方因为相反的命令而受苦,夏米优殿下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真心道歉。之后她把视线稍微往上移动,望向现在正成为战场的北方群山。



「……我的确想让索罗克等人获得活跃的机会,但……目前的状况实在过于不透明……!」



因为担心骑士团众人是否平安,公主这几天都过着无法入眠的夜晚。只有在疲劳到达极限时能稍微陷入类似昏厥的睡眠,而且那大部分都伴随着恶梦。也不只一两次梦到骑士团的众人遭遇危险。



至少如果能多了解一点状况——公主如此祈祷,这时她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从外面冲进基地内的新传令兵身影。



「报告!报告!阿尔德拉本国的军队从北方进攻了——!」



听到士兵大叫的内容,公主殿下的心脏一口气冻结……这代表睡不着的夜晚将会继续。只有这点,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确切事实。



*



在山麓的森林地带发生战斗后过了一夜的早晨。被配置在山脉上的帝国士兵透过朝雾往另一端俯视观察后确定状况并没有太大改变,放心地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对方会在黎明时一口气打过来哩……」



趁着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好机会,他直接讲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话虽如此,就算真的有其他人听到,也未必会想责骂这名士兵。对他来说,那种能一个晚上都没有作恶梦梦到被大军蹂躏的人,反而才是少数派。



「毕竟火烧成这样,动物们肯定觉得不逃才是脑袋有问题吧。从好几天前就连只鸟都没看见了……只有倒霉的人类还留在这里。」



他叹口气望向天空,这瞬间却有三只鸟横过视界。它们似乎飞得相当低,从地上也可以看清鸟羽是灰色。



「什么啊,原来还有动物吗——喂!不是那边啦!快点逃往南方啊!」



那三只鸟并没有听从他的忠告,继续保持一定高度往西方天空飞去。士兵愣愣地目送三个背影远离,同时心想,原来除了人类以外也有这么傻的家伙。



「——来了吗?」



在上空发现鸽子盘旋的身影后,影子再度吹响手中的鸟笛。



察觉对象所在位置的鸽子们降落到地上。和同伴一起躲在岩石暗处的影子让鸽子按照前来的顺序停在手臂上,逐一回收绑在鸽脚上的纸条。



「…………」



影子以一张纸花费数秒的速度,看完用细小字体密密麻麻填满纸条的报告。把纸上内容烙印存脑海中后,他把达成任务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嘴里吞下。



「……友军似乎还被挡在山脚下。」



影子一边说,同时从怀中取出纸条和笔,开始书写回信。听到他的发言,附近的岩石后方产生了几个动静。



「正面玄关的防守很坚固,因此收到要我们从后门撬开突破口的指示。」



在纸条上写好新的联络事项并确实绑在鸽脚上后,影子让鸽子再度拍翅飞往天空。先确定鸽子一直线朝着北方山麓滑翔而去,他才继续开口:



「很幸运,连具体方案都已经准备好了——赶路吧。」



发言没有收到回应,只同时传来无数个有人点头的动静。影子的身影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的亡灵们再度开始行军。



*



「看样子所有人的睡眠时间都跟我差不多。好啦,今天也要进行快乐的军事会议时间。」



在最里面的位置坐定的萨扎路夫上尉,揉着出现深沉黑眼圈的双眼这样说道。所谓的「棋不多」,当然是他因为昨天一整晚没睡而讲出的萨扎路夫式反讽。



「我要立刻提案,今天动员全军一起睡午觉的想法如何呢……」



旁边半趴在桌上的伊库塔开口提议,上尉以夸张动作点头。



「伊库塔中尉,这是个好点子,我非常赞成。该不会有人想提出异议吧?」



「很遗憾我要投出反对票。原因是如果那样做,午觉有很高机率会直接演变成一睡不起。」



雅特丽迅速为这提议做出结论。在现场人员中,她是唯一一个背脊和椅面还保持完美九十度的人物,然而就连这样的她,充血双眼等部分还是表现出疲劳的阴影。



「反正要睡,等死了以后爱怎么睡就可以怎么睡,是吧?……总之赶快开始吧。」



听到马修这种和过去感觉明显不同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萨扎路夫上尉偷偷瞄了马修一眼,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嗯哼咳了一声进入本题。



「首先,我要宣布战斗的结果。昨晚十九时过后,我方在建筑于林道半路上的阻绝设施展开防卫线,约四十分后主动结束战斗开始撤退。以放弃阻绝设施作为暗号尝试封锁林道,作战成功。填补了欠线防御的空隙并阻止敌人入侵。」



所有人脑中都回想起那一幕幕要归类于过去还显得过于鲜明的激战光景。



「以上为概略,接下来是损害报告。全部队总共有阵亡者八十五名,重伤者六十三名。合计之后,可战斗人员的损耗是一百四十八人。从编组部队时的总数七百二十人中扣掉这个数字,目前我方的总战力包含轻伤者在内是五百七十二人。」



托尔威先以苦涩的心情来听取这些数字,之后才开口提问:



「……请问每个部队的死伤者详细状况是如何呢?」



「首先受损最严重的是席纳克部队,共六十一人。其次是防守阻绝设施的我手下部队,二十四人。伊库塔中尉的部队是十九人,雅特丽中尉的部队是十七人。再来则是马修少尉的部队十四人,托尔威少尉的部队是十三人。以上都是阵亡者和重伤者相加后得出的数字。」



即使有点顾虑同席的娜娜克,但托尔威还是针对内容进行分析:



「嗯~……扣掉人数半减的席纳克部队,其他部队受损的程度总算还不至于影响到运用吧……」



「如果只看人数的话啦——话说回来托尔威,膛线风枪部队受到了什么程度的损害?」



听到伊库塔的问题,托尔威的表情添了几分沉郁。



「在敌方反击下有两人阵亡……不过,有回收他们的风枪。」



「既然是那样就好。从其他人里选出两名擅长射击的土兵,把那两把风枪给他们之后编入狙击部队中。因为子弹数量还有余裕,要找个空闲时间让新人练习如何使用。」



确认托尔威点头后,伊库塔进入下一个话题。



「那么来讨论更深入的议题吧。如果以一百为满分去评论昨天的战斗,我会给七十一分。顺便一提,及格分数是七十分。」



「呃……这意思是勉勉强强及格?」



「以正面观点来看是那样没错。因为有达成最低条件,也就是要转移敌人对迂回路线的注意力同时削减对方战力。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期待能更进一步得到+α的战果。最棒的发展则是我方没有撤离,守住了阻绝设施。」



如果战斗可以再持续三十分,那么不但能让敌方受到更深刻的损害,迟迟无法取得优势的阿尔德拉神军甚至有可能暂时退兵。那样一来,应该可以再多争取到对方再度进攻之前的那一整段时间。



「算了,暂时退兵的敌军要再度进攻时大概会选择白天,所以届时我方也得在战斗一开始就立即撤退。不过就算是那样,估计也能够争取到半天或一天左右的时间吧?」



「……我记得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最少也还要七天,这一天的损失该不会成为致命的失误吧?」



马修皱着眉发问,但伊库塔却以无所谓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那种事。根据目前的估算,我自认足以彻底因应今后的七日……只是,如果把这视为支援撤退作战的一环,争取到多一点日数自然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伊库塔甩甩头切换心情。



「……接下来要看对方的态度。在经历双方交手一战的结果后,阿尔德拉神军会如何出手呢?就来瞧瞧对方的手腕吧。」



*



「——Ryttsah!嗯!真是美好的早晨。」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对着朝日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脸上是一派轻松开朗的表情。因为对于不眠的他来说,早晨的到来正代表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



「早安,约翰。」



当他正在帐篷前拿着牙刷和盐巴刷牙时,他的副官米雅拉·银来到此地。根据那对藏在黑框眼镜后的双眼,这一位似乎和睡意也没有什么关系。



「Yah,早安,米雅拉……嗯?那是?」



约翰回头后,最引起他注意的部分是停在米雅拉手上的一只鸽子。



「山脉上的友军送来了联络。」



听到这等候已久的报告,白发军官的嘴角往上扬起。他连先把牙刷好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直接冲向副官,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张被折成细长条状,由亡灵送来的纸条。



「……Syool,不愧是令兄,精选了我现在想要的情报。」



「根据报告,证明敌方迟滞防御部队的规模只有一个营多一点。此外,对方并没有把兵力派往迂回路线那边也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其他还提到几个很有趣的情报。首先,似乎确定帝国军方面果然也有装备膛线风枪的部队。因为根据能确认的范围,该部队的规模约是一个排,所以说不定正是参加昨天战斗的部队。」



约翰边说,边把揉成一团的纸条丢进嘴里。米雅拉皱起眉头。



「我从之前就一直请你不要那样做吧?对消化不好,也不能算是卫生。只要交给我,就会确实烧毁处理掉……」



「——Mum,抱歉抱歉。因为令兄这样做看起来很帅,所以一不小心就……」



嘴上一边辩解,约翰同时确认着现在已经化为纯粹记忆的联络内容。



「此外还有一项让人感兴趣的报告。看来在帝国军那边,似乎有那个『白刃的伊格塞姆』一族的成员参战。得知这情报后,最先会感到讶异的点是没想到北域镇台里居然有那种精英。」



「……是的。只是,对方居然能让那个兄长评价为『剑技非比寻常』……」



「Hah,应该真的非比寻常吧……阶级据说是准尉。虽然令兄送来的联络里并没有提到该人的年龄,不过再怎么说伊格塞姆成员不可能是从大头兵爬上来的准尉,但如果是高等军官候补生的新人,那可确确实实是宝贵的人才啊。以当时的战况来说,这种人还留在前线实在极为不自然。」



已经完全认定对方是男性的两人虽然连想像都没想像,不过不只年龄,连性别也没有写在联络内容中。由于让传信鸽递送的纸条并没有多余的空间,因此不必要的情报当然会被先删除……然而关于没有传达「剑技非比寻常的敌人是女性」这事实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别的心态对书写者造成了影响。



「……不,我认为反而不会不自然。因为如果对方真的是宝贵的人才,应该不会厚着脸皮逃离不利的战事。」



这句话表现出米雅拉对这个尚未谋面的敌人开始产生强烈关注的心情。约翰带着苦笑看向她下意识以单手碰触短刀刀柄的动作。



「如果我们被挡在这里也是那家伙造成的状况,其实还挺戏剧性呢。」



「我倒是认为再怎么说,以准尉这立场恐怕无法……」



「Nyatt!即使对方早就因战时晋升而提高军阶也很正常。仔细想想,就连这个史无前例的火线防御作战,如果真是那个炎发的伊格塞姆策划出来的东西,不觉得实在非常适合吗?」



米雅拉边叹气,边把视线转向满脑浪漫想像的长官。约翰这下总算恢复冷静,为了掩饰害羞而刻意咳了一声。



「Mum,总……总之,现在总算和友军恢复联络。幸好那边的战力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损耗,接下来就展开大胆的协力合作吧。我已经决定方针了。」



「了解,那么是不是也要去向亚库嘉尔帕上将报告呢?」



约翰点点头恳往前走,这时总算想起一直握在右手里的牙刷,才慌忙把牙刷再次塞进嘴里。



「Yah,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



伊库塔等人的会议结束后过了两小时左右,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苏雅睁开双眼,同时因为透过帐篷撒下的阳光亮度而发现自己睡过头。



「……哇……惨了……」



苏雅慌慌张张起身,开始整理仪容。基本上副官要比指挥官早起,就算不需顾虑到这一层,按照规定,所有士兵也必须在上午七点以前起床。平常无论多疲劳,她都能够在该起床的时间清醒,不过在经历过昨晚的事情后,似乎连这点都无法保持。



「尤基,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咦?」



然而,当苏雅边抱怨搭档光精灵边看向周遭时,却发现她原本预料的慌忙气氛并不存在。睡在同一顶大帐篷里的女性士兵们大部分都还在睡,已经起来的几个人也正在写信给家人。这是休息时间的典型光景。



苏雅感到很困惑,这时注意到她反应的一名士兵停下写信的手,对着她开口说道:



「米特卡利夫士官长,早安。上面有下达了可以休息到上午九点的命令,所以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咦……?什么时候有那种命令……?」



「士官长还在睡时伊库塔中尉有过来,并把命令交给刚好醒着的我。帐篷入口也挂着写有同样命令的板子喔。」



听她这么一说,苏雅把视线转往入口……的确,那里挂着写有「伊库塔中尉命令  所有人都休息到上午九点为止」的板子。虽然这下她不需要急菩整理仪容,但也没有心情睡回笼觉,只好愣愣地原地呆站。



「……您睡不着吗?那么,士官长要不要也来写信呢?毕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机会。」



女士兵提议着,只见她把纸张放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正提笔书写。苏雅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



「……家书吗……亚娜夏中士你写了些什么?」



「嗯!关于这个,在这种状况下,内容几乎都会变成遗书呢。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烦恼,想找出更开朗一点的话题。」



虽然语气像是在说笑,不过毫无疑问,这是联想到在昨天战争中还来不及写信就阵亡的同伴后才讲出的发言。如果要写遗书,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苏雅脑里虽然也浮出这种想法,但她还是摇摇脑袋甩开这念头。



「……我还是算了。就算这样好像很不孝,但要我写出以自己死掉为前提的文章,总觉得很恐怖而写不出来。」



「那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我还觉得,说不定就是抱着『我绝对要活下去所以不需要遗书!』这种气势的人,才真的能存活。」



亚娜夏中士讲出莫名豁达的发言。另一方面,没有在睡觉也没有在写信的苏雅却产生自己在帐篷里失去容身之处的感受。



「……我外出一下,去向同袍们献花。」



「可以那样做吗?命令是要我们休息到上午九点。」



「又没有命令我们必须乖乖睡觉,这次就当成是我自有的休息方式通融一下吧。」



苏雅自己也觉得这是很烂的藉口,但亚娜夏中士只是苦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一边用视线表达感谢,同时以避免吵醒其他同袍的动作离开帐篷。



「……啊,话说起来,就算想献花也……」



才刚往前走,苏雅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要达成献花这种动作,前提是附近环境要有花。然而放眼望去,阵地周围似乎并没有会长着花的地方。森林中或许多少可以期待,但是要在那烟雾中找花实在太乱来了。



苏雅四处乱晃了一阵子想寻找花的踪迹,但没过多久就决定放弃。心想至少要帮阵亡战友把脸擦干净的她准备了沾湿的擦手巾,前往收容遗体的帐篷。



「「啊……」」



当她想要进入帐篷时,却正好和从里面出来的娜娜克·鞑尔打了照面。两人僵住数秒,彼此之间陷入难以形容的沉默。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应该收容着帝国士兵的遗体。」



挤出勇气率先开口的人是苏雅,在胸中翻滚的漆黑感情通过喉咙脱口而出。



「就算你恨帝国人,也不允许你做出污辱死者的行径……!」



感觉到发言里包含的敌意,席纳克的族长先微微发抖,才缩着肩膀低下头。



「……我没做出那种事。」



「那你到底在这里做什——」



讲到这边,苏雅终于察觉。眼前少女的双手中,正拿着自己先前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的东西。



虽然觉得怎么可能,但她还是从娜娜克身边经过,一溜身闪进帐篷里。事实就在眼前。



「啊——」



在平躺的死者们胸口,摆放着小小的白色花朵。虽然遗体有三十具以上,但无一例外。放在失去血色的皮肤,染着发黑血液的深咖啡色军服上的小白花,看起来耀眼地仿佛是来自天上的救赎。



「……你……来献花……?」



苏雅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出乎意料的光景。过了一会,才对着继续静静站在自己身后的娜娜克搭话。



「……这些花是哪来的?」



「……我去山上找来的。按照席纳克的习俗,要用白花向死者致意。」



看着自己手中剩下花朵的娜娜克这样回答。接下来她先耗费几秒吞下犹豫,然后对着苏雅低下头。



「……真抱歉。昨晚交战时,都是因为我太冲动跑太前面,前来救人的你们才会遭到不必要的波及。这些人也是因此而丧命。」



「……请不要再说了。」



苏雅立刻拒绝娜娜克的谢罪。她感觉如果继续听下去,似乎会造成什么无法成立。



「没什么好道歉,因为彼此的关系是几天前还在互相杀害的敌人。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是敌人耍蠢自己去送死——只要这样想并拿来取笑不就得了吗!」



一回头,苏雅就对娜娜克发出怒吼。视线略为朝下的娜娜克摇了摇头。



「憎恨帝国人这点并没有变。对于夺走过去生活的你们,我们到现在还是满心怨恨……可是,这和我犯下的过失没有关系。席纳克族知道什么是羞耻,也知道让你们赌命来救助我们会欠下多大的人情债。」



「所以你愿意向敌人道歉吗!这种事情……这种做法到底……!」



「你的长官一开始也对我做出同样的行为。他针对自己无法以军人身分做出正确举动的过失道歉,并切下小指作为证据……我想要相信他这种处世态度。所以我也要和伊库塔一样,想问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黑色双眼里带着决心的娜娜克朝着苏雅伸出双手。



「即使用上我双手的所有手指,也抵不上你们失去的同胞人数——所以,等这场战争结束,你们可以砍下我的双手。」



「……呜!」



「不过,希望你们愿意等到战争结束。只要在这场战争期间就好,希望你们能让我以席纳克战士的身分负起责任,让我先暂时保留挥动武器的双手。」



在娜娜克恳求的眼神注视下,苏雅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现在占据她内心的感情,已经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恨,而是远比那些更加纯粹彻底的恐惧感。



「……别说了……请不要再说了……」



她发出像呻吟般的声音。过去苏雅曾经问过自己的长官——杀死大量敌人不正是自己等人的工作吗?而这种想法,同时也是为了在「战场」这种异常环境巾维持正常精神的自卫手段。敌人是可以杀死的对象,不需要针对任何事情向敌人道歉——只有如此深信,苏雅才能够认同杀人的自己。



「这样不对……因为……这样一来……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原谅自己……!」



这个前提崩溃了,因为敌人的谢罪行为而崩溃。苏雅屈膝跪在地上。



「其实我并不想杀死任何人……不想放火烧掉村子……!不想和同一国的人们彼此自相残杀啊……!」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干燥的土地上。面对哭倒在地的苏雅,娜娜克也跪了下来让双方视线处于相对的位置。



「……你是想表示……自己是被命令参加这种其实并不想参加的战争吗?」



「我知道这是很自私的讲法!也不需要别人提醒,就很清楚既然这样别成为军人不就得了!可是,又有哪个人曾经在事前告诉过我,说战争其实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事情!告诉我光是成为士兵,就一定要参加这种完全看不见正义的战争……!」



自制心一旦瓦解,苏雅就再也无法抑制源源涌出的内心想法。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娜娜克看着不断啜泣的她保持沉默,这时从帐篷入口照进内部的光线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你别抢走长官的工作啊,米特仁利夫士官长。那些是下令者该负起的责任。」



吓了一跳的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站在入口处的人是咬着烟草的萨扎路夫上尉。他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偷听女性对话而感到心虚吧。



「我说,虽然这是我个人的主张……但我认为认真的士兵和士官在死后全都可以上天国。因为这些人在不成材的长官带领下,优秀地达成了人人讨厌的任务,实在值得夸奖。」



不过呢——萨扎路夫上尉语气一转,露出已经很熟练的自嘲表情。



「那些地位更高的军官,包括我本人在内,一个个都会滚去地狱。理由和刚才相反,是因为这些人让认真的部下一起参与没有任何价值的无聊战争,害死了几十人几百人……无论是多优秀的家伙,有办法让士兵不要送命的军官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同的只有害死人数的多寡而已。」



上尉这样说完,茌苏雅面前蹲下。当双方视线相对的那瞬间,胡渣已经长成胡须的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可是啊,就连这样的我们,也因为想要前往稍微好过一点的地狱而努力挣扎。为了达到这目的,必须达成对应立场的工作。所以米特卡利夫士官长……要是你为了自己不该承担的罪恶意识而感到痛苦,会造成我的困扰喔。毕竟这样等于是我在偷懒。」



「…………」



「好啦,你仔细听好。你认为自己动手杀掉的人们,全都是我杀的;你认为自己放火烧掉的村庄,全都是我烧的。要是在另一个世界受到神明责问,你只要抬头挺胸那样回答就好。你优秀地达成了任务,没有任何道理必须受到责备。」



这温暖的语调让内心逐渐痊愈,苏雅抹去眼泪看向上尉。



「……那样一来,上尉您不是会被神明重重斥责吗?」



「关于这点可以放心,我上面也有长官。对于在活着时没能仰赖他们的部分,起码在死后我会充分要回来。」



听到这奇妙的主张,让苏雅忍不住笑了出来。萨扎路夫上尉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搔搔后脑。



「大叔的说教就到此为止。那,我要换个话题……你们两个有没有看到伊库塔中尉?我一直在找他,但是却没看到人。」



苏雅和娜娜克面面相觎。从这反应看出她们两人也不清楚后,不知道这下该如何是好的上尉也显得很困扰。这时,一名席纳克族男性从他背后客气地开口说话:



「娜娜克头目,您在里面吗……?发生有点伤脑筋的状况,想跟您商量一下。」



听到呼唤的娜娜克立刻走出帐篷,席纳克族男性则以困感态度开始说明。两人才刚讲完立刻拔腿往前跑,而在旁边听到内容的苏雅和萨扎路夫上尉也只能跟了上去。



他们前往的地方是席纳克族就寝的大帐篷之一,里面发生了必须找娜娜克商量的「伤脑筋状况」。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



萨扎路夫上尉挤出不知道该说是无奈还是感叹的第一句感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苏雅和娜娜克也抱着完全相同的感慨。周遭这些满脸困惑的席纳克族男性们大概也差不多吧。



在帐篷的正中央,摆出「大」字姿势的伊库塔·索罗克正在熟睡。他把全身都埋在乾草里,表现出舒服到极点的模样。



「他差不多是在一小时前来到这里,突然要求我们让他睡在有空位的地方……当然我们有叫他回自己的帐篷睡觉,但是他却坚持『今天无论如何都想睡在乾草堆里。而不肯退让,结果就这样睡死了……」



听完来龙去脉,连交情还不深厚的萨扎路夫上尉也能明确想像出那幅光景。他叹了口气,旁边的苏雅却以极为感慨的态度望着少年的睡姿。



「……以他们的牺牲来救回的存在吗……」



苏雅这样喃喃说完,按照顺序望向周围露出困惑表情的席纳克族众人。在这空间里熟睡的行为,无非是以身体来明示出「我信赖你们」的表现。老实说,对于伊库塔能在不久前还彼此杀害的对象面前实行这种动作的精神构造,她至今依然感到深不可测,但……



「……你也不是在狡辩或讲讲场面话而已呢……」



苏雅回想起雅特丽断定席纳克族也是同伴的发言,再配合眼前仿佛在帮那句发言挂保证的少年身影——一开始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但现在已经能够稍微冷静面对。



在未曾体验的心境中,苏雅若无其事地横着眼望向娜娜克。才发现她不知道为什么鼓着双颊凝视少年的睡脸,小声但确实地说道:



「——伊库塔这不解风情的家伙。既然要睡,来我床上不就好了。」



苏雅整个人僵住,萨扎路夫上尉则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那……那个,娜娜克·鞑尔。你刚才说什么……?」



「嗯?怎么了?」



面对这看不出来是在装傻还是天生迟钝的态度,苏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究——这时,帐篷外传来士兵语带焦躁的喊声。



「萨扎路夫上尉!伊库塔中尉!两位在哪里!紧急报告!敌人有动静了!」



这瞬间,睡梦中少年的规律呼吸声骤然停止,他微微睁开双眼。



「——来了吗。」



*



「关于要派去西边迂回路线的兵力,拨出包括马匹能双载的骑兵五百人,以及步兵三百人如何呢?为了减轻重量,行李只带当前需要的分,并让补给用的辎重部队之后再徒步跟上吧。」



面对照惯例前来提案的约翰,亚库嘉尔帕上将以双手瑕胸,露出沉思表情。



「……如果只派出骑兵,有可能因为地形而派不上用场;只派步兵,会花太多时间才到达。为了弥补这些缺点而建议双载的点子虽然确实不赖……」



「可是,我军的骑兵在这种行军上的训练不能说是充分。如果马匹必须搭载两人,实在无法以跑步行军,顶多只能保持快步就已经是极限了。」



为了对抗完全把自身当成幕僚的齐欧卡军人,米修里中校提出否定意见。不过,其实约翰正是在等这句话。



「Mum。那么,就从我的骑兵部队内派员担任这次的任务吧。我有信心,他们的技术有达到为了因应这作战的必要水准。」



因为这大胆提案感到讶异的亚库嘉尔帕上将以怀疑的眼神盯着约翰。



「……这意思是,你本身要率领一个营前往迂回路线吗?」



[Hah,虽然那样做也不错,不过我本身有想要留在这里的理由。这次会把部队的一半,也就是三百名骑兵交给幕僚的哈朗上尉,让他率兵前往。至于剩下的缺额,即只需一人骑乘的两百名部分,虽然过意不去,但希望由你们那边派出。」



亚库嘉尔帕上将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像是想要看穿白发军官的真正意图。



「……假设我们真的采用这作战,但士兵总数只有八百人不会有问题吗?只要进入山路并碰上堡垒,这点人数很有可能无法靠战力强行突破。」



「的确是那样。可是,要动员更多骑兵也是欠缺现实感的理论吧。连同我的部队,我方保有的骑兵数量大约只有两千。考虑到突破这里之后必须展开的追击行动,我想要尽可能避免战力分散。」



「……我大概猜出你在打什么主意了。简而言之,即使无法通过迂回路线也无所谓吧? 」



上将提出尖锐的指责后,约翰为这个推测送上毫无保留的掌声。



「Yah,真是卓见啊,上将。因为原本我们就没有把西边的迂回路线视为进军途径,所以把命运托付在这路线上的行为等于是在赌博。但是我认为应该要尽量减少在战场上丢骰子下赌注的次数,这是我个人一贯的主张。」



「明明这样但你还是要派兵。目的简单来说,是要分散敌方的战力。」



约翰露出大胆笑容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森林。



「根据一仗打下来的感觉,在这里阻挡我等的防御部队有一个营+α的兵力。把战斗造成的损耗也考虑进来后,可推测出目前还有五百人多一点。虽然一眼就可看出对方处于根本没有多余兵力的状况——然而就算是这样,只要我万把部队送往迂回路线,敌人也会被迫分出兵力好进行迎击。」



「也就是会促成这里的防守变薄弱。」



「Yah……火线防御构筑后已经过了两天以上,森林各处的延烧状况也差不多该出现误差了。而这些误差,很快就会演变成我等能通过的火墙漏洞。如果敌人为了迎击分遣队而把两百人派往西边,就必须以剩下不到四百名的人手来对应这个状况。」



「那样勉强因应大概也无法支撑太久吧……也好,虽然你这种比平常更怀鬼胎的样子让我看不太顺眼,但我就再配合一次你的企图吧——喂!米修里!」



被点名的副官刷地站直身子,转向长官。



「从我军的骑兵部队中选出两百人,步兵部队里选出三百人,编入塔兹尼亚德·哈朗上尉的部队。至于要从后方跟上的补给部队,也去从精力旺盛的家伙里挑出适当人选。」



「是!」



「这支部队出发后敌方如果没有动作,表示有可能已经事先在迂回路线上配置好兵力。届时为了让敌人乖乖分散兵力,必须追加投入几百名骑兵……不对,等一下!如果是这种状况,我方却看不见敌人动静,这不是很不妙吗!」



由于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树木形成阻碍,从阿尔德拉神军现在的位置无法掌握位于森林另一侧的敌军动向。这样一来,也无法做出对应敌方行动并送出增援的判断。



在搔头的亚库磊尔帕上将面前,约翰以手抵着下巴陷入沉思,那表情莫名地透出一种刻意感。



「您说得对,在无法得知敌方的动静下确实难以判断对策,没想到我居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Mum?……Wyt……Ety……Mum?……Yah……Syool!有个好消息,上将!我的脑中刚才很凑巧地想到了一个妙计!」



约翰如此宣称,脸上出现「那种」齐欧卡式笑容。已经答应配合他企图的亚库嘉尔帕上将虽然产生不妙的预感,却不得不开口询问所谓「妙计」的内容。



「……讲来听听,你想到什么?」



「这是非常简单而且又有效果的解决方法。其实之前我也曾经提过同样的建议,只是为了实行这个方法,需要神明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后……后方送来了联络!敌军的分遣队朝着西方出发了!」



在受到森林流出的烟雾影响而显得泛白不鲜明的晴空下。传令兵开始以变了调的声音,向并排站着的军官们报告。



「编组是骑兵约五百名。但是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双载,似乎是让步兵坐在骑马者后方。」



听到报告内容,指挥骑马部队的雅特丽第一个做出反应。



「真是有一套的行动啊……那么速度是?」



「似乎保持安定的跑步状态。即使考量到进入山路后必须开始徒步,但按照这进度,推论两天后就可以到达迂回路线上的堡垒……」



这些话让雅特丽露出更加佩服的表情,旁边的伊库塔则带着决心点点头。



「尽快派出迎击部队吧,萨扎路夫上尉。虽然敌方目的明显是为了分散我方的战力,然而包括这目的在内,我们也只能全盘接受。」



「的确……这样一来,接下来得讨论该由谁前往堡垒。」



萨扎路夫上尉按顺序看向周围的部下。虽煞无论是马修还是托尔威,甚至连身为医护兵的哈洛也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在场者会因为收到出击命令而露出畏惧表情,然而不想浪费时间的伊库塔和雅特丽还是率先举手。



「只要上尉能从部队里借给我八十人,接下来会由我和托尔威想办法因应。」



「我也一样。」



被伊库塔指名的托尔威或许是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露出一脸似乎早已下定决心的表情。然而不知为何,听到他们请求出击许可的萨扎路夫上尉却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直到刚才都还在烦恼,但……嗯,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这个提案让众人都无法掩饰惊讶反应。哈洛率先开口提问:



「呃……上尉您是在场所有部队的总指挥官吧?离开这里应该不妥……?」



「正常来说是那样没错啦。不过哈洛玛少尉,听一下我这没出息的主张吧——老实说,这场战争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即使把这里的现场交给我全权负责,我也没有信心能在发生什么状况时做出适当对应。实在是非常的欠缺骨气……」



听到长官这直言不讳的告白,在场所有人都无言以对。上尉在沉默中继续发言:



「之所以总算能撑到今天,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优秀部下的帮助。如果要舍弃羞耻心讲得更白一点,是因为多亏有伊库塔中尉和雅特丽希诺中尉比我更能看出战争的后续发展……所以我有种让你们两人离开这里似乎不太妙的感觉。总觉得要是少了任何一边,那里就会成为被一口气攻破击溃的缺口。」



上尉的语气很严肃。伊库塔和雅特丽带着复杂表情保持沉默。



「相较之下,如果只是要固守在堡垒内打一场按照公式的持久战,那么连我也可以办到。虽然我也明白这样根本不够格当长官,不过希望这次能按照适才适用的原则让我去应战。不过再怎么说光靠我手上的光照兵还是会让人不安,所以应该会从马修少尉和托尔威少尉的部队里借用几名风枪兵吧。包括这部分,让我带去的兵力有两百就够了。」



接下来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让萨扎路夫上尉明白自己的提案被接受了。看到他立刻准备召集手下的士兵,伊库塔再次对上尉搭话:



「……我明白了。这里就交给我们负责,请上尉前往迂回路线迎击。堡垒里应该已经有席纳克族的友军准备好风臼炮,请搭配地形妥善运用以增加防卫战力。从今天开始的七天内,想必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役吧。在此预祝您武运昌隆。」



他们用右手靠向额头,朝着对方敬礼。这动作成为彼此托付与被托付住务的证明。



「可是上尉,除了您预估的人力,无论如何都请把托尔威的整个部队都带去。」



「……可以吗?如果有膛线风枪部队在场,防守的确会比较轻松。」



「刚才我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指名托尔威。虽然没有时间说明详情,不过比起这边,真正需要膛线风腔的状况更有可能在迂回路线那边发生。」



伊库塔以强烈的语气说道。由于也没有理由拒绝,萨扎路夫上尉看向托尔威本人作为最后确认。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愿意一起来吗,托尔威少尉?」



「啊……是!」



虽然托尔威回应后立刻打算往前走,伊库塔却突然抓住他的后领。



「——上尉,在出发前我要先稍微借用托尔威二十分钟左右。这段时间内请去召集部队人员,甚至先出发也无所谓,我会很快就让他追上。」



伊库塔强行扯着抓住的衣领往前迈步,萨扎路夫上尉只能目瞪口呆地目送两人背影。连托尔威本人也带着困惑表情望着伊库塔。



「我不是说过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指名你吗?总之你先陪我前往总部帐篷,我有事情要在那边告诉你。因为你在经验上已有基础,应该只要花二十分钟就能理解。」



「有事要告诉我……?阿伊,你是指……」



伊库塔一直线朝着数十公尺外的帐篷前进,同时压低音量讲出答案:



「现在需要的计策只有一个吧?那就是击退亡灵的方法。」



一段时间以后两人走出帐篷,迎接他们的是在外等待的马修和哈洛。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在忙什么,但花了不少时间呢。上尉已经先出发了。」



「只要能在堡垒会合就没问题——那,我先走了。」



伊库塔随随便便道别后,很干脆地跑离现场不知是要往哪里去。看到他这种态度,马修脸上露骨地表现出不以为然。



「居然不打算送托尔威出去吗?也没看到雅特丽,这两个家伙有够冷淡。根据情况演变,今生甚至有可能就此一别……」



讲到这边,发现自己发言实在触霉头的马修赶紧闭嘴。托尔威并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反而对着稍胖的友人微笑。



「我想阿伊大概并不那么认为。刚刚在里面讨论时,他也有对我说:『这是能打赢的战役,所以按照正常状况去打个胜仗回来吧』。」



「能打赢的战役……吗?明明是在堡垒内的防卫作战,这种表现方式好像有点奇怪……」



哈洛讲出单纯的疑问。托尔威以别有深意的沉默回应,接着转过身子。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虽然会持续碰上严苛的局面,但只要跟着阿伊和雅特丽小姐就没问题,小马和哈洛小姐也请不要输。这是『能打赢的战役』,绝对是。」



两名同袍留在原地,目送托尔威扛着风枪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确认他已经和待机的部下会合并离开阵地后,马修才轻轻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那家伙变了呢。要说是成长了?还是变得更有气势了?明明当初刚认识时,他还给人不甚可靠的印象。」



「我也有同感。或许是因为活跃的机会增加,让他产生了自信。」



哈洛也点头附和。认识伊库塔,还获得膛线风枪这种新式武器,让托尔威的表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变得更亮眼惊人。这模样宛如蛹的羽化。



「……和我完全不同。」



「咦?」



「从昨天的战斗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像自己被杀掉的瞬间。大概是想藉着想像习惯死亡吧?虽然心里清楚这样很蠢,但却无法停止……」



看到马修抱着脑袋低下头,为他担心的哈洛虽然拚命寻找词汇,却找不到适当的鼓励发言。一筹莫展的她抬头仰望天空,像是在寻求救赎……



「……呜!马……马修先生!你看那个……!」



却偶然在那里发现了过去见过的威胁正浮在空中的光景。



*



「上……上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高悬于天空的那个影子而产生动摇的人,并非仅限于帝国军这一方。同一时间,当亚库嘉尔帕上将正在喝茶时,也有一脸愤怒的部下冲进他的帐篷里。



「居……居然那么冒犯地在扬起一星旗的圣战中,使用那种犯忌讳的东西!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绝对无法接受!」



「你冷静点,基斯帕上校。我根本听不懂你的发言,犯忌讳的东西是指什么?」



神军的上将以低沉的声调规劝部下,并把喝一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名唤基斯帕上校的中年军官却更激动地说个不停。



「该不会连上将您都不知情吧……?那么『那东西』是齐欧卡的那个毛头小子擅自决定使用吗……啊啊用讲的太慢了!不好意思,上将,请您现在立刻跟我到外面去!请快一点!」



回应部下的强烈要求,上将带着副官米修里中校一起走出帐篷。之后在外仰望天空并发现了造成问题的「东西」,让亚库嘉尔帕上将惊愕地瞪大双眼。



「——那是怎么回事!那种玩意,我可没有允许使用!」



「果然是这样吗!可恶的臭小子……只不过是下贱的齐欧卡人,居然敢做出这种污辱圣战的行径!既然这样,上将!」



基斯帕上校以毫无杂念的信徒眼神望着长官。虽然这视线让亚库嘉尔帕上将感到良心刺痛,但表面上还是保持平常的威严点了点头。



「现在立刻把那个乱来的家伙带来!……不,等等!根据那个毛头小子的个性,他本人有可能也在上面。如果真是那样,等那玩意一降落,马上把他抓过来见我!」



「是!那么我马上去派出部下……」



「等一下!因为你看起来已经气昏头了,基本上我还是要先提醒。可别对那些家伙做出什么暴行,也绝对不可以破坏那玩意。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那种冲动的行为会影响今后我国和齐欧卡间的关系。」



「唔……?可是上将,如果没有趁这次机会狠狠教训,那个臭小子会更得意忘形……」



「这点你放心,我会严格斥责他到足以把人逼疯的地步,让那小子充分体会你们到底有多愤怒。要把他吓到脚软……不,要让他很难看地吓到尿裤子。」



听到这番话,基斯帕上校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只留下一句「我明白了,那么就麻烦您」之后就离开此地。亚库嘉尔帕上将先目送他远去才回到帐篷内,重新在椅子上就坐后,拿起桌上已经开始变冷的茶水一口气喝干。



「……呼,果然干这种事情不合我的个性。刚刚那样有顺利蒙混过去吗,米修里。」



「我想并没有特别不自然的地方。基斯帕上校应该已经相信是亚尔奇涅库斯少校独断做出了使用那东西的判断吧。」



副官非常认真地回答。但,上将并没有匆略他那嘴角略为扭曲的神色。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你却表现出内心也和上校同一阵线的表情。算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吗。」



「为了求胜甚至不惜违反戒律……这是齐欧卡人的思考方式。上将您身为率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军的将领,过于偏向那种方式似乎并不妥当。」



「正如你所说,我也认为这次真的是整个着了对方的道……话虽如此,事实上光用能对得起神明的战法的确也无法取得胜利,这次只能强忍着吞下去。」



这句命令和平常相比,也显得缺乏气势。看到米修里中校勉勉强强点了头,神军的将领先犹豫了一会才再度开口。



「……我说,米修里。假设,我是说假设……如果以后哪一天,你的长官堕落到不够格担任神之仆人的真正愚者时……」



「那种状况不会出现,我也不可能让它出现。请不要太瞧不起我。」



趁着对方一时语塞的空档,米修里中校抢先讲完接下来的发言。很符合这副官风格的严厉关心让上将露出苦笑,也没有进一步再多说什么。



「——Yah!本日天气晴朗风速平缓,是最适合飞上天空的日子呢。你不这样认为吗,米雅拉!」



「不!这是最糟的灾难之日!在地上遭受暴风雷雨反而能让我的内心获得更多平静!」



两个分别来自男性和女性,温度也完全相反的声音响遍无穷无尽的广阔天空。飘浮在空中的东西是里面灌饱瓦斯呈现圆鼓鼓状态的巨大气囊,以及装设在气囊下方的小小搭乘用吊篮。



这就是让齐欧卡产生「空军」这概念的发明——气球。



「既然有空讲废话,请你快一点完成工作!离开阵地的敌军动向到底怎么样了!」



和一手拿着望远镜,以愉快心情俯瞰地上的约翰相比,米雅拉正瘫坐在吊篮底部不断瑟瑟发抖。不愧是她,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放开记录用的纸笔,然而看这副模样,会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爬上树木高处后无法下来的小动物。



「Syah……有一百多人的部队先朝着西方出发,另外有人数少一轮的部队从后方跟上,两支部队的合计兵力大约是两百人程度。似乎没有骑兵,但更详细的编组从这里应该无法判别吧。」



「合计两百……好,我确实记录下来了!既然确认到这些情报,表示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了吧!那么我们回地上去吧现在立刻回去快一秒也好以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回去!」



「……Hah,米雅拉。既然你怕成这样,何必勉强跟我一起来呢。」



「虽然我的确非常想那样做,但是如果我没有一起来,你就会一个人出发吧!就算你已经完成天空兵的训练课程,我也不能让你做出那么危险的举动!」



虽说有先和森林保持充分距离才升空,但根据风向,气球被吹往敌阵的可能性也并非是零。碰上那种情况时,有复数搭乘者才能较快开始着陆动作,所以米雅拉决定同行的判断也是理所当然。



「你这份体贴让我很高兴……不过难得有此机会,你要不要稍微习惯一下天空呢?毕竟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搭乘气球的机会。」



「我全心全意拒绝。虽然我并不是阿尔德拉教徒,但对于这个交通工具是犯忌讳之物的评语,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意见。」



「Mum,不要说那种话嘛。总之从站立开始试试看如何?」



「你说什么傻话……咦……等一下……你要做什么?不不不要这样,不行啦真的不行……就算是你我也要生气——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惨叫并没有传到地上,帝国军的动摇也没有因此受到无意义的影响。



「……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在以一星旗为号召的战争中放出气球,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才拿到了指挥官的许可?」



在士兵的吵杂声中,伊库塔露出半是诧异半是佩服的表情,旁边的雅特丽也带着类似神色瞪着天空。



「说不定除了那个客座军官,阿尔德拉神军本身的指挥官也拥有相当柔软的思考。也有可能是已经完全成了傀儡……」



伊库塔边点头回应雅特丽的意见,同时用力拍手吸引周围人群的注意力。



「好了大家注意!那只是单纯的侦察用气球,不可以被那种东西骗到,一直盯着天空瞧。比起那种东西,我们该看看现实和未来!」



看到部下们收起表情重新转身面向自己后,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并进入正题。



「好,那么就来谈谈接下来的事情吧。各位也知道,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还有七天。虽然已经针对敌人的迂回行动做出封策,但主要战场依然是这里,我们同样要继续阻挡阿尔德拉神军一阵子。」



伊库塔伸手指向森林,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移动视线。于是众人可以发现,和刚放火的时期相比,热气和烟雾的压力已经往北退开相当远的距离。



「大家看就知道,在森林里放的火往前移动了不少位置。随着这现象,每个地区的延烧速度会产生差异,火线也开始产生参差不齐的状况。今后,敌人将会针对这些破绽来攻击吧,这样一来,我们该采取的行动也很显而易见。」



「第一,是修补火墙;第二,是把打算入侵的敌人赶回去。」



率先回答的人是娜娜克。听到这适当的回答,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要一边让位于后方山上的友军提供协助,同时把人手派往火线已经中断,或是即将中断的场所,在该处重新点火。只要想成等于是拿布去缝补裤子上破洞的行为就可以了。」



「当然敌方也会针对相同场所进攻,因此根据情况,应该也会在那些地点发生遭遇战吧。就算战斗愈少愈好,但击退敌人也是我们的任务。」



雅特丽迅速地做出补充。这时苏雅士官长不安地举起手。



「那个……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差距,敌军能派出的人手远多于我方。这样真的能防守到最后吗……?」



「虽然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没有问题。关于这个火线防御阵地,动手设置的我方有几个优势。」



「我们的优势……?」



「首先是位于后方山上的友军。多亏有他们待在高标高的位置,我方的监视才能够广达森林东西的每个角落。换句话说,我方也比较容易发现火墙有可能断掉的地点,很多情况都能有效率地行动。」



「对方也有气球,能够从高处往下俯瞰的条件应该相同吧?」



「既然不熟悉这一带的风势,考虑到有可能被吹往我方的风险,敌方应该也无法上升到太高的位置。基于这种前提,往下看能观察到的范围将会受限,再加上气球并不是可以长时间浮在天上的东西,因为基本上无法抵抗风。如果对方派出四、五架气球当然会造成困扰,但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认定不会发生那种状况。因为对方身为以一星旗为号召的神军,必须顾及所谓的面子。」



而且,气球不管是要上升或下降都需要花时间。除非已经凑齐了架数和人员,否则不可能在这状况下进行有效率的运用。一想到在不熟悉风向和地形的山岳地带使用气球的行为有多么鲁莽,就让人很难相信敌军的编组里包括数量足以因应的天空兵。



「其次是地利。发现火线即将中断的场所时,我们只需要单纯地赶往现场即可,敌人却必须在森林中披荆斩棘才能够到达。因为是在不成道路的道路上强行前进,所以距离当然会拉长,应该也会发生多次在半途迷路的状况吧。也就是说如果双方同时动身朝着同一目的地前进,我方必定能较快到达。」



或许是在听着说明的期间慢慢觉得真的有办法因应吧,苏雅脸上的阴霾稍微缓解。为了让她更有自信,伊库塔又追加说明另一个有利的条件。



「最后的优势,是我们有席纳克族这个当地居民作为顾问,所以在移动时绝对不会绕远路或迷路。不用特地强调,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听到伊库塔这样说,帝国士兵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在后方聚集成群听着说明的席纳克族人身上。除了由娜娜克·鞑尔负责指挥的五十九人,其他六百多人都不是战斗人员,但为了维持火线,和他们的合作乃是不可或缺。伊库塔就是基于这前提才讲出刚才的发言。



「换个讲法解释,接下来的战术是非常规的机动防御。要因应火线的破绽和敌方的行动,只派出必要的人手前往必要的地点。我方只需在七天内重复这些动作,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为了达成目的,唯一的必要条件是你们的科学态度。」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词从他嘴里说出,让部下们毫无理由地感到情绪高涨。



「接下来的七天内,你们必须用正确的方式偷懒。在该工作时工作,该吃饭时吃饭,该休息时休息。因为如果没有这样做,就无法维持作业的效率。反过来说,只要能保持效率,直到期限为止,都不会出现任何能让敌人趁隙而入的破绽吧。七天后,达成任务的我们会朝着南方开始撤退——我对这个未来没有一丝一毫怀疑。」



看到伊库塔以坚定的态度保证任务会成功,士兵们投以几乎等于崇拜的眼神。少年郑重地接下这份信赖,以眼神向旁边的雅特丽示意后,开口大声说道:



「——机动防御作战从现在开始!各排要移动到接下来会宣布的负责地点!」



*



另一方面,萨扎路夫上尉的迎击部队在席纳克族的带领下沿着最短路线前往西方,并在途中和托尔威的部队会合,最后在出发一天半后到达了目的地的堡垒。



「哦~这里的构造比想像中还要扎实啊。」



上尉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感想。堡垒被搭建在标高约一千公尺的山谷中道路上,将这个两侧有岩壁往道路突出的山谷地形的缺口给补上,几乎完全塞住了前进路线。再加上道路宽度也相当狭窄——还不到十五公尺,形成极为适合进行防御战的状况。



「基本上我先确认一下,该不会出现连这条迂回路线也能够绕过的漏洞吧?」



「没那种事。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抵御来自阿尔德拉本国的侵略而建造的堡星之一。如果要避开这条道路通过,只能去攀爬连山羊都会害怕的悬崖。」



听到负责在当地整理堡垒并等待帝国军的席纳克男子边介绍设施边这样保证,萨扎路夫上尉总算有种踏实的安心感。这样一来说不定真能行得通的想法也涌上心头。



「我了解了。那么,呃……你叫梅莱杰对吧?堡垒修补的情况如何?」



「在你们到达之前,我们已经把能修好的地方都修好了,不过毕竟堡垒本身的骨架已经有相当程度的老朽化,只有这点实在没有办法。万一遭受激烈炮击或是被破城槌攻击,会撑不了多久就崩毁。」



「果然是这样吗……算了,幸好靠马匹赶来的敌人没有准备风臼炮。」



「别大意,说不定敌人会从这附近找来可以做成破城槌的圆木。」



「就算碰上那种状况,我也不会让对方厚着脸皮搬过来——我方的风臼炮又如何?」



「一开始就放在这里的炮已经因为老朽而派不上用场,所以我们从山上运了六门大炮下来。虽然大小不一,但也请多见谅。」



梅莱杰这样说完,从堡垒上采出身子,指着面向敌方入侵预测方位的堡垒墙壁中段位置,可以看到那里并排设置着六门大炮。上尉虽然觉得更好的状况是能再多几门大炮,但设置于高处让敌方无法接触到的现状倒是符合期望。



「……好,首先要决定士兵的配置,再来既然有人手,那么在敌人到达之前的剩余时间就用来补强堡垒吧。木材还有剩吗?」



掌握堡垒的全体状况后,上尉打算和悔莱杰商量正式的施工要如何进行。然而,至今一直在背后待机的托尔威少尉却突然开口发言:



「那个,上尉。在您希望能多一点人手时提这种事情虽然让我很过意不去……但接下来的三小时,可以允许我的部队另外行动吗?」



萨扎路夫上尉瞪大双眼回头,这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会从这个部下嘴里讲出的要求。



「……修补堡垒的工事,是和延长防守此处的时间有直接关联的工作。你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提问,但听到这句话的托尔威却尴尬地转开视线。



「那个……就是……虽然难以启口……但我被严格嘱咐,说是因为会造成反效果所以不可以把理由告诉上尉。」



上尉正想询问是哪个人讲了这种话,却在讲出口之前想到答案。在他历代的部下中,会对长官做出这类乱来隐瞒行径的家伙只有一个。



「……这是伊库塔中尉的指示吗。」



「正如您所推测……」



「…………算了,我知道了啦知道了。虽然有点火大,不过毕竟是我自己说那家伙是最能洞察战争机先的人,就随便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管是三小时也好还是四小时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真的很抱歉……我会尽快完成。」



「混帐东西,既然讲了那种大话就该彻底去做,做到自己满意为止!我这边会在少了你们的状况下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一旦敌人接近,要立刻去迎击配置就位。」



很有精神地回应,并从明理的长官那边获得许可之役,托尔威踩着轻快脚步冲下堡垒。就这样和自己部队的士兵们会合后,他们开始朝着和敌人前来方向相反的方位前进。看到这状况的梅莱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那是想做什么?往那边也只会沿着山道往上走并前往山脊而已啊。」



「不知道,我也不懂。因为问了之后他也不肯告诉我。」



萨扎路夫上尉以闹别扭的语气这样说完,才换个心情再度转向梅莱杰。



「总之要讲求适才适用,我们就来处理我们办得到的事情吧,梅莱杰。」



*



阿尔德拉神军的分遣队八百人,是在比帝国军晚了约半天的傍晚时分到达迂回路线。指挥全军的塔兹尼亚特·哈朗上尉并没有浪费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剩下的少数时间,用来进行侦察。



「喂喂,这玩意是扎实的堡垒啊。我原本期待是个空有其名的破烂地方,没想到平常欠缺信仰的行为却在此遭到报应吗?」



哈朗上尉一边说笑,同时一手拿着望远镜,打算把身子从岩壁往外探。然而这瞬间,身为他副官的娇小女性却跳了过来压住他的头。



「笨蛋!抬头会被敌人发现吧!快变小一点!」



「……如果是叫我蹲下或趴下还可以理解,要我变小实在是办不到的要求。这个身体从九岁开始突然变大那时就成了定局,十三岁时已经成长到和现在差不多的尺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被大人们说是古代巨人的后裔,或是恐吓我总有一天脑袋会突破云层。虽然现在知道那是在开玩笑,不过那时真的很不安。」



「这些事情我已经听过几百次了!听到耳朵长茧!」



「别那么生气啊,米塔士官长。我的意思是很羡慕尺寸便于搬运的你。」



哈朗上尉边以巨大的手掌摸着副官的栗色头发,同时用锐利视线看向夕阳下的堡垒——适合防御战的地形,再加上配置了两百名士兵的堡垒。若要以正面进攻的方式来突破,明显是个下策。



「……嗯~我大致明白了。总之下去吧,然后一觉睡到早上。」



「神啊,这根大木头根本没有干劲。」



「那看起来可不是光靠夜袭或奇袭就有办法攻下的水准。就算要开启战端,也该选择便于活用膛线风枪射程的白天吧。而且急行军刚结束,士兵们应该很疲劳。」



和心直口快的语气相反,哈朗上尉对现状的理解相当准确。结束侦察的他先匍匐往下来到敌方看不见的位置后,才猛然站直那有六尺半的巨大身躯,顺便还把尺寸便于搬运的副官也扛到肩膀上。



「真气人!到底要对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讲乡少次,他才能理解不可以随随便便把别人扛起!」



「看到小动物就会想要抓起来的行为没有理由,抱歉啦。」



身躯巨大的军官轻轻松松地把不断挣扎的一个人扛在盾上,走回其他同伴身边。



*



在充满热气和烟雾,已经没有丝毫动物踪迹的森林里。马修少尉和他负责指挥的两个排正是在此地迎接机动防御作战开始后的第三天早晨。



「已经堆好足够的木材了吧?——好!把油泼上去!」



士兵们接到命令后,把装满整个皮袋的油料全都泼向树木间那些堆积如山的燃料。这是为了修补火墙间断部位的工事。光是马修的部队就已经完成五次同样的作业,处理时也差不多慢慢热能生巧。



「别停手,快点!别忘了敌人也正在为了利用这破绽要打过来!」



忙着搬油的马修趁着空档,对因为疲劳和睡意而脚软的士兵怒吼……不过,若要探讨疲劳程度,他本身其实也和士兵没什么差别。自从北域动乱突然爆发后,不但在阿拉法特拉山脉上持续战斗了好几个月,最后还从战斗现场直接被派往支援撤退任务。他已经再三遭遇疲劳的顶点,甚至到了去计算次数是种无谓行为的地步。



然而,处于这种状况的自己等人依然勉强能够像这样行动的事实,让马修不得不佩服伊库塔的优秀调度。他极力避免让士兵做出无谓的动作,频繁地让他们换班,该休患的时候则坚持要士兵休息。正因为他一直贯彻执行这原则,士兵们才能也继续抗战到现在。在这战场上的如果是平庸之将,恐怕会在战败之前就因为疲劳而跪地屈服。



一行人忙着忙着,泼油的步骤也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看这进度,大概再不到五分钟就能够完成作业收工撤退——当马修做出这种预测的瞬间,他的视线注意到木材堆另一头的树林出现不自然的摇晃。



「……呜!所有人上刺刀!停止作业警戒前方!」



士兵们听到命令,纷纷把手上的皮袋换成风枪或十字弓,并装上刺刀和短矛。这动作从对面似乎也能察觉,躲藏在树丛里等待机会的阿尔德拉神军士兵们此时一口气现身。



「是敌袭!开火——!」



数十把风枪的枪管一起让空气爆开。在子弹击出并撞上树木多次形成跳弹的状况下,双方隔着几乎能展开白刃战的近距离对着彼此射击。然而,子弹密度明显是马修的部队占上风。



「成功挫了对方的锐气吗……?烧击兵!从已经完成准备的地方开始放火!快点!」



火把被丢向已经被油渗透的木材,他们的眼前立刻燃起一道火墙。因为热气而感到畏惧的敌人虽然试图绕向点火准备尚未完成的地方,但马修早已预料到这个发展。



「瞄准那边!射击!」



他配合敌人的动作诱导士兵们的目标,以齐射对付聚集在狭窄范围里的敌人。受到集中饱火的阿尔德拉神军十几名士兵一口气被击垮并倒进火中。



「好!敌人退了!趁这机会完成剩下的作业!快!」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对着还没完成点火准备的剩下两成范围撒油,这步骤一完成,烧击兵立刻丢入火把。能填补火线空隙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要继续一齐射击!在火势烧得够旺之前不能让敌人靠近!射击!」



无数的子弹毫不留情地逼退因烈火而心生犹豫的敌兵。随着时间过去,火墙另一边也开始聚集大量敌人,然而阻止他们前进的火势已经到达无法对付的程度,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火熄灭。



「赶上了……吗?」



马修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在作战开始后的第三天,帝国军碰上了第一次的遭遇战。没有付出严重牺牲就阻止了敌方侵略,他内心深处涌上惊险成功的实际感受。



「哈……哈哈哈哈!怎样!这点小事我同样可以……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