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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第60节(2 / 2)


  芷秋立时发讪发愧,“我原以为躺两日,要多走动才好的,真是对不住大夫,是我粗心了。”

  那大夫正要再谴责两句,倏见陆瞻冷着一双眼,便知说错话了,忙起身赔罪,“小人一时忘了尊卑,请夫人恕罪!千岁大人恕罪!”

  适才罢了,陆瞻命黎阿则带着几人下去领赏。朝床沿上拍拍,待芷秋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吻,“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想出去走走。”见了芷秋的笑颜,又说:“去书案后头将我的药拿来。”

  芷秋扑朔着睫毛,“什么药?”

  “就是我常吃那个丹药。”

  “噢,那个药我扔了。”

  芷秋抽出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挺直了纤腰,“大夫讲,你这病就是吃那些丹药吃的,还有那个返魂丹,我也扔了。陆瞻,咱们往后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好吗?那返魂丹有什么用呢?病症只能抑制,也不能根治,反倒拖累坏了身子,那个什么‘强身健体’的仙丹也不过是观里那些老杂毛哄你的,真能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他自己怎么不吃呢?”

  她自认说的都是道理,殊不知道理有时候倒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玩意儿,若是有用,城外那十几万流民早叫道理填饱肚子了,何来遍野饿殍?

  金乌将落,天色昏昏地倒下来,道理也随之被强烈的欲望吞没。陆瞻面上的血色一霎消褪,掀了被子走到书案后头胡乱翻一通,处处不见丹药,越翻越怒,便随手将满案的书贴公文、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冷眼望着芷秋,“你扔到哪儿去了?”

  砰砰啪啪地摔得满地狼藉,各色砚台镇纸五光十色的碎片铺陈满地。

  芷秋从未见他对自己露过凶相,又惊又怕间,心酸难忍,眼泪扑簌簌而下,“扔到外头池子里去了!你想去捞也没法子,早就化成水了!陆瞻,你饱读圣贤书,从前还因先帝玄修胡乱用药进谏,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坏处!”

  他当然知道,无论从药理到毒性,他都比任何人更清楚。可他是荒野徒徙打转的饿兽,终日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茫夜中,那么遇见一株野草,哪怕有毒,也是他在无穷的苦难中,为自己而画的一个梦境。

  他挪步过来,脚上仿佛锁着沉重的镣铐,一拽一拖地,望着她,以一双填满怒气的眼,仍然像是在黎明里望他的月亮,温柔依然在他眼中奋力同怒火相争,“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芷秋同样仰头睇住他,温柔绞着残酷,化成一把利刃,戳破所有人尽皆知的真相,“我知道,如果不重要,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被骗?可你就是吃到死,那个东西也不会再长出来!”

  她咬着牙,淌着泪,“没了那个东西,会死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陆瞻,日子是朝前过的,不是往后看的,你不忘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活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这些狗屁仙丹、靠杀人、排解你心里头的不平!”

  “可有用吗?你照样不高兴,你连裤子也不敢脱,你像捂一个肮脏得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捂着你的裤/裆。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是你自己过不去!”

  夜罩下来,也将陆瞻的头颅兜罩下去,芷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紧握的拳头,顷刻后,他伟岸而坚实的骨头一软,摊跪在了她的裙下。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瞧见一滴滴眼泪砸在他蓝色的寝衣上,晕成一片黑暗的绝望。久久久久,久到芷秋以为他将要在绝境中获得新生了,可当他抬起脸,一条月光下银晃晃的泪痕却将他拉向了更深的囚室。

  四面无光的寸尺之地里,囚禁了他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他被判了无期之刑,“我也想忘,可当我每天坐着尿尿的时候,我就一刻也忘不了!你知道阉人是坐着尿尿的吗?”

  他笑了,震落了眼泪,仿佛是一场雪崩,险些要震散骨头,“你不知道,你没见过,我没让你看见过。假若你瞧见了,你还会瞧见裤/裆里垫的棉布,是吸尿用的。但我天天都能见到!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假装看不到。你去问一个断了腿的残废,你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忘记他少了一条腿!”

  月立黄昏,风卷残笛。陆瞻垂着手臂分膝跪在地上,像一堵坍塌的城墙。飞砂碎砾铺天盖地朝芷秋砸过来,砸烂了芷秋的心。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过于残忍了,为什么总去要求一个断了腿的人站起来?他明明已经在尽力爬行了……

  他爬过来,抓住她的裙角,“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我忘掉我忘不掉的事?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超脱不了生死也忘不了痛苦,更忘不了恨。芷秋,请允许我有一些懦弱和一点恶念,我向你保证不滥杀无辜,但请你,不要对我有那么高的期望,我本来就是残缺的,没办法完美……”

  无人敢进来点灯,仅有圆圆一个月亮照着彼此满布风雨的面庞。芷秋望着他的泪,就想起他的笑容,比冬夜的炭火更能温暖她被霜雪洗礼过的身体。她记得——

  起初刚嫁给他的时候,或许是幸福像个梦境,令她总是忧心梦会破碎,于是整宿整宿地发梦,梦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男人朝她扑过来,常常惊出她一身的冷汗。但一翻身,她就从无例外地落在陆瞻怀里,他会耐着性子哄她,甚至陪她说一整夜的话。他总是将最好的爱给她,补全她命运里所有的缺失。

  可他的缺失呢?她想,她要看清,于是蹲下身来,“我可以答应你,甚至可以假装瞧不见你吃那些药,可你骗得了自己吗?”

  “芷秋,”他苦涩地笑,泪痕渐渐风干,成了一棵枯死的树,“我只有骗了自己,才有信心去爱你,才会觉得我能像个男人一样为你遮风挡雨。”

  “我不需要你伪造的这些假象,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要与你同甘共苦的,我不要你把‘甘’留给我,‘苦’一个字都不同我说。先前你母兄分明就是一个园子里住着,你却百般阻挠不让我见他们,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希望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能告诉我!”

  陆瞻沉默着,似乎是在笑,半晌后倏然站起来,叫黎阿则进来点了灯,须臾万丈火光一跃而起,照亮了陆瞻泪渍渐干的面庞,苍白而果断,“好,我告诉你,你知道了,大概就会明白有多努力地在坚持着做一位君子。阿则,带你干娘去看看。”

  “叫我看什么?”芷秋抹干眼泪,走近他一点。

  他笑一笑,方才短暂崩溃的眼泪已不知所踪,立在窗下,仍是那个幽篁神秘的陆瞻,“看你想看的,看另一个丑恶的陆瞻,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吗?但你看了,不要害怕。”

  浓夜渺渺,月色溶溶,芷秋满怀信心,跟着黎阿则穿过半个园子,她坚信不管见到他多丑恶的一面,她仍然爱他。

  这般推开了一扇门,里头点着一盏青灯,被风险些刮倒。这是芷秋从未踏足过的一间屋子,只见尘满各案,门角一个白釉梅瓶里插着一支风干的花。

  细风卷来一缕清冽的女人声音,震落了枯干的花瓣,“谁?!”

  “是我。”黎阿则打着灯撩开帘子请芷秋进去。

  里头倒也家私齐全,只是都积了不少灰,一张架子床旁点着银釭,照明了里头缩着肩膀的一位穿金戴银的姑娘,涂得白白的脸,抿着红红的口脂。

  一开口,就像个来索命的冤魂,“黎公公,我听着话呢,每日都去给老太太送药送饭,她若不吃,我就强灌她,灌得她服服帖帖的!回去请告诉督公一声,浅杏必定伺候得老太太长命百岁。”

  “浅杏姑娘就是懂事儿,前几日我叫人给你打的那根簪子你喜欢吗?”

  浅杏的眼神游移不定,由头上摸下来一根蓝宝石嵌的金簪紧紧揿在胸前,生怕人抢了去,“喜欢,谢谢黎公公,能不能,再给我打顶金鬏髻?”

  “成啊,”黎阿则淡淡嗤笑,“你踏踏实实的,要什么没有?”

  芷秋窥见浅杏说话时眼不住朝帐外一个龙门架上瞟,瞟一眼、避一眼,便循望过去,顿时软了骨头,颤着手指,“那、那是什么?”

  有个什么撑挂在龙门架上头,乍看是件蜜合色的衣裳,细看来,却坠着一头乌黑的发。

  黎阿则将她搀稳,灯笼伸过去一晃,歪着嘴笑,“干娘莫怕,那就是张人皮。这一位原是园子里一个小厮,与浅杏姑娘情投意合,于是两人背着干爹睡到了一起。”

  说话间,他又将灯笼朝帐中一晃,晃得浅杏瑟缩一下肩膀,他便笑得益发高兴了,“干爹吩咐我们成全这对有情人,于是我们扒了他的皮,送给了浅杏姑娘,叫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他复将灯笼照回龙门架,扭头笑问浅杏:“浅杏姑娘,如今他那家伙可还好使啊?”

  浅杏由臂间抬起一个笑脸,透着些半疯半癫的精明,“我才不要他,他怎么跟咱们爷比?”

  黎阿则十分满意地颔首,“好好伺候老太太,别成日家想东想西的。”言讫将灯笼一转,照在芷秋虚浮的脚下,“干娘,咱们再去堀室里瞧瞧。”

  这厢出去,天有冷月,风露带寒,刮得黎阿则手上的孤灯飘飘荡荡,似一味鬼火。芷秋有些吓得走不动道,被他搀扶着,半晌讲不出话来。

  “干娘,”黎阿则发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仿佛是哪里爬出来的鬼魅,“我们做阉人的,都只是半个人,更没人拿我们当好人看,就只您拿我们当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一样少不得,您能不能,不要这么严苛?恨也不许恨,梦也不许做,您老叫干爹他老人家忘却前因,可没有前因,哪里来的后果?我们都是吃了许多苦才走到今天的,哪有一转头,就能把那些苦都忘了的?”

  芷秋扶稳他的手,侧身回望那间屋舍,被几棵疏竹虚掩的绮窗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烛光,与月色交融得瑰丽而吊诡。她已经分不清地狱与人间的区别,也或许,人间就是另一层地狱。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一直以让芷秋舒适的方式爱她,芷秋也会学着以令他安逸的方式去爱他的,请各位小可爱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