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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2 / 2)


  我犹豫了片刻,掂量了一下危险。只能说,伊芙琳·哈德卡斯尔要是想伤害我,就不会当着一屋人的面宣布和我同去。

  “您真是太好了。”对我的回答她报之一笑。

  伊芙琳站了起来,并未理会或者假装不理会周围好奇的目光。有两扇落地玻璃门通向花园,但我们没有从那里走,而是从门厅出去,这样就可以先回自己的卧室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当我们走出大宅,走进寒冷午后的大风中时,伊芙琳还只是拿着自己的大衣。

  “我能问您一下,柯林斯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怀疑他的遇袭可能与我昨晚的遭遇有关。

  “他被一个客人袭击了,一个叫格里高利·戈尔德的艺术家。”她说着系上了厚围巾,“无论如何,柯林斯都没有招惹戈尔德,戈尔德打人却打得相当狠,当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我需要警告您,大夫,柯林斯先生服了很强的镇静剂,所以我不能保证他是否能帮上忙。”

  我们沿着通往镇上的碎石车道走,我再一次纠结于自己的奇怪处境。几天前,我沿着这条路到达布莱克希思时,肯定是既欢欣又激动,可能还因这宅邸路途遥远和地处偏僻而恼怒。那时,我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吗?或者住下来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危险的存在?我如此迷惘,记忆像地上的落叶被吹到一边。如今站在这里,我如焕新生。不知道塞巴斯蒂安·贝尔是否认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能否和现在的我和谐相处。

  伊芙琳一言不发,她一只胳膊挎着我,脸上绽放着温暖的微笑,仿佛一团火在心中燃烧。她的眼睛熠熠发光、生机勃勃,一扫之前死气沉沉的神情。

  “走出那个房子太好了。”她大声地说,仰起脸去接雨水,“感谢上苍,你来了,医生。说实话,再多待一分钟,我就崩溃了。”

  “幸好我那时去拜访了你。”我对伊芙琳的转变颇为吃惊。她觉察到我的困惑,轻声笑着。

  “噢,别介意。”她说,“我讨厌慢慢去了解别人,所以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我会马上把他当成朋友。从长远看,这样节省了很多时间。”

  “我明白这样做的好处。”我说,“请问,我的什么行为给你留下了好印象?”

  “如果你不介意我坦白直说,我就告诉你。”

  “你现在不够坦率吗?”

  “我一直努力遵守礼节,但是,你是对的,我从未做对过。”她的话语中带有一些嘲讽的遗憾,“好,老实讲,我喜欢你的深沉多思,医生。你给我的感觉是不太喜欢这个地方,我全心认同你的这种感觉。”

  “我猜你不喜欢回家,这么说对吗?”

  “哦,这里很久以前就不是我家了,”她说着跳过一个大水洼,“我弟弟遇害后的十九年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巴黎。”

  “在阳光房的那些女士呢?她们不算你的朋友吗?”

  “她们今早刚到这里,说真的,我一个也认不出来了。我所认识的那些孩子,全都蜕掉了之前的躯壳,进入了现实社会。我和你一样,在这里都是陌生人。”

  “至少你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个陌生人,哈德卡斯尔小姐。”我说,“这能给你些安慰吧?”

  “恰恰相反。”她望着我,“我想,暂时远离自我,也许是段不错的经历。我嫉妒你。”

  “嫉妒?”

  “为什么不呢?”她说着,抹掉脸上的雨滴,“你是个脱得一丝不挂的灵魂,医生。没有遗憾,没有伤口,也不用给自己编造谎言,每天早上都能正视镜中的自己。你是……”她咬住嘴唇,寻找合适的字眼,“……诚实的。”

  “或者说是‘毫不设防的’。”我说。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回家?”

  她的微笑有些坏坏的,仿佛唇微动间便可置人于死地,却又藏着好意的提点。

  “我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平静地说,惊讶于自己的坦诚。虽然说不清,但我总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些什么让我放松。

  “怎么会这样呢?”她问我。

  “我是个懦夫,哈德卡斯尔小姐,”我叹了口气,“四十年的记忆全部清空后,我发现懦弱就隐藏在下面。如今我只剩下懦弱。”

  “哦,叫我伊芙琳,那样我就可以喊你塞巴斯蒂安了。我告诉你,别因为自己的缺点而焦灼不安。我们都有弱点,即使是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我也可能谨小慎微。”她说着,挎紧了我的胳膊。

  “你真好,但我的懦弱是深深植根于内心的一种本能。”

  “好,就算你懦弱,那又如何?”她问我,“比这糟糕的情况有的是。至少你不是个卑劣小人,也不是个残暴之徒。现在你可以选择,不是吗?不像我们这些人,在黑暗中勉力振作。有一天你醒来之后,不知为何自己变了个人,你可以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周围的人,挑选你个性中最想要的部分。你可以说:‘我想拥有那个男人的诚实,想要那个女人的乐观。’你就像是在裁缝街(1)买件西装那样潇洒。”

  “你使我的遭遇变成了一种恩赐。”我感觉自己忽然间生机勃勃。

  “不然怎么会管这叫重生呢?”她问我,“你不喜欢过去的自己,很好,那就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再也不会有了。正像我说的,我嫉妒你。我们这些人都陷在自己过去的错误中无法自拔。”

  我对此无言以对,好在她也没要我立即作答。我们来到两个巨大的栅栏柱子前,柱子顶部是两个破损的天使塑像,她们正在柱顶静默地吹着号角。门房在我们左侧的树林里,它的红瓦屋顶在浓密的树冠间若隐若现。一条小路通向门房,房门的绿漆已经开始剥落,因为年代久远,门已肿胀变形,遍布着裂纹。伊芙琳没有在意,牵着我的手绕到门房后面。她拨开浓密丛生的枝蔓,枝蔓下面覆着的砖墙布满裂纹。

  后门插着简单的门闩,伊芙琳打开门闩,带我进到一个潮湿的厨房,操作台上面覆盖着一层灰尘,铜质平底锅还放在铁架上。一到里面,她立刻停下,仔细聆听。

  “伊芙琳?”是我的声音。

  她示意我别说话,又往走廊那里走了一步。她这种突然的谨慎让我不安。我浑身发僵,她却笑了,打破了这魔咒般的气氛。

  “对不起,塞巴斯蒂安,我在听有没有我父亲的动静。”

  “你父亲?”我迷惑不解。

  “他就待在这里。”她说,“他应该出去打猎了,可我怕他还没有出门,我可不想冒这个险碰上他。恐怕我们对彼此都没有好感。”

  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她就示意我走进一个有遮檐的门廊,上了狭窄的楼梯,光秃秃的木梯板在我们脚下嘎吱作响。我跟在她后面,每走几步就回头望望。这个门房十分狭窄,又曲里拐弯,墙上嵌着的那些门,角度十分奇特,看上去好似犬牙交错。风夹杂着雨水的气息,从窗户呼啸而入,整个门房都像是在摇晃。这里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故意让人心神不宁。

  “为什么把管家安排到这么偏僻的角落?”我问伊芙琳,她正琢磨着要开哪边的门,“大宅里肯定有比这里更舒服的地方。”

  “大宅里所有房间都有安排了,迪基医生吩咐要让他待在平和宁静、炉火旺盛的地方。信不信由你,这里最适合他。快来,让我们试试这扇门。”她话毕,轻轻敲了敲左边的门,无人应答,她便推开了门。

  一个高个子双手被缚,吊在天花板上的钩子上。他的衬衫上都是炭笔的污渍,脚勉强能够着地板。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满头黑色的鬈发垂在胸前,脸上都是血。

  “不对,肯定是另一边。”伊芙琳说,声音平静而冷漠。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惊恐地退后一步,“这是谁,伊芙琳?”

  “这就是格里高利·戈尔德,袭击我们管家的家伙。”伊芙琳打量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只被钉在软木板上的蝴蝶,“打仗时,管家救了我父亲(2)。看来这次袭击可真让我父亲生气了。”

  “生气了?”我说,“伊芙琳,戈尔德像头猪一样被吊在那里!”

  “我父亲不是个细腻的人,也不怎么聪明,”她耸耸肩,“我怀疑细腻和聪明总是相伴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