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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第86节(2 / 2)


  席间饮酒寒暄,胡笳咿呀半晌,那年轻太监柔着嗓子笑了,“二位大人,咱家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何必破费客气?”

  范大人与何盏相笑几声,转来为其筛酒,“内官既然猜着了,我们也不绕弯子了。这事情是出在咱们南京,席泠也是南京人,怎的要从北京另派主审官?是不是皇上震怒,或是皇上对咱们南直隶都察院,有些什么……?”

  “嗨,没有的事情。”太监摇摇手,意态轻松,“皇上先是看了虞大人弹劾这里席大人的奏疏,问起席大人是谁。跟前的陈公公说,就是那年帮着办了仇云两家的年轻县丞,后头经由江南巡抚林戴文举荐,如今担着南直隶府丞那位穷进士。这样一说,皇上倒想起来问:‘可是那年殿试文章绝佳但字迹潦草得不成样那个?’,陈公公忙说是,皇上倒笑了,只说了一句:‘他到底还是混上来了。’”

  何盏闷想半日,又替太监筛酒,“听这意思,皇上倒未震怒,怎么又要从北京派主审官下来呢?”

  那太监吃了酒,乐呵呵搁下,“这里头,都是虞家的事。虞大人像是与这位席大人有些仇怨?呵,其实不过十几万两银子的事情,这江南江北,哪个大案不是动辄几百上千的银子?又没有动户部的税银,这是使百姓的钱花在百姓身上。皇上呢,原是不想理会,可架不住虞大人将事情闹得满朝皆知,既然犯了法,当着满朝文武,就不好不办了。况且也要给他虞家这个面子,人家兄弟两个都担着要紧的差事,父亲又是先前的礼部尚书,又是侯爵,多少要照顾元老的体面。所以这位席大人才倒了霉了嘛。”

  范大人点头称是,“其实这案子倒好办,只是结了案,这席泠,朝廷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置呢?”

  “皇上的意思,安虞家的心,该如何定就如何定。这也该着这位席大人倒霉,那有些贪墨上百的银子的犯官,在朝廷有厉害关系的,该松还得松。可他,在朝廷里连个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好些人,压根就不认得他!您二位说该不该他倒霉?要是属实,内阁六部谁会替他说话?押回北京,按律抄家秋决,就了了事了。”

  轻轻松松几句话就撼动了何盏,他恍然大悟,可不是嚜,症结所在,并不是席泠犯了多大的国法,说到底,是他在朝中孤立无援,无姓无名,谁也犯不着得罪了虞家去替他辩解。朝中无人,那么在汹涌宦海,就只能是个任人鱼肉的哑巴。

  何盏便也似个哑巴,一席再不讲话,只陪着笑脸应酬周旋。

  当夜席散,安顿了太监,何盏与这范大人共乘一舆。嘎吱嘎吱的车轮子响彻长街,范大人倏然捋着须在岑寂中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小何大人,你瞧,虽说两京是一样的,可咱们南京到底比不得人家天子脚下。咱们这里的人,在朝中不尴不尬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怪道南京这么多官,拼死了想朝北京爬。这回北京派个佥都御史过来,少不得要在我这个左都御史面前争面子,摆架子。我懒得去应付他,这案子就由你去陪审。”

  “大人……”

  正要作揖道谢,范大人捋着打断他,“不必谢。我晓得你与席府丞是至交,原该避嫌的,可虞家想公报私仇,往死里整席泠,这时候,你就再犯不着避这个嫌了。咱们南京的官,一样的品衔,凭什么叫北京的踩在脚下?一个北京的佥都御史,想跑到我南京来耍威风,我看他是做梦。”

  何盏辩这意思,是南京上头这些人打算纵他徇私枉法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席泠的一线生机,或成了他的一道防线,跨过去,徇私舞弊也许救得了席泠,可从此,便是他的沦落。

  他久久沉默,无话可说,仍旧致谢,“多谢范大人。”

  归家业已二更,何盏望着席家的朱门,踟蹰片刻,还是敲开了那扇门,在正屋里将旨意说与席泠听。席泠与南京的天背道而驰,天是与日炎热,他却一日比一日冷寂。

  屋里没丫头使唤,他亲自瀹茶,在榻下提了流金南瓜铜壶注水入紫砂壶内,又慢吞吞将铜壶搁回炉上,“照心,你还记不记得,那回你被伯父打了,我去探望,咱们在你屋里,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改一改你那心软的毛病……”

  “改一改你那心软的毛病。”那时的席泠与此刻的席泠重叠起来,何盏才惊觉,他一早对时事就有预料。

  所以今番,他对生死格外澹然,“照心,是人都有软骨。我已经沦落妥协,从前的志向抱负因何落空,我不想再去追溯。但你仍是咱们最后的梦,是天下读书人纯粹的志向,你得给他们做个样子出来,不能为了咱们的一点私情,罔顾国法。”

  “可……”何盏本能地想为他辩驳,像范大人,像闻新舟,像南京城里视若无睹的所有人。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混淆的开始。其实不论为情为钱,都是贪,贪心一起,终要模糊是与非的界限。

  席泠欣慰的笑了,“你没说下去,我很高兴。”他端来两只白釉六角盅搁在彼此面前,郑重起来,“我晓得你想说什么,我甚至也晓得其他人怎么想。他们想,不过区区十几万两银子,把满朝文武家的地缝扫一扫,恐怕扫出来也不止这些,何必去计较?可我不这么想,法就是法,纲就是纲,一两银子也得明明白白点算清楚。要是都这么稀里糊涂一团乱麻,以善掩恶,以恶混善,这笔账,必定越算越乱。朝堂不是市井,连朝廷都乌烟瘴气,叫世道如何清正?我如今就要你拿我祭法,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那盏微弱的烛火横在二人中间,火苗子逐渐在何盏眼中烧得正了。他一口吃尽茶,干净利落地拔座,“好。”可走出两步,他又回身,“我这里严明审案,可定罪是北京的事情,你的生死,我定不了。碎云,给林戴文去一封信,告诉他你的境况,他当初既然愿意为你通一条路,此番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在北京、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

  席泠不经意地笑着起身,要送他,“不必了,他这回帮了我,下回我又该拿什么报他的恩?你来我往的,总也没个了结。”

  他点了盏灯笼,一路将何盏送出望露,“北京那位彭大人几时到南京?”

  “大约半个月后,这位姓彭的佥都御史,是虞家的姻亲。”

  “我明白了。”席泠似乎不在意,浅浅地笑着,将灯笼交交予季连,“替我送小何大人出去。”

  季连接了灯,照在何盏脚下,引着他走出一段路。忽然间,何盏顿了脚步,又回首——席泠的背影将将转入棕竹夹掩的小径。月亮十分圆满,寒噤噤的银光像一片冷霜,落在他最尾滑隐的衣袂上,没抓住他。

  他因何盏来得暗了,原本是睡下的,穿着银灰色的寝衣。他很少穿得这样浅淡,轻薄得犹如月的一缕叹息。

  踅进西厢,箫娘恍惚以为是月亮彻底落进她的梦窗,她绵.绵地笑了两声,在床上打了个滚。

  席泠点亮床头高高的蜡烛,把竹青的鲛绡帐挂在银钩上,落在床沿对她温柔地笑,“何盏过来,我与他在正屋里说了一会话,起来时你睡得正好,怎的就醒了?”

  “我做了个梦,笑醒了。”箫娘滚过来,把脑袋侧枕在他腿上,“想不起梦的什么,就记得是个美梦。嗳,这大半夜的,何小官人来寻你做什么,有哪样要紧事明天不能说?”

  “一点要紧的公事。你再接着睡。”席泠把另一支膝盖翘起来,脚跟踩在床沿上,睡意全无了,迎面望着绮窗外的月。

  箫娘跟着他看,模糊的月嵌在窗纱上,圆得剔透,流水一样由窗纱密密麻麻的细孔里流淌进来。她坐起来,朝窗上递递下巴,“我也睡不着了,开了窗透透气吧。”

  席泠去打开了窗,芜杂的蛙声一霎挤进窗来,风也挤进来,把烛火吹的偏了偏。箫娘忙下床去取灯罩,笼在银釭上,光线就黯淡一层,看不清席泠的表情。

  他顺势坐在了榻上,懒歪歪地欹着窗,散漫惑人的姿态。把床上的箫娘看了会,又旧事重提,“要我说,你还是往杭州去散散闷,成日在家困着,人也困得恹恹的。杭州比南京凉快许多,到了那头,正好度过暑热。”

  一件事倘或她不答应,他很少重提。这回又说起,箫娘免不得警惕起来,老远剔了他一眼,“总撺掇我往杭州去做什么?未必,你有点什么事情要避着我?我猜猜,你近来,又撞见了谁家的小姐?”

  月光落在席泠胸膛上,他吊着眼梢,有些不正经地张开双臂,箫娘便走过来,伏在他怀里。他叹道:“哪来谁家的小姐,就一位虞家的小姐,已经够叫人愁烦的了,我又何苦去招那些事?我是为你想,过两日,我又要忙起来,或者又要往底下县上去一趟,一走半月一月的,你在家,岂不更无趣?你怕什么,怕去了杭州,回来我不在家了?”

  箫娘撅着嘴,不知怎的,觉得亮堂堂的月亮有些凄荒,“我就是不想去,舍不得撇了你嘛!”

  万般无奈,今夜只好再搁下此事不题了,席泠抱着她,后脑仰在窗台。那竹梢的影,温柔地垂在他的眼角,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摇晃,好像一片暗的泪由他冰封的目光里淌出来。

  落后有一天夜里,席泠梦到席慕白,还是那副邋遢模样,吊儿郎当歪在他家榻上,手一个劲地摸炕桌上水晶碟子里的葡萄吃,塞了一嘴,葡萄汁水淋漓地由他嘴角溢出来。

  席泠打床上下来,走近几步,席慕白挑着眉峰笑道:“我就晓得你小子,良心烂透了。”

  梦里也是死寂的夜,辨不清春夏秋冬,风打袖口灌进去,凉透心骨,满地被月光拖得沉重的影子。席慕白说着话,葡萄酱汁糊了满下巴,那些绿油油的颜色逐渐变深变红,像是殷红的血。

  他倏地一笑,满口里的血,深的浅的,仿佛嚼烂了谁的心肺。

  席泠猛地一吓,惊醒过来,浮了满额的汗。箫娘被吵醒,跟着坐起来窥他,“冷哥,冷哥,你做噩梦了?”

  “没什么。”席泠久坐半日,枕头底下摸了绢子揩汗,“你接着睡。”

  箫娘诧异地盯着他,那汗.湿的额头底下,眼睛愈发死寂了。她惶惶不安地歪着眼紧窥着,拽他的胳膊,“怎的了?”

  席泠掀开薄衾下床,往榻上倒盅凉水来喝,撑在炕桌上吁了口气,“你接着睡,我到正屋里看会书。”

  他的肩颈凹陷下去,头微微垂着,箫娘撩着帐子注视他,微风从他宽松的寝衣里往里灌,洗劫了他坚壮的骨头。衣裳偶尔贴在他的腰上,箫娘才发现,他瘦了些,不知不觉地,似乎也老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