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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 2)



1.坂口孝文



我喜欢图书馆。



走在书架之间,望着排列的书脊,便总觉得会深深吸下一口气。



这么多书每本都有作者,每个作者又各有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出版社将个人的经验与思考展现给世界,然后有读者拿起那本书。对我来说,图书馆便代表了正确的世界。



我曾和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聊过这样难为情的话。



那是六月里日落前宁静的时间,凑巧几乎没人来图书馆。我们正并排坐在图书馆柜台后。老师上下叠着长腿,非常放松地微笑着。正确的世界,她淡然重复,然后说:



“你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呀。”



我感到脸颊发烫。



“并不是一直。”



“但是,所以才会和桥本先生吵架。”



桥本先生,说的是在初中部教历史的男老师,年龄才二十几岁,在制道院的老师里属于相当年轻的一类。



对桥本老师,有一点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那件事在去年初冬时曾和他谈过,却没能顺利传达自己的想法。正如中川老师所说,我们吵过一架后再没有和解。



——我不想再从你那儿学任何东西。



我说道。这话很无聊,不讲道理,只是诉诸于感情。但从那天起,我始终遵照自己说出的话。



“学生可以和老师吵架吗?”



闻此,中川老师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可以了,同样是人嘛。”



是这样吗?老师和学生,立场的差别不是更加绝对吗?但,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容忍桥本老师。既然是老师,就希望他保持正确。



“桥本先生人不坏喔。”



“是的,我知道。”



“只是脑子不好。”



我吃了一惊,立刻否定。



“没那回事——”



“也不是吧。至少在你来看,和自己的思考合不来的人,就像是个蠢货啊。”



“是这样吗。”



“嗯。这就是所谓的偏见,看不起和自己持有不同前提的人。”



中川老师的表情和声音都很沉稳,于是我不由得问了个蠢问题。



“难道说我被训了?”



“不是,我是在声援,声援对你来说正确的世界。”



对我来说正确的世界,就像是大量排列着书架的图书馆。每个人的意见都会得到尊重的地方。那么,我也必须尊重桥本老师的意见。



但中川老师没有这样总结。



“直到你接受之前,尽情吵架就好,但不要夹带偏见。无法接受的事情不必勉强容忍。你也像一本书一样,诚挚地对抗就好。”



我喜欢制道院的图书馆。移建而成的洋房酿出气氛,走在成排的书架之间令人内心宁静。而且,中川老师的一切都令人喜爱。包括声音,话语,眼睛还有表情等等一切。



在充满束缚的制道院,有中川老师这种姿态的教师存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制道院里的规矩很多。



比如在宿舍,起床铃声在早上六点响起,之后的三十分钟里要打扫房间,但也只有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会照做。只要赶上六点三十分开始的早饭,基本不会被骂。



七点时早饭结束,要打扫宿舍里的公共场所。虽然有吸尘器,却不知为什么不给我们用。笤帚,畚箕,抹布,水桶。提供给我们的工具只有这些。连厕所都要用抹布打扫。打扫过后,便换上校服去上课。



和忙碌的早晨相比,晚上的宿舍生活更有空闲。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必须就寝,但之前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话虽如此,制道院里没什么娱乐或嗜好品,手机、游戏机、电视、扑克还有黑白棋都彻底被禁止。得到允许的也就是读书了,可不知是什么逻辑,看漫画不算读书。大家基本都很闲,所以只需要纸笔就能玩的游戏流行起来,在学生间代代流传。



一个安静的雨夜,我和绵贯一起玩名叫“菜苗”的游戏。这个也只需要纸笔,是个简单的双人游戏。



首先,在纸上画一些点。虽然数量不定,但点越多游戏就越复杂。双方交替画线连接点和点。这条线绕多少弯都没问题,也可以转圈回到开始画线的点,但中途不能碰到别的线或点。而一点上最多连三根线,不能画第四根。要继续画线,就要在刚画出的线上新加一个点。如此反复,最先加不了线的一方输。



绵贯玩这个游戏很强。我总是不多考虑就动笔,一直输给绵贯。



他毫不犹豫地画着线说:



“听说西原手里拿到了一打巧克力。”



实际上,制道院禁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伙食只有食堂提供的一日三餐。但有限制就有反抗,学生们想方设法把零食带到制道院来,其中起代表性的就是巧克力和饼干,这些东西简直像货币一样在私下流通。



不止是“菜苗”,绵贯对各种游戏都很拿手,喜欢和人打赌然后把对方的零食席卷一空。然而他本人吃不惯甜食。



“要是西原,很好骗吧。”



我说道,然后慎重地画线,描点。



“他已经不和我玩了,你去下套嘛。”



绵贯画线就像写下毫无差错的答案,下笔声令人心情愉快。



“我没有东西可赌。”



“十有八九不会输啦,我来教你。”



“我学东西没那么灵性吧?”



“也不笨。虽然中途就腻味是个坏习惯,但只要态度认真基本不会输。”



“不管怎么说,我可不去和人玩这个,我要靠别的事做生意。”



我不怎么喜欢和人赌,理由当然不是制道院的限制,单纯是不合性子。我会选更适合自己的方法。



钱也好,巧克力也好,只要流通就会出现各种服务。有情报商掌握谁存了多少零食;也有银行柜员保管零食,有时还提供出借业务。而我则频繁经营清扫业,也就是收下零食的空盒等等进行处分,抹除违反校规的证据。



说起来,这也算游戏的一种。每天在宿舍的生活太过乏味,于是想享受违反学校规定的刺激感。



“你不去找茅森吗?”



绵贯说。



“你是说一起靠零食的流通赚巧克力?”



我反问。



“没错。”



“为什么是她啊?”



“那还用问,因为她是紫红组的。”



紫红组的学生有比较宽敞的单人间,对个人物品的检查也没那么严格。如果找一个紫红组的人合作,能做的事情的确会增加吧,但我不认为茅森会参与这种事。



“信不过她吧,态度太认真了。”



“但和你关系不错。”



“只不过同样参加了委员会而已。”



我在纸上画下线和点,把笔交给绵贯。



他盯着纸说:



“但之后要开始一起做拜望会的运营委员吧?”



秋天,学校有一项名叫拜望会的活动,这次的运营委员在昨天决定了。



是啊,我说着叹了口气。



“所以呢?”



“你会特地去做那种事,总觉得奇怪。”



“没什么,只不过想留下回忆。”



“什么样的?”



“嗯?”



“你想留下什么样的回忆?”



我没能找到合适的回答,只好歪头糊弄过去。



见此,绵贯不再继续追问。







拜望会是自战前延续至今的制道院活动之一。



时间在每年八月十五的夜里。学生们午后离开制道院,朝海前进走上长达三十公里。虽然期间穿插休息,但那段坡道很多的路程要花八个小时,全走完时天已经黑透了。



拜望会的终点是一座海拔约二百五十米的小山,名叫钵伏山。山上有面朝大海的瞭望台,视野开阔,晴天时能望见漂亮的月亮。我们会一边仰望着照亮海面的月色,一边吸着杯面。杯面倒没有安排在日程表里,但传统一向如此,学校也不会责备。



只要没有理由,每个学生必须参加拜望会,但不需要一直走到海边。走过全程七成左右的位置便是历年采用的住宿设施,只要到达那里就允许掉队。路程还剩三成,这说法明显是个圈套,走完剩下三成距离的学生还要从同样的路返回住宿处。而且在目的地的瞭望台跟前有三百级的漫长石阶,要反复激励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才爬得上去。



但意外的是,这一活动很受学生欢迎。



只要是进入制道院的新生,一定会从前辈那儿听说这样一句话:



——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哪有这种傻事,我心想。



在制道院的生活的确与垃圾食品无缘,所以很稀奇,而且长距离步行后肚子自然会饿。但区区杯面而已,味道能有多大变化。



去年的拜望会,我走完全程到了瞭望台。



原因有一半是想看看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到底如何。



吸了第一口面,我禁不住笑了。



——和平时没区别。



好吃是好吃,但算不上最好吃。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对今年进来的新生们这样说吧。



——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这不是骗人,也不是虚张声势,拜望会就是这样的活动。以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为借口,坚持走过毫无意义的三十公里。



制道院称为传统的东西中,有大半让我难以适应。就连对拜望会也有无法理解之处,但我大体上喜欢这个活动。犯傻的心情还不错。



——所以我去当运营委员了呀。



如果能这么回答绵贯,真不知道心里会有多轻松。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加入委员会,是因为更加无聊的理由。



2.茅森良子



四月和五月这两个月里,我在红玉舍被当成幽灵一样对待。



就算待在那儿也没人主动看过来,更没人来挑起话题。遇到我主动搭话她们才总算能有回应,但不会有进一步的对话。



在孤独的两个月里,我要求自己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成绩。在五月末的期中考试,我拿到了学年第一。这样,住在红玉舍的事情上应该有了说服力。



第二件事是观察住宿生们的关系。红玉的住宿生有二十名,她们看起来基本上关系良好,但也能发现隔阂。



带来隔阂的原因在于学生会。过去十年间选出的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有八成出自紫红组。如果只看学生会长,紫云舍八名,红玉舍一名,此外彩色组的青月舍里出过一名。紫云和青月是男生宿舍,也就是说这十年间只有过一名女性学生会长。而相对地,红玉里出了七名副会长。这数据果然让人不舒服。制道院原本是男校,明明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改成男女同校,却仍残留着男性占优的氛围。



总之尽管有例外,但按照惯例,都是紫云舍出学生会会长,而红玉舍出副会长。为了维持这个惯例,会在宿舍内筛选候选者。如果同一栋宿舍出现多个候选人,就会互相争夺选票,陷入不利局面,所以要事先把机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说起来在秋天,制道院有两个大型活动。文化节,还有拜望会。



文化节被称为章明节。和多数文化节在整个学校里欢庆的做法不同,章明节只是高中部的学生们在体育馆的舞台举行演奏会或是上演舞台剧。到时有很多毕业生来参观,之后会和他们举办交流会。



章明节和拜望会结束后,学生会实质上就解散了。随之而来的期中考试过后,在十月进行投票,从高一学生中选出下一届学生会成员。



也就是说投票期间,高二及高三——上届与上上届的学生会成员们还留在宿舍里。这群人拥有很大发言权,要成为红玉舍推举的候选人,首先必须得到她们的认可。



红玉舍里存在的隔阂正是这个。“有学生会经验的学姐们,以及她们中意的低年级学生”成为主流派阀,其余则是零零散散的人,对她们心怀不满却仍缄口不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打算利用这一人际关系。



现在,红玉舍的高一学生有三人,在我看来,其中有两人对学生会感兴趣。



一个是稻川同学。她是优胜候补,从初中部时就开始在学生会帮忙,也很受高年级学生们喜爱。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副会长就会是她。但我不打算拉拢她。让局势有利的人毫无悬念地获胜也没有甜头。



另一个是荻同学。目前成绩胜过稻川同学,但今年春天才进入红玉舍,隐约显得还没完全融入。荻同学进取心很强,但似乎不擅长拉拢高年级同学,这一点看来她也还没有适应红玉舍。



所以,时机正好。



我决定让荻同学在学生会选举中获胜。



晚饭后,我抱着一本笔记,敲响荻同学的房门。



“我是茅森。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有回应。我正打算再敲一次,门被打开了。



荻同学是名戴眼镜的短发女生,她皱起眉头问:



“什么事?”



“最好,到里面说。”



她一脸无奈地让我进屋。书桌上的台灯开着,照亮翻开的参考书。



关上门,荻同学又问了一次“什么事”。



“关于学生会选举,我有个建议。”



她只是盯着我,面露疑色,肯定是把我看成恶劣的推销员一类人物吧。我继续说:



“您对学生会有兴趣吗?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帮忙。只要在时间还很充裕的时候行动,应该能在选举中获得优势。”



荻同学转向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我们宿舍会选稻川。”



“您也主动参选不就好了吗。”



“制道院不是那样的学校。无论做什么,都必须遵守规则才能顺利。不得到高年级学生的允许就参选——”



“会像我一样被讨厌?”



“算是吧。你应该在黑花忍一年的。”



这就错了。



“在学生会选举上,靠忍耐赢不了。”



红玉舍里,初中部二、三年级的名额各有两个,这就意味着,初二时被选中的两个学生基本上到初三也会继续留在红玉,直到高一才总算有新名额,但那时对学生会选举来说已经太晚了。荻同学高一进入红玉舍,现在仍被当成外人,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她不愉快地眯起眼睛。



“说到底不经过宿舍同意,参选也赢不了。”



“各位高年级学生也不是一个人就有几百票吧。”



“当然有了。有些学生完全听她们的,还有学生完全听那些学生的。红玉舍的决定能代表这所学校半数女生的意见。”



我不知道她的说法有多少符合实际情况,不过在我看来,嗯,基本上没错。



“如果不考虑性别,也就是四分之一吧。”



“你觉得四分之一很少?”



“不,足够强了,所以有胜算。”



她从根本上误会了我的意思。



“红玉舍里参选副会长的,恐怕会是稻川同学吧。”



“嗯。”



“不过我推荐荻同学参选的,不是副会长。”



红玉舍里住宿生们的关系已经成型,如今荻同学很难再排挤掉稻川同学,那么就要给荻同学准备另外的席位。



“我们两个以学生会会长为目标努力吧。”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妥协,去参选副会长。



荻同学一时沉默了,最后还是摇头。



“赢不了紫云的。学姐们也不会参与没胜算的竞争。”



“不,有胜算。”



“哪里有?”



“靠红玉舍公开承认,就能拿到占全员四分之一的选票对吧?我考虑了让这个数字再增加百分之十五的计划。”



我递过手里的笔记本。



她接了过去,在翻开前反驳。



“就算再多百分之十五也只是四成,过不了半数。”



“是的。但选举的胜利条件不是拿到半数以上选票。哪怕比对手多一张票就能赢。”



相比于让荻同学拿到半数以上选票,这个方法更现实。递过去的笔记本上,有一半写的正是那个计划。



“再准备一名有力的参选对手吧。只要让那个人吃下两成选票,胜利的分界线就会变成四成。”



确定能拿到的票可以和紫云打个平手,之后只要多少拿到些浮动票就赢了。我心里已经有这样的构想。



但荻同学仍不肯翻开笔记。



“然后呢?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还用问。



“想拜托您的事情只有一件。两年后请推荐我参选学生会长。”



为选举做的准备越早越好。我升上高一时,荻同学是高三。如果一切顺利,那时在红玉舍最有发言权的便是这个人。



我打算在两年后继承她的支持者们,在选举中获得压倒性胜利。







在六月,我遇到了个小小的问题,是手电筒的电池。



老实说,我没那么擅长学习。虽然也不算是拙于用功,但特别是记忆类科目会忽然想不起本来记住的内容,结果捏一把冷汗。为此复习时很花时间,再加上必须为秋天的学生会选举做准备,只靠放学后的自由时间无论如何都显得捉襟见肘。



时间不够就要减少睡眠,但宿舍规定了严格的就寝时间,我常常把课本和参考书拿到床上翻。蒙上被子,小心不让手电筒的光漏出去。



手电筒是宿舍用来应对不时之需的备品,但出乎意料的是电池很快就会用完。尽管时常注意节省电量,也只能坚持十天左右。这东西足以应急,但不适合日常使用。



黄金周回家时,我偷偷带来了新电池。问题是用完的电池处理起来很麻烦。最终手段是放长假离开宿舍时带出去,但在那之前必须自己保管。制道院的宿舍里时不时会检查个人物品,必须顺利逃过那道搜查网。



和其他宿舍相比,紫红组对个人物品的检查比较宽松,于是我把电池藏在衣柜中放内衣的抽屉,天真地以为不会有事。但遗憾的是我在宿舍里被人讨厌,知道是以宿舍长带头的高年级学生负责检查,我凭直觉感到不妙,立刻把电池扔出窗户。果然,她们检查时连放内衣的抽屉都没有放过。



窗户下面的电池又不能置之不理,事后我去捡了回来,但这样没法安心。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我和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商量。



那时老师正在图书馆制作借阅记录卡。拿到新买的书,在专用卡片上写下管理编号与标题,放进翻开书背时贴在上面的封套里。中川老师写下的字非常端整,简直就像网上下载的“手写明朝体”。(译注:明朝体,日文文档常用字体。)



我信任中川老师,纯粹觉得她是个好老师,而且我和她也有共同的话题,那便是清寺伯伯。



中川老师是清寺时生的忠实粉丝,我们曾就此畅谈。老师展现出她对清寺电影广泛而深厚的知识,而我讲述清寺伯伯个人生活中的片段又让她羡慕。图书委员的活动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安心的时间。



老师按一步一步确认脚下般的节奏写着书籍标题,开口说:



“只是干电池的话倒是简单,但我帮忙就违反规则了。”



“果然,这样不好吗。”



就是说老师不能帮忙违反校规。



我自己也不希望给中川老师添麻烦。



“在这所学校里,有两种规则。”



闻此,我歪过头。



“明文化的规则,和并非如此的规则?”



本以为这回答没有太大偏差,结果我想错了。



“被称为传统的规则,和那种规则被打破时的规则。”



这话让我很感兴趣。



“打破规则时还有规则吗?”



“正确的反击要按照规则进行啊,就好像罢工也有法律一样。”



“怎样的规则?”



“在制道院,如果要打破规则,就必须完全算作学生的责任。”



什么意思啊?我心里纳闷。



“就是说重视自主性这个感觉吗?”



“不是的。是说我们老师也有做不到的事。”



“比如说?”



“在真正的意义上打破错误的规则。我觉得茅森是明白这些,才会立志成为首相。”



我一言不发地思考了一会儿,但不是很明白老师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懂。”



闻此,老师从手里的借阅记录卡上抬起头。



“你为什么想成首相?”



要回答这个问题很难。理由显而易见却又抽象,没法用语言准确表达。



但对我来说,定下这个目标是非常自然的结果。







决定要做首相,是小学五年级——十一岁那年秋天的事。



准确来说,是十一岁的十月二十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向来温柔的清寺伯伯唯一一次训斥我,就是在那天。



清寺伯伯家里有个房间禁止进入。是他的书房。不只是我不能进去,他的夫人还有两名佣人也一样。



那天,清寺伯伯把客人请到家里,在客厅谈工作。不久后他独自走进书房,又很快回到客厅,那时他忘了给书房锁门。



当时我住到清寺伯伯家后过了一年左右,已经相当习惯新的生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精神才会松懈,偷偷溜进了书房。我没什么目的,理由只是好奇心而已。清寺时生这样的人,在书桌的抽屉里会放什么呢?像这样不足为道的小事,只要知道一件我就满足了。但,发现一部剧本的原稿后,我再也挪不开步子。



印刷在打印纸上的剧本中,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第一页是“海豚之歌”的标题,同时记录着登场人物一览以及演员,但演员的部分大半空着。接下来的纸页淡然罗列标有数字的场景,以及台词和舞台提示。



——是清寺伯伯未公开的剧本。



我立刻理解了。能够确信尚未公开,是因为演员中第一个名字是月岛渚——我的母亲。她主演过四部清寺时生的作品,其中没有哪部名叫《海豚之歌》。



我沉浸在剧本中,读了将近一个小时。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清寺时生的作品多数基于现实主义,但《海豚之歌》的舞台却是一颗不同于地球的星球。



不过,那颗星球与地球很像,国家也直接沿用现实存在的名字。另一方面又有不同之处。那个星球自转的方向相反,太阳从西边升起。此外,那个世界不存在现实中的部分概念——也就是类似某种恶意的东西。



比如无论从名字还是描写上都明显看得出来,这部作品中,作为故事舞台的那个国家里人种多样。但这点却没有引发任何问题,只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甚至没有多花笔墨解释。



性别上也一样。关于肉体的性别——一般写作生理性别(sex),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有男女之分,按照剧本内容来看,身体的特征也和现实相同。但那仅仅是繁衍后代时担任的不同角色。



社会行为上的性质——现实中被称为社会性别(gender)的概念上则存在很大差异。那个世界为人们准备了不牵扯性别的词,就是说排除“男子气”、“女子气”这类措辞,用更客观的词汇表现个人的性质或喜好。



在剧本里,不存在像样的故事情节。童年时共度时光的几个人成年后再会,开始在海边的独栋房子共同生活。他们想听到海豚的歌声。但剧中的主题是风平浪静的日常,目的不重要。就像《伴我同行(Stand by me)》中寻找尸体那样,只是赋予动机。



那是个温柔的故事,整个世界的伦理观没有一丝阴霾,却不知为什么让人渗出眼泪。我想起至今经历的种种——那些不讲道理的事情,在《海豚之歌》中展现的那颗星球上一丁点都不存在。一页页翻过剧本,我真想进到这个故事的世界里,哪怕做一个小配角也好。



但我不知道《海豚之歌》的结局。



看到一半左右,清寺伯伯和客人谈完,回到了书房。



于是,我第一次被那个人训斥。话虽如此,从清寺伯伯来看,或许没有训斥我的意思。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希望你不要进这个屋子”。



那天夜里,我在柔软的床上深刻反省。



一切都是我的错。清寺伯伯对我这么好,我却连他唯一的嘱咐都没能遵从,真是丢脸。



但《海豚之歌》的确让我内心的某处发生变化,就像是有一首大致记得旋律的歌,而我总算想起歌词一样。与此同时,歌名、歌手还有听到那首曲子时的场景都一口气变得生动,带来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我明白了心中始终盘旋不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海豚星,在那里没有任何不合理的事物存在。



所以,首相不是我真正的目标,只不过是中途的一个节点。



但那个节点对我来说还相当遥远,为了到达需要用尽全部手段。







为什么想成为首相?



我尽力把那个理由用语言表达出来。



“因为我相信那是有意义的。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那个意义与某个黑眼睛的男性就任同样地位不同。至少在历代首相中,没有女性,也没有绿色的眼睛。



中川老师点头,节奏就像是长句子中位置恰到好处的标点。



“也就是说,无论关于绿色眼睛与黑色眼睛,还是关于老师与学生,立场这个问题都是无法忽视的。”



“哪怕只是扔干电池这件事?”



“什么事都一样。轻视不起眼的小事,就无法实现更大的目标。”



“听起来像是不错的话。”



“但实际上感觉不太对?”



“是的。”



中川老师愉快地笑了。



“你真坦率。”



“平时会装作更乖的。”



这只是说对大多数老师。对学生则又不一样。披在外面的表象频繁变化,有时是羊,有时是狼。



“不管怎么说,就和你立志成为首相一样,说不定会有人觉得帮你扔掉干电池可以改变世界。”



“这可没有吧。”



“不好说呀。如果有,我会觉得更有趣。”



中川老师写完最后一枚借阅记录卡,吹了吹刚化作文字的墨水,然后朝我转头。



“说起来,你知道‘清扫员’吗?”



老师说道。



3.坂口孝文



六月下旬,一个时隔已久的晴天,我曾和茅森良子两人独处。



图书委员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从操场外围的小路回宿舍,放学后的夕阳很漂亮。茅森走在我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她少见地不太高兴,绷紧嘴角的面容与傍晚阴影浓郁的时间很相称。



终于,她开口打了个有点啰嗦的铺垫。



“我听中川老师说了一件事,而且和她保证过不会外传。”



本可以回应她问“什么事”,不过尽量不说话已经成为习惯,我只是沉默地听着,但脚步稍稍放缓,走在她身旁。



“不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帮忙扔掉。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茅森会提起清扫员这个话题。



“什么都能帮忙扔吗?”



“要看是什么。”



“干电池呢?单一型的。”



(译注:日本干电池主要有四种型号,分别是单一、单二、单三、单四,其中单一型号尺寸最大,和中国的一号电池类似。)



考虑了一小会儿后,我反问:



“有多少?”



“现在是一打左右。如果可以,最好今后也能持续。”



“持续。”



“如果能每十天帮我拿走两节就好了。”



“报酬呢?”



“用什么付比较好?”



“没什么固定的规矩。”



我一般都是处理零食的空盒,所以会拿到零食做报酬,行情按五分之一算。扔掉五个巧克力空盒,能得到一盒新的巧克力。



“我没什么东西特别拿得出手。”



“视理由而定,也可以免费。”



“虽然拿不出东西,但或许有可以做到的事。比如说,解决你和桥本老师之间的问题,怎么样?”



我停下脚步。



回宿舍的小路上有座亭子,里面摆着长凳。刚好,那座亭子就在面前。总觉得茅森有意选择了开口的时机。



“坐下来说吧。”



听我提议,她露出微笑。那明显是刻意的笑容,却依然漂亮。就像制图用的自动铅笔,带着机能上的美感。



我们并排在长凳上坐下。操场上棒球部结束了训练,正三三两两离开,只剩投手和捕手两人留下来练习投球。



“那么谁先说呢?我的理由,还是你的理由?”



“我就算了。”



我自己的问题,不希望其他人插手。



但她刁难人似地点头。



“那,就从你先说吧。”



茅森良子总喜欢压人一头,而那个姿态我并不讨厌。为了站到高于对方的位置,她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所以才显得令人舒畅。但她对我也摆出这副态度,实在让人皱起眉头。



“你知道些什么?”



我,还有桥本老师的事。



“知道的不多。但只是旁观也能有所了解。你在抵制桥本老师的课,态度非常彻底。而且,这件事一定和拜望会有关。”



“为什么?”



“不然的话,你不可能去做拜望会的运营委员。”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这可不对。因为桥本老师也是拜望会的运营委员。”



对老师来说,拜望会也是重体力劳动。所以年轻的老师会优先担任运营委员。



茅森继续说着,简直像对犯人步步紧逼的侦探。



“你故意接近自己讨厌的人。于是我调查了拜望会和桥本老师的事。老师想要变更拜望会的目的地。”



“嗯。”



“但我了解到的只有这么多,不知道你排斥桥本老师的理由。”



“只是那个人的思考方式让我不痛快。”



我答道,甚至忘了在意声音变尖。



“为什么?”



理由我才不想解释。



“在月亮下,望着大海吃到的杯面是最好吃的。”



除此以外,没什么其他可说的。







桥本老师人不坏,不如说是善良的人。内心温柔,带有明确的正义感。但他的正义感从根本上与我合不来。



桥本老师讨厌拜望会,想要改变那个活动的形态,使其更符合现代的价值观。那并不容易,特别是由毕业生们组成的校友会不喜欢改变传统,而接受他们捐款的校方也无法出言反对。



事情发生在去年,章明节后与毕业生们举行的交流会。初中部的学生可以自由参加,但绵贯被桥本老师叫去,我也陪他一起参加。



在那次交流会上,桥本老师说:



“拜望会的路线变更,可以得到您的赞同吗?”



对方是一名白发的矮个子男性,身上的西装连我也看得出价格昂贵。后来我知道,那个人物是校友会的会长。



桥本老师的声音在会场内清晰传开,远处的我和绵贯也听到了。老师继续说:



“为了学生们的成长,我明白这样的活动是有价值的,但目的地没必要选择需要登上漫长台阶的瞭望台吧。让筋疲力尽的学生们在天黑时走那条路线很危险,而且在学生中,还有人因为路线上有台阶而不得不放弃到达终点。”



桥本老师朝这边——准确说,是朝绵贯看了一眼。整个会场中,唯一坐在轮椅上的绵贯。



那个人叫绵贯来,是为了得到说服校友会的材料。意识到这点时,我浑身微微发抖。神经混乱,肌肉不听使唤。桥本老师和校友会的会长又谈了一会儿,但我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没过多久,我看到桥本老师朝这边走来。那个人说:



“绵贯,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我打断他,小声对绵贯说:



“回去吧,我身体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那时绵贯脸上的表情。握住轮椅把手时,我只看得到他的后背。



至少,我的表情非常糟糕吧。



桥本老师转向我,脸上的表情纯粹在担心。



“没事吧?到医务室——”



没事的。我迅速回答,然后推着轮椅迈开步子。



“用不着连绵贯也回去吧。”



身后传来桥本老师的声音,我勉强停下脚步。的确,我没有权力夺走绵贯的选择。



这时绵贯终于回过头,朝我微笑。



“走吧,我正好也不舒服了。”



我再次推动轮椅离开会场,期间再没有回头。



在那之前,绵贯始终犹豫是否参加拜望会。是靠轮椅能走多少走多少,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参加。为此我们聊过几次。如果可以,拜望会上我希望和他一起走。至于绵贯,感觉非要说的话是打算参加的。



但到头来,去年的拜望会他还是缺席了。



从交流会的会场回宿舍的路上,他说道:



“你别生气呀。”



他的声音明快得不合时宜,像是对我无奈。



“别把我难过的权利给抢走啊。”



一时间,我沉默地推着轮椅。因为他说的话我也很明白。再三烦恼,渗出眼泪,但还是没有点头。



“我不要。我是为了自己生气,和你没关系。”



这样啊。他轻声说道,脸上果然是无奈的表情。







那时和绵贯的对话中,我没有说谎。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生气。对我来说,那是极其自然的怒火。



但桥本老师似乎没有理解我情绪化的原因。而另一方面,在我看来,桥本老师的话极其傲慢又矛盾。因为考试交白卷,我被叫去过几次,但我们的对话总是不合拍。



这是我个人感情上的问题,不希望第三者插手。



所以,对于不想改变拜望会路线的理由,我能公开的只有一个。



——在月亮下,望着大海吃到的杯面是最好吃的。



当然,茅森不可能接受这种解释吧,但她没有继续追问。



“你的目的终究只是望着大海吃杯面,对吧?”



“不对。是在和每年相同的瞭望台,和每年一样吃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