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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秤(2 / 2)


“似乎被刺中肚子——伤势应该不轻。”



竹内一脸苦涩地看向暗红色的血泊。



悠纪摸向左侧腹的伤疤。那里一瞬间窜过的灼热痛楚,悠纪实在难以觉得是错觉。



“为什么,谁会对志史——”



“你有什么想法吗?”



“完全没有。”



恭吾被杀,齐木被当作犯人且坠落身亡的时日尚浅,结果恭吾孙子兼养子和齐木亲生儿子的志史就遭到袭击。尽管两起案件都已结案,但这个记得志史名字的中年刑警,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呢?



悠纪问出救护车开往哪家医院,走到大马路上,招了计程车。



到了医院,只见志史刚从刑警的问话解脱。



“谢谢你过来。”



没想到志史会这么说,悠纪感到意外。



“还好吗?”



“目前紧急手术中。”



“志史没事吧?”



“我连个擦伤都没有。”



志史顶着一如往常的扑克脸,但是悠纪已经知道,那张扑克脸底下,其实有着玻璃般脆弱的一面。



……想来只要用这根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一地。



“理都保护着我。站在我面前,像把腹部当成刀鞘。”



“拿刀的人是谁?认识的人吗?”



“青麦的老板。”



“青麦不就是——”



“他是夕华的舅舅。他将夕华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即使悠纪试图回想在微弱灯光照映下,站在那家复古咖啡店柜台后的男人,也无法构成清晰的形象。



“我以为是你。我时常有遭到监视、被人跟踪的感觉,但我都以为是你——你或你那位经营侦探事务所的学姐。我不知道你还想再知道什么,不过既然你不是去烦理都,而是在我周围打转,那爱怎么跟就怎么跟……就是这份傲慢……要是我好好面对,我就会知道对方是青麦的老板。如此一来,我就会注意到他的疯狂,也能预见到危险。就不至于让理都……”



志史咬紧的嘴唇渗出鲜血。



“青麦老板为什么想杀你?”



“夕华是因为我而死的。”



“夕华小姐?她过世了?”



“她被卡车撞到。她的告别式就是我前往你公寓的那天。”



悠纪过于惊讶,一时说不出话。



“——她还那么年轻——真是——太遗憾了。她看起来是个好人。”



“是的,她是个好人。”



“但是,那不是意外吗?”



“她好像是因为我,才和老板吵架冲出来。”



“那也不是志史的错吧?”



“是我的错,我玩弄了夕华才导致这个结果。”



“你玩弄了她吗?”



“和夕华交谈很有趣。夕华思虑敏捷,阅读品味和我相似。我本来打算当朋友,但我注意到夕华对我抱有不同意思的好感——我当时就应该保持距离,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抱了夕华,利用夕华的好意,将她当作我的发泄管道。我们三个月就分手了,如果这样叫做玩弄的话,应该就是吧。”



“她说能和你交往,她很幸福。玩弄这个说法,恐怕对夕华小姐有些失礼吧。夕华小姐和你是对等的,她想这么做,所以你也这么做了。难道不是吗?”



“即使我明明不爱她?即使我明知道我不会爱上她?不只夕华,我至今为止交往过的女性——也有男性——我一个人也不爱。不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每个人都只是替身而已。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对方抛弃,或是开始自我厌恶,自己主动分手……我和夕华明明已经结束了,结果你去找夕华,让夕华因此联络我的时候,我马上想到利用她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并在杀害齐木爸爸的那天晚上和她见了面。”



“……是我的错。”



“怎么会。”



“我制造了契机,要是我没去找夕华小姐问话……”



“你只是回应母亲的委托。我则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夕华。”



“晚上碰面的时候,你和夕华小姐……?”



“我为了不在场证明的关系,和她交谈到深夜,然后将她送回横滨的家。我一根手指也没碰她。”



“如果如此的话,志史对她是真诚的。”



“说什么真诚,我只是对她没产生欲望而已。”



“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吧?不过鼓励夕华小姐和你联络的是我,至少我需要负一半的责任。所以你不用这样,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志史的嘴唇浮现了微笑,那抹微笑虚幻得像是在水面荡漾的繁花倒影。



“听你说得这么努力,就能知道你真是个温柔的人,悠纪。”



来到手术室前,怜奈从椅子上站起身,紧紧抱住志史。志史安抚着抽噎的怜奈,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轻抱住她的肩膀。



悠纪在稍远的地方坐下来。



门上写着“手术中”的手术灯亮着红色。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影。刑警们想来都等在一旁,但在可见范围内却不见一人。四周一片安静。



理都被推进门后,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小时。即使看表也没有概念,视线和心思都无法放在现实中,缺乏真实感。



怜奈靠在志史的肩膀上,终于沉入梦乡。



志史静静地开口。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画室的火灾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把立原爸爸不在的晚上订为执行日,是我放的火。目的是烧掉画作和杀死万里子。”



“她是在明知静人真正目的的情况下结婚。她才是把理都献给静人的人。不是吗?”



“没错,理都从她的态度就隐约察觉到了,但是静人口中明确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不想相信。烦恼到最后,理都决定问万里子。据说万里子是这么对他说:才五岁就会勾引男人,你打从出生就有当娼妓的素质,就不要装清纯,好好享受吧——她讲了这种话,你会说她罪不致死吗?”



悠纪无语地无力摇头。



“她不知道泼硫酸的犯人是静人,理都把这一点当作王牌。他假装从静人的口中——在床上——听到真相,并告诉万里子。理都怂恿万里子进行报复,告诉她自己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他会把静人叫到画室,用烧掉静人仅次于性命重要的画作作为威胁,逼他自白罪状,最后再真的烧掉他的画,还说他知道有一种酒非常易燃。但是实际看到万里子被火舌吞没,理都又忍不住去救她。理都还为此向我道歉。他明明没有必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把理都独自留在危险的地方,就这样离去,我没能保护理都,让他受苦了。我应该与烧掉画作分开思考,想出别的办法才对。毕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理都的温柔。”



“离婚是怎么办到的?”



“我让齐木爸爸出面提出离婚申请书,结婚申请书也一样。”



“这样啊,原来是齐木……!”



“只要在他眼前挂根胡萝卜,要操纵齐木爸爸,简直易如反掌。”



齐木年龄与静人相仿,如果让他去投币式淋浴清洗,再打理好服装,他看起来也挺上相。加上他还能靠以前的拿手绝活演戏。



杀死齐木也是为了封口……不,反过来,是因为已经决定要杀了他,才会利用他。



“就算被静人得知离婚的事情也无所谓。如果万里子死于火灾,横竖静人到时也会知道。静人应该只会觉得是万里子擅自提交了离婚申请书吧。”



“结果静人都没注意到吗?”



“小暮家的财务都是由理都操持。把所有事都交给理都的静人,似乎完全没发觉自己和谁结了婚。”



“你之前也说过,不过真是不可思议。不论是静人,还是齐木,为什么他们会如此信赖自己虐待的对象呢……”



“我那个时候也说过,那并不是信赖。简单来说,他们没把自己施虐的对象看成人。他们从没想过对方也有人格,有尊严,有骄傲,还有一颗心。对他们而言,施虐对象只是方便他们满足欲望的活人偶……明明就算是真正的人偶,也会有人因为不小心伤到人偶而心生愧疚。”



怜奈发出沉睡的鼻息,志史用手指梳理她柔软的长发。



“你应该已经从怜奈那里,听过角膜移植的事情了?这孩子太敏锐,很难隐瞒她。所以我和理都决定,干脆对她说出一切。”



“她让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再让我吃惊了。”



“如果静人的角膜没办法移植,我就会和怜奈结婚,写下器官捐赠卡,过一段时间就伪装成事故去死。你知道吗?如果捐赠者自杀,就不会优先排给家属,以防止这类目的的自杀。”



“你那么做的话,理都和怜奈都会伤心吧?”



“就算我死了,理都也还有怜奈,怜奈也还有理都。虽然还有点久,不过等怜奈高中毕业,她就会结婚。理都的姓氏恢复成藤木的话,婚姻应该就能获得认可。就算不认可也没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两人应该会这么想吧。”



“我还以为肯定是和你……”



“你是说怜奈?还是理都?”



“理都。”



“我们之间是友情。”



“我不认为只有友情。”



“我是那个奢求更多的人,所以我很清楚,我的想望只是奢求。”



“你的初恋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你是这么说的吧,志史。”



“对我来说,还没有结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结束。”



少年们的季节荏苒迁变,爱情的形状流转变化。有所改变的是理都,抑或是志史呢。



悠纪不认为理都的感情是“友情以下”。志史想来永远不会向理都要求更多。即便如此,只要志史愿意的话,理都一定会笑着回应——悠纪有这样的预感。



爱怜奈并不会夺走理都对志史的爱,理都心中的两口泉水,哪一口泉水更深或更美丽——绝对不需要相互比较。



“理都——因为烧伤——一直很犹豫,认为怜奈选自己真的好吗。但怜奈一直是个只看内心的孩子,所以现在映在她眼里的,一直是同一个理都,今后都是如此。我……真是笨蛋,我都跟理都说过,要他早点好好求婚——”



“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好。从我们一起为无法孵化的斑鸠立墓的那天起,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理都的幸福。”



“但志史——志史自己也必须要幸福吧?这个计划的宗旨不就在此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请吉村老师替我介绍一位曾经担任大学钢琴系教授的老师。我会在他面前弹钢琴,请他替我上课。”



“是这样吗?志史果然很厉害。你可能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加油努力吧。”



“我并没有不喜欢。谢谢你这么说。”



志史非常平稳。眼前想必就是毫无伪装的志史,只有理都和怜奈知道,属于志史的本来面貌。



“我有想要弹奏的旋律,我有想写的曲子。我也想学习如何当调音师。我本来真的很想过着和钢琴息息相关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说成过去式?”



“因为在没有理都的世界,弹琴根本没有意义。我不管在弹任何曲子的时候,我弹奏的旋律都是理都。”



“……他会没事吧?”



悠纪不认识理都。他只从毕业纪念册的照片和一幅画——夜晚窗户中映出的虚幻少年身影——见过理都的容貌和身姿。但他耳闻了理都的不少故事,也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想像理都,所以他对理都的感觉就像弟弟一样亲切,仿佛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志史没有回答,只是在揽着怜奈的手上稍微用力。



“理都会说些像是梦一样的事情。他说以后我们要像〈彼方之泉〉一样,三人永远在一起。还说要把小暮家改建成两户人家的联排别墅,怜奈和理都住一栋,我住另一栋。或是干脆连土地都卖掉,我们搬到没有人知道的高级公寓顶层当邻居,这类像梦一样……像梦一样……像梦一样开心的话。”



悠纪仿佛第一次听到志史有血有肉的声音。



“只要理都这么说,我就会有一种真的做得到的预感……我从事钢琴相关的工作,写写曲子,教教别人弹钢琴,过着每天都在弹钢琴的生活。有时理都和怜奈——有时只有理都——会来听钢琴。我们三人围着餐桌,或是我和理都两人对酌到天亮。就连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童话,我都觉得会成真。”



仿佛晶柔的晨露从嫩叶尖端滴落、融化冻结的水面一般,层层叠叠的无尽涟漪不断扩散。志史的眼瞳依旧透明澄澈,但却逐渐湿润。



“这不是梦。”



“呃……?”



“你们不是『挥别天真梦想』吗?理都所说的,一定是很快就会实现的愿望。”



一瞬之间,一滴泪水从志史的眼中莹莹滑落。



——究竟能否得到原谅?



当时志史表示,要以计划成败来决定。



四起杀人已经完成,悠纪认为判决已下。



然而泰美斯的天秤依旧摇摆不定。



“理都……”



志史睁着湿漉漉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室门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