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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第23节(2 / 2)


  了疾照旧在说:“从前我就与大嫂说过,你和大哥夫妻未全,倘或娘家肯,大可以另择良人。”说到此节,他小心睐她一眼,生怕伤了她的心,“可你哥哥那意思,是不大肯了。”

  不是“不大肯”,是“绝无可能”,所以月贞从未对他们有所要求。

  她豁达一笑,“他们自然不肯的,我在你们这样的人家做寡妇,他们可以想法从我身上捞好处,何乐不为呢?横竖做寡妇的,又不是他们的女儿。况且这年头,卖儿卖女的也多得是。”

  “你娘呢?难道她也不肯为你打算打算?”

  “我娘只一心为哥哥打算。”月贞把眼垂向脚尖,因为低着头,弯着的唇角也显得有几分失意,“其实也是为她自家打算。我娘常说‘养儿防老’,她的终身是倚靠哥哥的,所以凡事以他为先。有多余的,才想起来我是她女儿。”

  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条蜿蜒无尽的羊肠小道,她的未来仿佛跟着绵延在两旁渊渊的绿色里,美是美的,却茫茫无际。

  想要寻个真正的靠岸处也无处寻觅,她无力地抬起头来,“鹤年,我并不是无缘无故与你亲近,是因为你常替我打算,我才与你亲近。”

  她扇动着明媚的眼,不过是要他了解,她的感情是有根据的,是可信服的。

  其实这不过是她随口编的谎。自己细究起来,喜欢他明明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也因为她撞见他时,刚刚幻灭了一段憧憬的姻缘。

  而她得继续憧憬下去,因为要苦中作乐,因为过日子大多时候就是要自欺欺人。刚刚好撞见他,可以把憧憬转嫁在他身上。

  她对自己说过许多谎,譬如她哥哥嫂嫂到底是为她好,她娘也在尽力为她打算。但在今天,了疾轻易戳穿了她编造给自己的谎。她只好竭力维护着这一个。

  无论起初的意图如何,终归是喜欢了。尽管有些一厢情愿,也仍然有些微渺而刺激的快乐。

  好在月贞说的是“亲近”,亲近可以有许多种,了疾在理智上把它解释为一种信赖。

  沉默了一段,他说:“我看大嫂还是改嫁的好。姨妈她,并不是像外头看着那样和善。大哥不是她亲生的,何况大哥又没了,就算你眼下有崇儿,熬到姨妈不在的那一天,你们分家,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林荫里阳光零落,月贞满不在乎地笑着,“我知道。可这种事情并不是我能做主的。况且你劝我改嫁,要我嫁给谁去?”她扬起眉眼,又涌起热烈,“谁又肯娶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呢?”

  身不由己,翻腾起历历旧日,无外乎是这四个字。她比无父无母的孤女是要好一点,好歹有饭吃,有铺睡。但那些都不是她的。她娘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姑娘迟早是别人家的。

  在阗满油烟的厨房,她卖命似的搓了十几年的面团,灶火复一年地烘出她一脑袋汗,她也不过是扯着袖口一横便揩干。不敢停下来,一停便忍不住去想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恰如此刻,她的目光虽然热烈,却隐含悲伤的迷惘。

  了疾心头不禁一跳,想起山门外露在树影间的那一片湖,清晨暮晚,常年的烟笼雾罩。他每开山门,总希望烟散雾开,能望见湖上的晨曦。

  他微微抬起手,有刹那冲动想为她拨开眼中的茫然。却乍听见园中有小厮在喊:“鹤二爷!”

  那小厮在远处假山后冒头招手,“鹤二爷,寺里的和尚到了,我们太太请您过去呢!小的到处找,原来您在这里。”

  “去回太太,我就来。”

  小厮去后,了疾把眼转回来,方才一点有情醉意烟消云散,又如从前从容冷静,“寺里的僧人到了,我要到前头去安置他们。大嫂回屋去歇着吧,夜里还有得熬。”

  月贞没搭这话,问起别的:“鹤年,你们做了和尚,难道就没有还俗的?你怎的不还俗?”

  没等他答,便自顾自地讲起故事来,“我们章家那条街上有户姓王的人家,他们家汉子是码头上搬抬的,成日不在家。偏他媳妇生得好,有一日他也是不在家,他家去了个化布施的游僧讨水喝,媳妇打了水来,两个人眉来眼去的,竟然慢慢勾搭在了一处!后头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去问我娘。我娘说,和尚也不见得都是六根清净的。”

  说到此节,她别有深意地挑眼,“鹤年,你常说修行是修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几时才能修到呢?人天生就长着耳朵眼睛,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不是自欺欺人么?”

  太阳分明晒得了疾一额细汗,他却硬撑着浑身凛凛的冷静,“我从没假装。”

  “那怎么我看你时,你就不敢看我?”

  他不得不瞥她,恰对上她含笑挑衅的目光在澄明地闪烁着。她似乎没有廉耻之心,“淫”得坦荡,反有些男人家的豪迈气魄。这些羞于启齿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令人怦然心动。

  可了疾不能心动。方才那个小厮来喊,或许就是佛主对他的警示。他面颊有些发热,心里认定这是一种自责。

  “大嫂想必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一心敬重大嫂。”

  走到岔路上,林荫旁移,阳光不留余地的满泄下来。风稍稍汹涌,卷着乱花迷眼。月贞站定了,敛起笑颜,认真歪着眼望他。

  了疾未再敢避开眼,此刻挪开反倒显得心虚。然而与她对望过去,难道就不心虚?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竟然连自己也骗。

  他心里其实慌得很,只怕给她看出什么端倪。

  幸而月贞忽然一笑,“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嚜。”

  她旋身去了,素白的裙边翻滚着,在了疾的僧袍前逗留了一瞬,几如一只握不住的手。他眼睁睁望着,如同上回离开家时的情形。但此刻心境却有了些变化。

  那时他看她,不过以一个出家人悲天悯人的心绪在看旁观。此刻看她,总觉得她是与他的命运相关的。无动于衷只不过是骗自己的话。

  不过人人都在做戏,又不单是他。众僧一到,于次日开坛做法事。登门吊唁的朋客愈发多起来,阖家人口渐渐忙得不可开交,做足了一场滔天的悲剧。

  惠歌调度不过来,去向琴太太诉苦,“娘,家里这些个婆子简直是没王法!时下忙得这样,她们还偷奸耍滑吃酒赌钱,我叱了这头又训那头,实在忙不过来。”

  说完惠歌便在榻上扭身哭起来。琴太太体谅她年纪尚小,虽然有冯妈帮衬,拢共也只几双眼睛,哪里盯得了众多手脚?

  她默想一阵,呷了口茶,“这样,正好你两个嫂嫂的娘家都来了人,我请她们帮着你调停调停。”

  惠歌掉过身子来,眼泪也忘了搽,“芸二嫂子的两位娘家嫂嫂倒罢了,他家是大家门户,那两位嫂嫂在家都是打理过家事的,请她们两位尚且帮得上。可贞大嫂子的娘家不过是穷街陋巷里的小门户,家里拢共才那么几个人口,她家的大嫂会做什么?请她帮忙非但帮不上,反白送她一个人情。”

  “月贞的娘家是做吃食买卖的,别的她那大嫂不懂,厨房里的事情却还帮得上。如今款待亲友,就是厨房里一团糟,请她去厨房了照看最恰当不过。也不要她做什么,就是调停厨房里的饭食茶饮。”

  惠歌半大的姑娘,也没主意,只好全听琴太太做主。当日琴太太便先请了芸二奶奶同她娘家两位嫂嫂到屋里来说了一通,后又将月贞与白凤请来寒暄一番:

  “原本早该请亲家到家来坐坐的,偏生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先头渠哥的事情你们因为避喜,不能来。如今因为我们老爷的事情,舅奶奶好容易到了我们家,却又赶上这几日乱忙,不得仔细款待,是我们家失礼。”

  白凤见她面容淹淡,脸色憔悴,跟着在椅上哀哀切切地叹息,“亲家府上出了这么些事情,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不说,哪里还敢添麻烦呢?您快别这么说。”

  “您客气。 ”琴太太招招手,亲亲热热地将月贞招到对榻坐,笑道:“月贞这丫头,我最喜欢,亏你们教养得好。”

  “姑奶奶在家时就听话懂事。到了这里,全凭两位太太与兄弟妯娌们照拂得好。”

  月贞听了半日客套话,细声地搭个腔,“太太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琴太太作难似的睃二人一眼,唉声叹气,“真叫我不好意思开口。家里忙得这样子,每日客来客往几十号人,惠歌年纪又小,许多事照应不到。咱们娘们几个,又要在灵前守孝,又在厅上陪客,也是抽不开身。如今上上下下简直乱得全无章法了,想请舅奶奶帮着把厨房里的事照应照应。舅奶奶放心,用不着做什么,就是调度调度那些媳妇婆子,凡事支使她们去做。不知道舅奶奶肯不肯帮着操劳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