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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第52节(2 / 2)


  她对月贞说:“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月贞愈发不懂,“哪里一样?你从前在京城,跟二老爷好好的,回来才平白受了这么些气。往后能少回来就少回来吧,反正虔哥已经入了族谱了。”

  唐姨娘看着她,目光有些哀婉的羡慕,“像你这样也蛮好,没吃过什么苦头。”

  月贞玩笑着说:“我没吃过苦头?我娘家穷你不知道?吃过的苦头不比你少。”

  她一向不爱对人诉苦,今日像是觉得唐姨娘有些过分萧条,她故意与她比着苦,好叫她能感到些安慰,“我爹死得早,其实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差,横竖他活着也是不中用。家里的事情放任不管,要说在外头弄钱,也弄不来钱,仗着自己是个秀才,既不肯去街上下力也不肯给人当账房,家里也没有地。我娘一心向着哥哥,哥哥呢,偏又是烂泥扶不上墙。嫂嫂倒是厉害些,心里的算盘打得那个响,离着八里地都能听见……”

  唐姨娘静静听她说着娘家的琐碎,偶然低着下颏笑一下。待她吃茶的间歇里,她长吁了一口气,“我今日来,就是来向你辞个行,省得走的时候乱哄哄的辞不上。”

  月贞下头还有好长一段的故事,此刻遭她陡地打断,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专会抱怨的长舌妇,怀疑是被霜太太附了身。

  她红着脸,借机岔开话,“这倒是,你们一走,好大的阵仗。回去的东西都预备齐了么?”

  说起东西来,唐姨娘“哎呀”了一声,“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前几日到街上置办东西,看见把好扇子,就给买下来,原是要给你拿来的,出门时又忘了。回头我叫丫头送来给你,那扇子真配你,红木柄檀色缂丝的,两面绣着一枝红柿子。”

  月贞见她说得如此诚心,也不好拂她的意,只说,“我改日自己去拿好了,哪里好劳烦你屋里的人。”

  “送件东西跑个腿的事,算什么劳累?过两日我就使人给你送来。”

  唐姨娘盯着月贞看,直到双眼看出几分眷恋不舍的意思来,才握握月贞的手款款起身,“我也没别的事,就是为送扇子来的,偏又给忘了。我走了,耽搁你睡午觉。”

  月贞送她至廊庑底下,她这里的院门开在场院左对角,唐姨娘荏弱的背影翩翩然地绕在长廊底下,那影子长长地立在墙上,滑过了墙上窄窄的漏窗。

  月贞心里觉得她有些不好,又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她今日常弯着角,好像她的嘴天生就是弯着的,与自己也是有说有笑,却是没有半点光彩。她像什么?像一个已死的人回魂回来,在梦里与自己说了一阵子闲话。

  隔两日,月贞还有些不放心,便借着拿扇子的名目大早起走到那边宅里去。

  来已来了,照例就要先去给霜太太请安。进门撞见二老爷正往外去,他要回京,摆席送他的朋友多,又是忙不完的应酬。

  天色微亮,月贞又走到唐姨娘屋里去。进院倒是静悄悄的,想必还没起。她正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屋,就在场院内见个丫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像个蹴鞠似的,从门框撞倒廊头柱子上,又由廊头柱子上撞到月贞身上来。

  这几回撞,把人也撞散了架,这丫头拽着月贞的胳膊,一径向地上软跌下去,“死、死人了、姨娘死了、死了人了……”

  “什么?!”月贞将她一把捞上来,“你说谁死了?”

  “姨娘、我们姨娘死了,就挂在屋里……”

  那卧房的窗上乌漆墨黑的一片,外间两扇门敞开着,里头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借着一缕幽昧的天光,能看见正墙底下的鸡翅木雕花长供案上供着几枝白水仙,中间鸡蛋黄的花蕊给虫蚁蛀了。

  一路走进去,又见卧房门帘子前头跌着鎏金铜盆,洒了遍地的水。壮着胆子撩开帘子一看,架子床上头的横梁上坠下来一个女人,正正悬在床前,两片银纱帐在她身旁幽幽地飘着,她也幽幽地打着转。

  转过来,是一张勒的紫胀的脸,吐着舌尖,翻着眼珠子。

  月贞一下坐在洒了遍地的热水里,只觉浑身冰凉。

  “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吊死了呢?”

  霜太太坐在榻上,一身肉窝作一团大大的疑问。

  怎么想也想不通,唐姨娘怎么就吊死了呢?她这一吊死,叫玉朴拿谁打点给京里那位萧内官?

  思及至此,霜太太不再是那抱着疑心皱着眉头琢磨式的问,而是一霎如天塌地陷,在榻上陡地捶胸顿足,“你说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吊死了呢?!我的天老爷呐,怎么就给死了呀!”

  这几嗓子把月贞的魂也嚎了回来,她连着喘了几口气,便如翻云覆雨,耳边一下听见乱七八糟的响动,似暴雨砸地。

  一位管家跑进门来禀,“太太,人放下来了,请了大夫来瞧,确凿是吊死的,大约昨天半夜就没了气了,早起丫头端水进去洗漱才发现。”

  “人呢?”

  “摆在屋里,等老爷回来呢。”

  霜太太倏地从榻上立起来,急得转悠两步。然而急也急不出个头绪,只得认命地坐回去,“成吧,放着等老爷回来,看他怎么说。”

  不一时连左边宅里的人也都赶来。琴太太进门瞥见月贞,疑了一下,走到榻上问霜太太,“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上了吊了?”

  霜太太愁得撑着额头直哭,“我也问呐!好好的一个人,谁知就给吊死了!晨起天不亮,贞媳妇说是去她屋里取件什么东西,进门就撞见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说是死了人。贞媳妇进去打帘子一看,就见她挂在梁子上,这才跑来报我。 ”

  死人到底是桩大事,琴太太只怕月贞牵涉其中,扭头问:“你到她屋里取什么东西?”

  月贞一点点聚起魂魄,啻啻磕磕地说:“前两日,她到我那里去,说是有柄扇子送我偏忘了带,说回头叫丫头给我送去。我怕劳累她的人不好,想着今日自己来取,就,就遇上了。”

  琴太太搁下心点了点头,吩咐几个年轻媳妇道:“这里乱哄哄的,你们先回去。等二老爷回来了再说底下的事。”

  人潮褪去,扭头过来,霜太太还在那里哭。琴太太将她的胳膊推一推,“姐姐,人又不是你害死的,你愁什么?死了就死了,你还怕她娘家来闹?”

  霜太太抬起脸,“我倒不是怕她娘家来闹,她自己吊死的,闹得着谁?就是闹到衙门我也不怕!我是愁她死了,萧内官那头如何交代?一会老爷回来,我还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呢!”

  琴太太笑了笑,笑她没出息,拈着帕子扫扫裙面,“原来是为这个,我倒给忘了。死都死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二弟不过是说你两句。”

  轻猫淡写的几句稍稍稳定了军心,霜太太细想,也渐渐不哭了,折着帕子把眼泪一点点蘸干,“你说得对,难道为了个姨娘要拿我的罪不成?我才不怕他。”

  这一乱便至午晌,玉朴从外头赶回家来,与霜太太一齐骙瞿到唐姨娘房里。人早给解下来摆在铺上,换了身干净衣裳,是她在京时常穿的一件银红绉纱褂子,湖绿的裙。因为孝期,这些鲜亮衣裳自打带回来,就从未上过身,此时再穿,配着那张紫胀的脸,早是物是人非的光景。

  玉朴沉默地立在床前,背有些微佝偻。因为看不见他的面孔,霜太太在后头两手捏着帕子,心下益发忐忑,生怕他怪罪。

  岑寂许久,玉朴叹着转过身来,向外间榻上走去,给身前身后,死去活着的两个女人皆下了判词,“她也蠢。你也蠢。”

  词是一样的词,但却是两种意思,霜太太知道。他说唐姨娘蠢,是含着一点怜爱与怅惘的。可说她蠢,那就是真的蠢,不带一分一毫的感情。

  她的确是蠢,给人心甘情愿做刀子使。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她嫁到李家来,就如同是卖到了李家,和此刻外头场院内那些乱着指挥的管事,跑腿的下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各司其职。她的职位是“太太”。

  给安排到这位置上,就只能尽心竭力。她提着帕子追到外间,小心翼翼地坐在对榻,够着脑袋问玉朴:“眼下怎么办?你回京去可怎么向那萧内官交代?要不,在这里买几个丫头带上去给他?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杭州的姑娘长得水灵,挑几个相貌好身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