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枝老师从准备室里端了两个马克杯过来。他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给人的印象和平常那身白衣截然不同。那身纤瘦高駣的身形，加上年轻，会因此博得女生们青睐，称他为『帅哥木枝』，或是被男生们讨厌，称他『现实生活美满的木枝』，这我都可以理解了。



「怎么了，三浦？随便坐吧。」



他将马克杯放到生物实验室特有的细长讲桌上，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搅拌棒和奶球，从容地搅拌着咖啡。



我没打算坐下，也不会喝他的咖啡。



「欸，我倒是吓了一跳。你是铃原的朋友吗？嗯？不过你们应该不同学年吧？」



他没有给我提问的时间，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你们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参加社团嘛？该不会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吧？」



木枝将腰靠在讲桌上，以他柔软的语调询问。



我们学校基本上不允许学生在校外打工。他是想借此告诉我，不要在身为老师的他面前告诉他，我们是因为打工而认识的吗？这人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他啜了一口咖啡，将马克杯缓缓放回到讲桌上，抬起目光凝视着我。



「……然后呢？你找我什么事？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他说话的语调变了。这让我同时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阵恐惧。因为他的声音非常冷淡，仿佛宣告『接下来将不再演戏了』。



「你……你跟铃原待在这间教室里面都在做些什么？」



「……」



在一吸一吐的呼吸声之后，他开了口：



「你怎么会问这个？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铃原因为出席天数不足，所以我得帮她把没有上到的课……」



「——其实我都知道了。」



这是赌博式的发言。我没有跟稻草人谈过这件事，所以我不知道她来这间教室做什么。而机器人说的话可能也不是真的，或许她真的是来这里接受木枝老师帮她补课的；甚至，他们也许彼此相爱……



然而，木枝脸上的表情却否决了我那般天真的想像。他反应出来的表情……该怎么说呢？就好像严肃地要用气势压迫不听话的小孩一样。



「……你知道……女……高中生是什么样的……生物吗？」



我在夹杂着颤抖的声音中，努力地摆出笑容。



「我们觉得……同年纪的男生……像小孩子一样，很、很幼稚。我们对成熟的男性怀抱着憧憬；比方说……老、老师。而我因为任性……让我、对朋友的男朋友……更容易……着迷……」



「所以呢？」



「所、所以……」



要是我不持续绷紧自己的心绪，我一定马上腿软站不住了。我果然不应该逞强去做一些自己办不到的事！



「所以……那个……」



我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裙摆这是怎么回事？这跟我想的不一样，远比想像中来得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那个……我、我我我喜欢……」



「喜欢谁？」



「咦？那个……老师……」



「三浦。」



木枝从讲桌边离开，缓缓朝我靠近。而我则随之后退。接着，他抓住了我的下颚，强迫我的目光与他交会。那双眼神非常冰冷极度冰冷。



「你在想什么？」



忽然间，我一身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会被他杀死！



「呜……」



我拨开木枝的手，朝着教室入口跑去。然而，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猛力地将我向后一拉，让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喀啦……突然间，生物实验室的门再次被锁上。



我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看到木枝老师脸上的表情跟我之前认识的他截然不同。那张脸上显露出十足的凶性，一对冰雨般寒冷的视线毫不留情地洒在我的身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三浦！」



「我……」



眼泪涌入眼眶，视线变得一片朦胧。



——我到底在干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禁怀疑，然而，唯独这句话我非问不可。不问不行——



「老师，在你心里，你、你到底是怎么看待铃原的？你喜欢她吗？你真的有好好对待她吗？」



「铃原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是我自己……是我、是我自己……」



——好可怕！这种骇人的气势不是那只红脸猴可以比拟的！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从某个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恐惧！我吓得快要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了……



他朝我走来。



「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三浦？」



「没有！这件事跟铃原、跟铃原没有关系……！」



那张大大的手掌扣住了我的脸庞，指尖掐在我的脸上。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视线朦胧而扭曲……



——啷啷……忽然间，一阵骇人的声音中，玻璃被砸破。



生物实验室与校舍走廊相隔的窗框外探出了一头金发，和这个男生用手搔头的模样。



「啊，不好意思喔，我把东西忘在这间教室里了，可是门又打不开……」



狮子那与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的悠哉口吻，让当下的气氛一整个凝结住了。他从容地翻过窗子，跳进了教室「有了有了。」嘟哝了一声的同时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老师，不好意思，那我们先走了。」



狮子正要拉着我穿过木枝面前，往门方向走去，却一把被木枝拉住了他的肩膀。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请你解释一下。」



「这个吗？呜呜……这头发是天生的。」



狮子回过头，正面挡住了木枝。木枝很高，但狮子也跟他差不多高。



我抬起头，看到狮子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柔和，但我知道，此时的他心里非常愤怒。他低头看我，小小声对我说：「快走。」



「……可是……」



「快点。」



我拉着狮子的袖子，用另一手将生物实验室的门打开。我原本打算拉着狮子一起离开——既然要逃就一起逃。



门开了。



稻草人带着一脸惊吓的表情站在门外；弯曲的食指贴在唇边，一对目光显露出怯懦的神色。



「稻……草人……」



当我出声，她便猛然转头，朝走廊那头快步离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划破了校舍里的宁静气息。



「等一下！」



「桃乐丝！快走！快去追她！」



狮子撇过头对着我说。



「三浦，这到底是——」



话没说完，狮子便站出来挡住了木枝的去路。我对着狮子点点头，转身便跟着稻草人身后追了出去。



「稻草人！等一下！」



穿过没有人的走廊，我们来到中庭。稻草人是用快步走的。我好不容易追上了她，一把握住她满是伤痕的手指。



「等一下啦！」



「你放开我！」



「我叫你等一下啦！」



「好痛！」



听到她惊叫一声，我反射性地松手。但稻草人却也在此时驻足。回过神来，我们现在竟来到之前狮子跟人决斗的焚化炉旁。笔直向上延伸的黑色烟囱，正对着落日时分绯红色的天空吐出袅袅灰烟。



我和稻草人面对面。她瞪着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做的那些事确实足以惹恼她。



「对不起。」



我不知道当下该说什么，也承受不了稻草人责备我的目光，因而忍不住垂下头。夕阳染红了地上的红土。我们的影子融入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呢？」



「……」



我低着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是哭泣，抑或者是愤怒？我不知道……



一段沉默之后，稻草人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我想帮你。」



「我从来就没有要你帮我。」



「……嗯，对不起。」



我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愧，眼眶泛泪地紧咬着下唇强忍着。



「你喜欢木枝老师吗？」



「……」



我希望听到她的想法。我希望听到她真实不伪的想法。



「稻草人……？」



「……人不是这么简单的生物。」



「……？」



「这是老师说的。为了体面，为了看起来光彩，钨了不损及目己的地位，人愈是长大，愈会撒谎，也因此愈把自己逼入绝境。他说他看到真正的自己，愈来愈觉得丢脸。可是啊，在人家的面前——」



『在人家面前』——这句话忽然跳了出来。仿佛是她说给自己听的，稍微加大了音量。



「他说在人家面前，他可以卸下那些谎话，可以让我看见他真正不堪的一面。他说我很聪明，所以应该可以理解。」



「可是……这个……」



「我知道。其实这句话可能也是谎话。」



她的声音愈说愈小，最后几乎要消失不见。但她仍试着要释放出开朗的声音说：



「可是，我不在乎。」



「什么不在乎！」



我提起勇气把头抬起来。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二手在胸前抓着另一手的食指，她既没有哭，也没有生气。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这是她卸下面具之后的脸庞。



「……只有木枝老师发现人家手上的伤，问我怎么会伤成这样，还帮我贴上OK绷。他后来再看到了，嘴上嘟哝了一句——好像都好不了呢……然后每次见面的时候都会帮我换上新的OK绷。」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带着一副怜惜的眼神，以手指绕着包裹着OK绷的手指，缓缓拆下绷带。她这个动作充满迷人的魅力，完全不像是我所认识的她。



我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头问：这女生是谁？



「……老师说他需要我。这也是……骗我的吗？」



她缓缓抬起视线，移到我的身上。那一对眼眸显得有些空洞，仿佛一尊人偶，不带感情地直视着我，对我说话。



「我不知道。我是稻草人。我不聪明。我不需要知道那是谎话还是真话。如果知道了会让我觉得哀伤，如果知道了会让我变得孤单一人，那不如维持现在这个样子就好。」



……这是何等残酷的恋爱呀。她只能依靠短暂的温暖麻痹自己的情感，借此忘怀任何痛楚。她害怕受伤，所以裹足不前。



——噗哧一声，她带着戏谑的心情咬下自己的伤口。她会在自己意识溃散的时候追求痛楚，这就是她努力不让自己崩溃的证据。



……我现在知道了，她真的很痛苦。



「……你一边说自己是个洋娃娃，却也一边渴求着痛楚。」



真让人觉得不舍。我不希望她的日子必须过得如此勉强。



「稻草人，你一点都不笨！你只是装笨而已！你只是在真实与谎一百之间犹疑着无法做出判断，所以停止思考而已！你只是讨厌被人背弃，你只是不希望被人嫌恶，你只是不想受到伤害，所以想成为脑袋空空的稻草人！所以你撒了这个谎，而渴望这个谎言成真！」



稻草人的长发随风轻盈摇曳着，这阵风，连同烟囱吐出的灰烟一起吹动。



「……你真是个好人。」



这是她头一次没把我当成『桃乐丝』。



「你不害怕被人嫌恶吗？你不害怕变成孤独一人吗？」



「会呀，我当然会怕。可是要是害怕这种事，就什么事情也做不到了。」



「是呀，因为害怕所以什么事情也办不到。我很害怕。我喜欢你们大家；喜欢你——桃乐丝，喜欢狮子，喜欢机器人，也喜欢木枝老师。所以我很害怕——被人背弃是很可怕的，对吧？」



她就好像断了线的傀儡娃娃——或者说是失去支架的稻草人一般，歪起了头。



「稻草人……？」



「你应该可以理解，人与人之间是彼此相依的。一个人不可能孤独地活下去。然而，如果我有智慧的话，我可以哭着吸引木枝老师的同情；如果我真的聪明的话，我可以利用我最喜欢的大家，借此扮演一个不孤独的自己。可是……桃乐丝！你应该能够理解才对！」



她抬起一双眼睛直视着我。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然而，却没有掉下眼泪；那一对眼眸甚至没有蓄积一滴泪水。



「人终究还是孤独的。我们到头来终将是孤独一人；无论我们多么在乎对方，曲终人散的时候终究还是会到来的！」



这个瞬间，我的脑中浮现出小雨的笑容——还有，我最后看到的，他那一对冰冷的眼眸。



「大家终究都会丢下我而远去。但我不会哭。我才不会再因为什么事情而掉下眼泪。所以我得变得坚强——比起坚强更加坚强……我不要什么智慧。我也不要什么思考。我是稻草人，就好像一尊人偶一样。」



她说着又屈起食指，用力地咬下。那已经满布着伤痕的食指又渗出一道鲜血……这个女生，嘴里说着不想再承受任何痡楚，却自己咬破了手指！她的表情看似哭泣，但脸上却没有流



下一滴眼泪；她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们，但现在却恶狠狠地瞪着我……



稻草人种种的矛盾行为让我非常害怕……她自残的行为跟念头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你够了！」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试图制止她。但却又马上被她甩开。



「我喜欢大家。所以我会想更了解你们……可是你知道的，大家总有一天要各奔东西。然而，若是了解得愈深，到时候我们就会愈离不开对方。如果被你们嫌恶了，我就无法活下去。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要讨厌你……就这样好了。」



如果终究会被讨厌，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喜欢，一开始就不要跟任何人拉近关系……这样的论调也许有它的道理。



「可是……」



——可是，这也未免太令人感到寂寞了吧？



「……稻草人，你其实已经喜欢上木枝老师了吧？然而，你却想要掩饰这样的情感，所以维持着半吊子的关系——既然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而你内心的这股爱恋无处释放，因而觉得痛苦，是吗？」



我的胸口传来刺痛。想必她也感觉到了同样的痛楚。



「如果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呀能哭就哭。然后把你懦弱的一面也展现出来，不要藏起来呀。就算哭上一整晚也没有关系。我绝对不会因为这样而讨厌你的，稻草人。我绝对不会弃你而去的！」



「……要是哭出来了，我就会崩溃的。我会崩溃，散落一地，然后消失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会把你从地上搜集起来的而且不只是我，还有狮子，机器人也会一起帮忙……然后，重新把你绑好。」



「……这样很奇怪耶。」



她笑着说话时的那张脸，依旧显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不过对不起……人家真的做不到。」



当我最喜欢的小雨要跟我分手的时候，我每天都痛苦得想死。而这样的想法现在也不时涌现，紧紧掐着我的心绪。可是在屋顶上遇到大家，一起生活，我开始喜欢上了大家。心里的那股疼痛也渐渐地——虽然现在还只是一点点，但还是逐渐缓和下来了。



——稻草人，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很棒的事呀。



×　×　×



隔天，稻草人没有到屋顶上来。也许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没有脸见到大家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跟狮子一起去了她班上几次，但她时常跷课，连上课的时间都常常没出现了。



狮子没有因为破坏公物而被惩罚，今天也带着一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姿态来到屋顶睡觉。据说他很快就被木枝老师放走了。因为木枝老师不想引发骚动。毕竟若是被问起来，最麻烦的人肯定是他。



木枝老师说他可以不计较狮子打破窗户的事，但狮子每天得乖乖去上每一堂课。他在最后一道防线上还是表现出了老师的样子，这点让人非常不悦。以他隐瞒的秘密被人戳破，因而对此感到不安的立场来看，他搞不好就是要借着这样的方式监视我们，才能让自己安心。



他的课我也一如往常地去上。虽然我们作为老师跟学生，目光偶尔会在课堂上交会，但他并没有逾越老师的身分而试图跟我接触。看来他倒是表现得一副光明磊落。凛然的态度让人生气。



稻草人的爸妈不在她身边。这是我跟狮子一起去稻草人班上找她的时候，他们班上的女生跟我们说的。她的爸妈好像住在别的地方。不过关于这方面的详细内容，那个女生就没有说了。



「——因为她平常不太说话，所以……」那个女生最后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结束了这个话题。



沉默寡言、听话乖巧、手上总是拿着难懂的书、仿佛遗世独立的女生这就是稻草人平常在班上的模样。



我紧紧抓着手机待在屋顶上等待。虽然我不是没有想过要主动打电话给她，不过我忍下来了。现在要是我有机会跟她说话，也许我会不经意地开始骂她。



我相信她，然后待在屋顶上等她。我总觉得，这也是她所希望的方式。



没有稻草人的屋顶既安静又无聊。



怀抱着担心的心情等待，想法真的会在各方面变得消极；像是心里会想稻草人现在在做什么，并且为此而感觉到不安。



和平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总不容易记住，但聚集在屋顶上的这三个人可是打算各自报仇之后寻死的人呀。稻草人失去了这个属于她的地方，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很坚强，所以不用担心？可是如果是我就会觉得很痛苦——要是我失去了这个属于我的地方的话……



「你们之前说要报仇，是要在这里进行吗？」



机器人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让我就算不等他开口，也知道他会说什么——



「又来了这跟你没关系好吗？」



「换句话说这里是你们为了复仇而准备的基地是吧？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不可以让任何人察觉到的场所……所以，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你会生气吗？」



「我说你呀，该不会是你跑到这里来的事情被谁发现了吧？」



「……」



「……喂？」



「才、才……才不会被发现呢！」



「你现在是怎样？要找到一个像你这么不会说谎的人也不容易耶。你之前到底是怎么括下来的呀？拜托你说谎的时候也稍微笑得自然一点好吗？」



「没礼貌！人家才没有说谎呢！」



「这也是骗人的。」



——呜呜……为什么他会发现呢？我扬起了嘴角，歪起头说：



「我才没有骗人呢……」



看到我的反应，机器人笑了：「你真要做的话也是做得到的嘛。」



那张自然而爽朗的笑靥，简直就像是希腊雕像一样看得让人毛骨悚然。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骗你的啦！笨蛋！」



那张脸瞬间又变成了能剧的面具。



「如果没办法撒谎的话，那一开始就不要撒谎啦！」



「没、没礼貌！人家就说我没有说谎了！只是……被班上第一的八卦女王给盯上了……那家伙呀，她可是人称大嘴巴的女人呢。」



机器人听了一对眉毛不悦地扭曲，让我赶紧挥手为自己辩解：



「可、可是我可没有让这个秘密基地被发现喔！人家也是很小心的……何况这里对稻草人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呢。」



「哼。」



他将目光再移回到手中的书本上。这个动作也代表着我们之间的对话结束了。不过我没打算就这么让话题打住，因为我一点都不擅长自己一个人闷不吭声地默默思考。我想找人讲话，就算对象是冷淡的机器人也好。



「我问你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稻草人的事？」



「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你在问什么。」



他回话时甚至没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但我低头看着他，仍开口继续将这个话题带下去。



「你是有意这么做的吧？那天的那个时候，你看起来怪怪的……你是担心稻草人吗？她的事情不是跟我们没有关系吗？」



「……那家伙……嗯，也不是没关系啦。」



——哎呀？冷淡的机器人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



「所以你只对稻草人温柔呀？」



「温柔？才不是呢。」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再次降温，借此在身边筑起了一道防壁。这人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关在一个壳里的。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才好。」



「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因为我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不然我们看起来像是很亲密的样子吗？你的眼睛瞎了喔？」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也因为这样，让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问题脱口说出。



天空染上了绯红色，是稻草人喜欢的黄昏天色。坚强的红色。但她却说，这样的红色很快就会被夜色吞没，消失无踪——「人家讨厌这样。」她说。



「我说呀，你跟稻草人其实很熟吧？」



「不知道。」



「喂，我问你啦……她应该不会跑去自杀吧？」



听到我这一句话——啪地一声，他阖上书本。这是他身上鲜少出现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她的复仇对象是谁吗？」



「……谁？不是木枝吗？」



「她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木枝根本连她憎恨的对象都算不上。」



「那……是谁？」



「她第一次上来这里是为了惩罚她自己。她讨厌那个非得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自己，也讨厌不依靠他人就会觉得寂寞而哭泣的自己；她憎恨自己竟然如此懦弱，并且为此而感到痛苦。」



我一边听，一边坐到机器人的身边。



夕阳西沉，马上将要入夜。



「那家伙……在她那样的年纪，却遭遇了许多悲惨的境遇。原本应该理所当然陪在身边的人都不在了。」



「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她对幸福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幸福迟早有一天一定会消失，所以就连『幸福』本身都让她觉得害怕。」



这样听起来有点好笑……没用也不是这样的吧。



「那家伙以前似乎是个不论对谁都会撒娇，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坚强的人。因为她长得可爱，所以成长过程肯定也是受尽众人的宠爱。然而，就像我们刚刚说的……一场意外，让她接下来得要一个人活下去。因此，她决定要改变自己，让自己坚强得不用依靠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



听到机器人这么说，让我一想到她胸口便一阵揪痛。她才十六岁呢……



「她怎么可能不依靠任何人活下去呢……」



「然而，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却仍情不自禁地对着木枝撒娇。所以她来到这里惩罚自己的同时，也因失去了支柱而崩溃。她哭着说：『我是稻草人』、『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说完便放声大哭。」



「她……哭了？」



「嗯，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哭泣。她说她不原谅自己。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决定而跑去向木枝撒娇的自己。」



「那……稻草人要报仇的对象是……」



「就是她自己。」



——这家伙真是有够怪的了……这时候，我又重新体认到了这点。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也未免太自虐了，她只要放任自己去恨木枝就好了呀……但这时候，小雨的脸庞又浮现在我的脑中——原来如此，面对一个喜欢的人，要恨他其实没有这么容易。



「等一下！那不是我害她失去支架的吗？失去支架的稻草人会怎么样呢？会变成散落一地的稻草？她打算自杀吗？她该不会现在也正想着要伤害自己吧……」



「大概吧。」



「什么大概吧——喂！」



「你不就是为了制止她这么做，才去了生物实验室吗？」



此时机器人转头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他很少会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



「她已经找到她的支架了——就是你呀，不是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之前一直都在迷惘着，去了那一趟生物实验室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以为因此害她得承受更多的痛苦，将她逼入了更无助的困境……



但如果我可以成为她的支柱，去那一趟绝对是好事——虽然得让机器人提醒我这点让我觉得很不高兴。



「你到底是怎样啦？怎么又哭出来了？你真的很爱哭耶？拜托你学学那家伙好吗？」



「啊？我才没有哭呢！你这个猪头！」



我回呛了一句，但他却已经把目光拉回到了手中的书本上，完全无视于我的回话……我还真要谢谢他这么做，让我有时间偷偷把脸擦干净。



后来我收到稻草人传来的邮件，那是在不久之后的午休时间收到的。



×　×　×



我一如往常地在屋顶上铺上坐垫布，然后打开我的蛋包饭便当开始吃。



机器人坐在老地方做他的缝纫工作；早早吃完便当的狮子则已经躺在水泥地上发出鼾声。



这样的光景太安静了，让我觉得无法满足。稻草人不在的屋顶根本算不上奥兹王国。



我担心得快要受不了了。



我把手机带在身边，没有一刻松手。我一整天都在等待稻草人联络。



手机在我便当盒开了一半的时候发出震动。



我赶紧确认液晶萤幕上的显示内容，然后按下通话钮。



「……喂？稻草人吗？」



她没有回话。



我努力地用开朗的语调说话：



「好久不见，你怎么了？最近好像不太常来学校喔？」



狮子坐起上身注视着我，然后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机器人也停下他勤奋的缝纫工作，把头抬起来。



『……对不起。』



听筒中微微传来稻草人的声音。



——她为什么道歉？是因为打电话过来怕打扰我吗？还是因为她无缘无故消失的事？



「你还好吗？」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随着这声问候，吐露接到她电话的感谢之意。



『……一点都不好。』



嗯，我也这么觉得。



「发生了什么事？」



『……』



此时的她很沉默，我只好耐心地等着她自己开口。就像之前的狮子一样。



『……桃乐丝，人家已经快要崩溃了。』



这句自白让我忍不住停止呼吸。



稻草人绑架了木枝老师的小孩。



面对害怕孤独的她，我们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接到她的电话之后，我赶忙回到教室求小夏帮忙。



「拜托你！小夏！告诉我木枝老师的家在哪里！」



我双手合十地对她做出请托，但她却刻意摆出一副悠哉的模样跷起脚，嘴角扬起了奸笑。



「这可稀奇了，你也有要来拜托我的时候呀？是怎样？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你知道对吧，木枝老师的家？」



「嗳……我也不是不知道啦，我知道大概的位置，不过详细的地点就……」



「小夏？你怎么这么没用呀！只有大概的位置不行啦！」



「……详细的地址写在社团办公室的通讯录里面啦。」



「干得好！帮我拿！」



「咦咦……可是加奈最近对人家很冷淡耶……？」



当我愈是表现出我内心的焦虑，小夏的动作就愈显得迟缓——唉哟！这家伙是在报复我吗！笑容笑容！这时候一定要露出笑容！



「人家才没有冷落你呢……嘿嘿嘿……」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木枝老师的住址？这跟你偷偷在做的事情有关系吗？」



「不能告诉你。」



「好过分！可以利用的你就利用！然后用完就丢！没想到人家对你来说就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你这个……禽兽！」



她唉了一声整个人趴到了桌子上。我用额头磨蹭着她的肩膀对她撒娇：



「拜托拜托拜托嘛……人家请你吃东西啦……要两球冰淇淋也可以喔？好嘛？到时候你想知道的事人家就告诉你嘛……」



话才说完，小夏虚伪的啜泣声便戛然而止。



「……你真的会告诉我吗？」



「真……的啦」



「那我要吃鲷鱼烧喔？」



「啊？鲷鱼烧？你要吃什么都可以啦……」



看到小夏坐起身来，我再一次双手合十地对她提出请托：



「拜托啦！小夏！」



「……好啦，我告诉你。」



「谢谢——」



一个人一辈子就该有一个八卦女王当朋友！



「可以请你用邮件传给我吗？要马上喔！」



我冲出走廊，身后传来小夏的声音：「说好要请鲷鱼烧了，不过你要请什么颜色的」



「唔……白色……？」



「成交！」



看着她笑容满面地竖起大拇指，让我觉得自己骗了她而有些内疚。然而，现在可不是为了这个小小的谎言心痛的时候，我得马上知道木枝老师的住址，赶快赶到稻草人身边不可！



我赶忙冲下校舍阶梯，在路上看到木枝老师快步跑在走廊上。这时第一个直觉告诉我，他接到师母打给他的电话了——我们要是不快一点，稻草人就要成为犯罪者了！



狮子骑着一辆淑女车在校门口等我。机器人不知道为什么也侧坐在后座上。



「……你也要去吗？」



「因为我很闲嘛。」



「什么嘛？结果一关系到稻草人的事，你还是会特别温柔的呀？」



他面无表情地将视线落到手中的书本上……这家伙是真看书还是假看书？而且竟然是坐在淑女车的后座上看耶？



脚踏车快速地在中午闲暇的住宅区内穿梭，朝着车站疾驰而去。我跑在他们后面，心里一股忿忿不平的怨怼，让我口中叨念个没完。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这很奇怪吧！为什么是我一个女生跟在后面跑呀？机器人！你下来啦！你一边跑一边看书啦！」



「也对喔，这样的话要请你帮我加一点油，我才能跑得比较快。」



「我怎么会带那种东西！这世上有哪个女高中生会把汽油带在身上的啦！——再说！脚踏车不能载人啦！会罚两万圆以下的罚金——」



「那边那位人类清听我说，没有『心』的我只能算是物品……」



「只有在对你有利的时候，你才会把《绿野仙踪》里面的设定搬出来！」



我追上装可怜地低着头的机器人，一连对着他的肩膀捶了几拳。我跑步的腿力竟然能追上脚踏车，我真是超强的啦！



「真拿你没办法我也不是什么邪恶的魔鬼，只要你说声『嘎哼……』，我们就交换。」



「啊？你是在玩弄我吗！为什么我要说——『嘎哼……』！」



忽然间，常我两脚打结地摔倒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时，才终于听到脚踏车紧急煞车的声音。



狮子语带担心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桃乐丝刚刚……是不是有『嘎哼……』地唉了一声……？」



「……是啊，我真是对此痛心疾首呀。」



「现在《绿野仙踪》的设定又跑到哪里去了啦！笨蛋啊啊啊！」



根据小夏传来的邮件，我们在车站搭上电车，随着电车摇晃一阵之后再换搭另一辆电车，便可以抵达木枝所住的小镇。



「……别哭啦。」



「可以拜托你不要跟我说话吗？人家现在要努力压抑内心涌出来的杀意跟鼻血，已经无暇他顾了……」



被我呛了一声之后，机器人再次将目光放到手中的书本上；狮子在车厢里也睡得很愉快。



而我则坐在他们两人中间，从头到尾都抓着手帕捏紧我的鼻子。



我看着眼前的车窗映出我们三人的身影，同时脑中想着之前跟稻草人通过的电话。



——人家快要崩溃了……那声音小小声地回荡在午休时的屋顶。



『……人家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家没有智慧，所以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稻草人，你有跟老师碰面吗？」



『没有，他已经不愿意见我了。』



——糟糕，因为秘密被揭穿的关系，对木枝来说，现在跟稻草人碰面是非常危险的事。



「那你现在很痛苦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我迟早会变成孤独一人，所以一定得变得坚强……而人家明明决定要讨厌老师了，可是……可是……』



她勉强挤出了声音回话。



——稻草人，看你现在的状况，表示你还是没是办法讨厌木枝老师啦。你还喜欢他。而你现在正要拆穿你为了保癯自己而撒的谎。



『老师连人家的电话都不接，所以我去了他家。』



「不会吧……那——你见到老师了吗？」



『没有。老师一早就去学校了。人家一直站在老师家旁边看。一直看着。直到中午过后， 师母带着一个很小的小孩子出门去买东西……』



——听到这我忽然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稻草人跟师母这辈子绝对不应该相遇……



『师母让小孩子去玩，自己站在旁边跟邻居太太说话。她聊得很起劲，起劲到小孩子漫无目的地到处闲晃……那样很危险，所以我……』



她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稻草人……？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老师的小孩有跟你在一起吗？」



『嗯，我们一起玩。』



她用细碎而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了呢喃。



——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我要用什么方式跟她说话才好……



「……所以你们现在在一起？」



『……』



「你为什么……要把老师的小孩带走呢？」



『……我不知道。』



「你都说你不知道，这样我要怎么帮你啦……！」



我的内心一阵焦虑。好不容易可以跟她说话了，但我的声音却无法传入她的心里。而我也听不见她真正想说的话。



『人家不知道嘛，因为人家没有脑浆——』



「你有！你这个不懂事的家伙！」



「喂！你现在骂了她又能怎样？」



忽然间，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我转头看到机器人对着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握紧了手机，试着寻找适切的用语。现在能够维系我跟稻草人的，就只有声音跟对话了——我甚至感觉到，要是电话挂了，我以后就再也听不见稻草人的声音了。



「喂，稻草人……你其实有脑浆的，因为你会觉得烦恼，就是因为你有脑浆喔。你想了很多，所以觉得痛苦。你是有智慧的稻草人，因为有智慧，所以害怕孤独。」



『……』



「你不是很淸楚地知道孤独的痛苦吗？而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陪在我身边的，不是吗？所以你之前我骂了机器人一声笨蛋呀，不是吗？」



我想起了之前稻草人总是陪着我；她在我谈到小雨的事时大声笑了出来。她为了安慰我，不让我哭出来而坐到我身边陪我。在我想自杀而来到屋顶的那天，她也邀我一起回家。



虽然她的话很少，但她总是陪在我身边支持着我。因为她，我得到了救赎。



她是何等温柔。她总是佯装出一副没有生命的人偶的模样，却非常体贴地为我着想。



「你可以哭，所以你不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你有脑浆，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们，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告诉我，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人家……稻草人……』



——告诉我！告诉我你最真切的想法，最真切的情感！



『人家，一个人好害怕喔……』



「嗯。」



『人家讨厌被人嫌恶……』



「嗯。」



『所以人家一直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备随时都可以面对孤独……』



「所以你一直都在装笨对吧？」



我集中听力，听到耳边传来『唧唧唧…………』的金属声。这是秋千的声音吧？她现在人在公园吗？



『……所以呀，不应该变成这样的。人家不应该这么痛苦的……人家是孤独的，而老师也有家人，他说他需要我，但现在却不肯见我了……』



已经无法压抑内心情绪的她，几乎要崩溃了。心里满溢的情绪快要散落一地。此时她只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老师的小孩很可爱。可是……人家在想，要是小孩消失了，那么老师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人家在想，如果我把小孩带走了，因而变得孤独的老师，搞不好就会对我说他需要我了。人家讨厌说谎的老师，讨厌被老师所爱的孩子……人家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好讨厌，



好痛苦……我到底是谁？』



「你是稻草人呀。你是我们的稻草人呀。」



『桃乐丝……怎么办？怎么办……人家……快要崩溃了……！』



她就好像用稻草捆起来的人偶，失去支架，随时都会溃散。



『我是稻草人喔』——就如同她对机器人说的一样。故事里的稻草人也害怕孤独。他为了始终只能站在田地中央的自己而哀叹。



所以他对桃乐丝说：「我想要智慧。」



然而，他内心的寂寞其实就是因为他拥有智慧，所以才能感受得到——稻草人她假装开朗地唱歌，因为替朋友着想而烦恼。这样的她，我们怎么能弃之于不顾呢？



她可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呀！



「稻草人，你想想《绿野仙踪》的故事。孤独的稻草人在桃乐丝为他卸下木桩之后，跟着大家一起踏上了旅程。在那条黄砖道上，失去支架的稻草人一次又一次跌倒，但每次桃乐丝跟机器人樵夫都会把他扶起来喔。」



此时的稻草人正一个人与不安和痛苦奋战。她使尽了全力拼斗着。我想成为她的依靠，我想现在就紧紧将她抱住。



「稻草人，一个人是不可能孤独地活下去的，这是你说的话对吧？你要依靠我们就像你成为我的依靠一样，我们也想帮助你呀！」



——稻草人，听听我的声音！相信我！我们就陪在你的身边呀！



——所以拜托你不要再逞强了。



——如果你想哭，可以尽情地哭了，稻草人。



『……你不要讨厌我喔？』



「不会，绝对不会。我们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所以让我们听听你的声音」



『……救我、救我……救救我……！』



「你等着！我们马上赶过去！」



听到这句话，狮子马上冲了出去——「我在校门口等你！」说完，他便冲下了屋顶。



『……对不起，桃乐丝。』



听到稻草人愿意依靠我，我开心地笑了。



「这时候要说谢谢才对啦。」



这时候，我仿佛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也同样露出了笑容。



「她现在在哪里？」



电话才挂断，机器人便马上起身发出了这么一声询问。



「在老师家附近……啊，老师家在哪？木枝老师家……」



我原以为机器人会露出一脸受不了的嫌恶表情，但他却对我丢下一句话：「你们班上不是有个八卦女王吗？」说完也跟着离开了屋顶。



机器人将稻草人所说的公园名输进手机的入口网站，找到了那座公园。我看了之后对着他咒骂了一句：「你不是有手机吗？」但他却只是应了一声轻轻带过：「是啊。」



在这片秋天的天空开始染上些许的黄昏光影时，我们抵达了公园。在公园里看到身着制服的稻草人坐在秋千上，跟面前一个看来大约三、四岁大的小女孩面对面嘻笑着。



当稻草人看到我们，她便马上从秋千上起身，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我轻抚着他的头。



她对于不知何时会崩溃的世界感到害怕；她害怕被人嫌恶，害怕存在的意义遭人否定。她生活在那样的世界中，因此学会了说谎。她谎骗懦弱的自己，告诉自己她其实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即便自己一个人，她也可以独自在这个奇幻世界中好好活下去。



但她其实不是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她是有脑浆、有智慧的稻草人。所以她会如此懊恼，如此痛苦。她一直都在和自己的情感奋战。



「你很努力喔。」



我抱紧了稻草人。她那身娇小而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身形非常可爱。



我们将老师的小孩带回到老师居住的公寓。按了门铃，应门的不是师母，而是隔壁的太太。老师跟师母去了警察局通报失踪，而这位太太则是帮忙他们看家，以备因应任何状况。



「我们看到这个小女孩在公园里面玩耍，心想她该不会是迷路了，有点担心，所以请她告诉我们她的住址，送她回来……不知道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鸡婆……？」



机器人忽然变身成一名好青年，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此时他脸上正挂着之前在屋顶上表演给我看的，说谎专用的希腊雕像式微笑。看着他那一双怀抱着歉咎的眼神，这位太太随即「哎呀呀」地一声，露出了笑容。



在邻居的太太帮忙联络老师跟师母之后，他们很快地赶回来了。师母紧紧抱着她的女儿，然后不断对我们低头道歉……其实应该道歉的是我们。他们这样的举动让我心里多少产生了一些罪恶感。



师母想答谢我们，因而邀请我们进屋里去。但机器人露出了一张遗憾的笑容说：「很感谢您的邀请，不过不巧我们还有事情得去处理，所以……」说完，他便转身面向一脸铁青的木枝老师，笑着对老师打了招呼说：「没想到这小女孩竟然是老师的女儿。这个世界也真小。」



这是我们四个人第一次一起回家。我们慵懒的脚步踩在视野很好的一条上坡柏油路上。朝低处望去，整座城镇都染上了夕阳的红色，天空的云彩也披着一层暮光。



我和稻草人手牵着手走在机器人和狮子身后。我紧紧地握着她那满是伤痕的手指。她跟我说，她跟老师的女儿在一起的时候都玩些什么。



「……桃乐丝，谢谢你。」



稻草人语带羞愧地吐出了一声呢喃。接着她也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两个男生，对着回过头来的他们道谢。狮子红着脸笑了，机器人则只是哼地应了一声。那张脸竟也能表现出如此温和的表情，这可能是我头一次看到呢。「什么嘛，这家伙果然就是对稻草人特别温柔。」我开心地说。剥然不知道稻斗人踉机器人之闷拥有怎么样的一段过去，扣至少我现在没必要过问了。



「你要是觉得寂寞，随时都可以来我家玩喔。」



「嗯。」



「还有，咬手指是不好的习惯喔。」



我掏着书包，掏出了一根小小的圆形棒棒糖。那是小雨送给我的棒棒糖，之前就准备好要给稻草人的。



稻草人撕开了包装纸，放进嘴里一口咬碎开始咀嚼。



「咦咦咦？你那是什么妖怪牙齿呀！」



我再掏出一根，撕开包装纸交给她。



「棒棒糖是要用舔的慢慢吃啦。」



她眯细了眼睛，鼓起脸颊说：「好吃。」这模样真的很好笑。



「你是女生，这样比较可爱喔。」



她听了我说的话之后笑了，这模样真的非常可爱。



在离开老师家的时候，躲在我们身后的稻草人一直到最后都逗留在玄关不肯走，回头望着老师的家人。



「老师，再见。」



聪到稻草人的声音，师母抱在身上的孩子也跟着挥舞着右手。那只手上戴着稻草人用幸运草的茎编给她的手环，手环轻轻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