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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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地方有一只■。
■选择居住在人类的墓地。
充满伤心泪水的墓地里时常听得见人们的叹息。
叹息就是人们绝望的愿望。
听着这些如歌的叹息,■想到一个主意。
如果这些人是因别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死者死而复生吧。
■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棺木中躺着满是蛆虫的腐烂骸骨。
人类的身体是由面包舆红酒组成的。(注1)
但是光靠这两样东西还不足以做出人类。
注1此说法源自基督教的圣餐,圣餐为面包与红酒,面包代表耶稣的肉,红酒代表鲜血。
手边拥有的材料根本不够。
不过■决定要收集全都的材料,试着创造出人类。
创造人类是神的工作。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神。
既然如此,又怎能创造人类呢?
所以■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妖怪。
故事就到此结束。
——————应该吧?
被选上的人比谁都还要幸福。
尽管这个梦如此短暂,依然美丽无比。
* * *
——————喀。
阳光穿过树枝洒进屋内,上头滚落一块坚硬的贝壳形巧克力。我趴在地上看着那块巧克力,头顶忽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想拿走巧克力;可惜我已经抢先一把抓住巧克力。
我用力一扔。
「————啊!」
巧克力画出一条抛物线,消失在垃圾桶中。我随手擦擦地板,站了起来,坐在沙发上的茧墨恼怒地看着我。纤细的她穿着一袭高腰设计的洋装,柔弱的外型有如西洋人偶般精美,可惜她总是赖在沙发上,弄皱一身漂亮衣裳。
茧墨阿座化,今天也一样清闲无比。
「太过分了!小田桐君——真是的,桌上的巧克力全吃完了喔。」
而且我没力气走到冰箱再拿一盒了。
她刚才果然是想捡起掉在地上的巧克力吃。
我叹口气,看了桌子一眼——上头堆积大量的空盒,缎带与包装纸的垃圾堆中有个大大的水槽,红色的尾鳍在里头飘来荡去。
红色的金鱼在玻璃内侧翩翩起舞。
其实水槽里一滴水也没有。
涂着黑色指彩的手抚摸着光亮无瑕的玻璃水槽,我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茧墨疑惑地眨了眨眼。
「做什么呀,小田桐君?这是我的礼物,只是想拿来好好观赏一下,为什么要阻止我?」
「少扯这种烂谎,你明明是想把水槽倒过来看看。」
我可没那么好骗。
看着我冷淡的笑脸,茧墨叹了口气,摇摇头之后耸耸肩。
「只是想拿来玩一下罢了。小田桐君,如你所见,我无聊透了!如果能看到你追着金鱼满屋跑的样子,心情应该会好一点。」
「就算你真的很无聊,我也不想再次上演金鱼追逐战。小茧,你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捕获那只金鱼,把它放回水槽吗?」
几天前,金鱼推开水槽的盖子,溜了出来,为了抓住它,我在这间屋子里跑得团团转。单手拿着网子长时间奔跑的结果,我的手臂肌肉隔天酸痛无比,痛死了。
这是一只会飞的金鱼,要是被它跑出去可不妙。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也很无聊,整天不停地打扫。既然如此,不如表演抓金鱼给我看。」
「我打扫并不代表我很无聊,打扫房子有哪里不好?」
我走近地上的水桶,将抹布放进去搓洗后拧乾。擦完整间屋子的地板后打开窗户通风,是我最近每天会做的工作。尽管茧墨对此并不认同,我还是要继续执行下去。虽然这样做仍无法减轻屋内的浓浓巧克力味,不过至少能舒缓那种快透不过气来的沉闷。
继续努力下去,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去除所有的巧克力味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是属于我的朴实而伟大的计划。
茧墨在桌上四处翻找,总算找到一罐还没吃完的巧克力豆,豪迈地全倒进嘴里。双颊鼓起像只仓鼠的她说着:
「泥就素遮样,萧天桐金。」
「小茧,我知道你闲得发慌,但也不能就这么放弃用人类的语言沟通。」
茧墨耸了耸肩,潜入沙发的靠垫堆中。我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她,点点头,茧墨的清闲绝对是件好事。我擦去地上的巧克力粉之后再洗净抹布。茧墨以肢体语言表达自己无聊到快死的感觉,但我不在乎。
反正无聊是杀不死人的,让茧墨继续忍下去吧。
她也该学学如何欣赏和平的生活。
时值五月,当水无濑家的事件告一段落后,日子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般平稳无波,受创甚深的水无濑家也已经恢复元气。学校老师似乎盯上了雄介,让他只得乖乖上学。尽管我有点担心独自扛起整个家族重担的白雪,不过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值得烦恼的事情。
我的心情颇为愉快,茧墨则完全相反,精神状态持续委靡。回头一看,只见她将双手放在胸前交握,好像打算维持这个姿势睡上一百年,看起来似乎没在呼吸,让我有些担心。当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向她提议一起去外面散散步的时候——
电话响了。
无机的电子铃声画破沉寂的空气。
我不小心弄掉了手中的抹布,掉进水桶中的抹布让水整个溅了出来。茧墨倏地睁开眼,难得地亲自走过去,以纤细的手抓起话机,无聊地低语道:
「——————喂?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咦?是你啊!」
她的语气中怱然多了份亲昵感,红色的嘴唇漾出一抹微笑。
很少看见她出现这种反应的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据我所知,茧墨并没有关系密切的好友。
「好久不见!你还是没变,太好了……喔?不能说完全没改变?这样啊,怎么自己这样说?真好笑。对了,你特地打电话来应该不是为了报告近况吧?快说出你的目的,我不想知道你现在究竟是没事,还是病入膏盲,只知道我无聊到快死了。」
茧墨像猫般地打了一个呵欠。此时话筒另一头传来类似怒吼的声音,于是她将话筒稍稍拿开耳朵,过了一阵子后再贴上去听。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见茧墨的眉头紧蹙着。
「——————委托?你们想委托我?」
她狐疑地呢喃着,我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间事务所几乎没什么生意上门,每次接到的生意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茧墨没什么兴趣似地用手撑着下巴,我不禁偷偷祈祷。
拜托!千万不要接!
「嗯……那不是你们自己接下的委托吗?随便就想叫我过去帮忙,我们不是慈善机构,不想只为了那一点钱跑一趟,而且你们接的委托通常不符合我的喜好……什么?我一定会有兴趣?喔?这么肯定呀?」
茧墨的声音里渐渐出现了愉悦感。我胡乱地擦着方才溅出来的水,抬头看着天花板,看来悠闲的日子快结束了。只见她缓缓地舔着薄薄的嘴唇,接着说出口的话让我呼吸为之一窒。
「——————海与人鱼的故事?」
* * *
人鱼公主化为一串泡沫消失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总觉得耳畔听到一道甜腻的嗓音。
那是残酷地宣告结束的声音。
我勉强压抑住内心涌起的不安,继续抓稳方向盘;茧墨无视我的焦躁,坐在后座悠闲地吃着巧克力。她最近迷上这种贝壳形的巧克力,小巧的贝壳持续反覆地在齿间碎裂。我透过照后镜与茧墨四目交接。
「——小田桐君,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喀!大理石花纹的贝壳应声而破。
我默默地转动方向盘让车子右转,车子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地迂回转弯,茧墨的指示实在过于复杂,派不上任何用场。从路标来看,我们已经开到隔壁县市,但我并不清楚确切的地点。当我踩上油门的瞬间,茧墨继续说:
「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会生气喔。再说了,让一个精神不安定的人开车,车上的乘客也会心惊胆跳。」
「好吧,小茧,我想问的是这次委托的详细内容。」
就算问了茧墨也不会回答吧?
我不抱期待地询问之后,茧墨还是面带笑容,继续吃着贝壳巧克力。
「放心吧,这个委托和之前那些不同,因为人鱼公主已经化为泡沫而消失,所以这次不需要王子出场,也没有巫婆。」
「——你说得太抽象了,让人很难理解。小茧,如果你想故意惹我生气,请明说吧。」
如果她想拿上次那起人类化为泡沫消失的事件来嘲弄我,我真的会生气。
我放出狠话,没想到茧墨竟然愉快地拍着手。
「很好、很好,小田桐君变得强势了喔!居然能这样跟我顶嘴,看样子已经不需要太操心你了。放心,这次的事件绝对跟上次不一样。」
茧墨诡异地笑着,那是一抹和童话故事里的巫婆一模一样的笑容。
上次的泡沫事件发生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现在展露笑容的嘴中说出了不一样的内容。
「这次好像是人鱼吃掉人类的事件喔。」
人鱼吃人?
难以理解的语言让我蹙起眉头,茧墨愉悦地弯起嘴角。
「而且——所谓的人鱼其实不是真的人鱼。」
人鱼会吃人。
而且人鱼不是真正的人鱼?
我完全搞不懂情况,结果茧墨突然脱口而出: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记得很久以前从图书馆借来的诗集里有这句诗。
是中原中也的诗。
「『海里只有浪花。』」
茧墨咭咭地笑着,就此沉默,不打算继续说明。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眼睛开心地眯成一直线。
如果是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问再多也是枉然。我吞回尚未说出口的问题,用力踩下油门。就在我粗暴地开着车时,忽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并不认识这条路,却对这样「复杂的走法」有印象。
——————啪!
后方的茧墨咬着巧克力。
「你似乎还记得这里呢,小田桐君。」
她温柔地低语着。
没错,我的确知道这条路。
* * *
下车之后,我们走到某条路上。狭窄的小路杳无人烟,不像是很多人会走的路;左右两旁延伸着彷佛没有尽头的水泥围墙,栉比鳞次的房子背对着这条小路而建,感觉好像只有这条小路与世隔绝了一样。
眼前能见到的只有无尽延伸的灰色围墙。
茧墨倏地伸出手。
——————叽!
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我定睛一瞧,才发现茧墨的手正抓着一扇铁门。无限延伸的水泥围墙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根由砖块砌成的柱子,柱子之间则有一扇以藤蔓装饰的铸铁门。刚才明明没看见这扇门,现在却气派地出现在茧墨面前。
这样的场景和之前一模一样。
两年前,我与茧墨曾经来过这里。
脑中闪过所有的记忆——被手电筒的光照射的自杀尸体、歪七扭八的涂鸦、欢迎来到乐园。耳边恍若听见华丽的钢琴乐声,满脸笑容的少女张开双臂说了些什么。深夜的幽闇之中,鲜血正滴滴坠落。我用力揉揉眼睛之后再睁开。
只见晴朗的天空亮眼得教我发晕。
那栋废弃大楼已经消失。
岁月不停地流逝,尽管是这么短暂的时间,一切却都已经改变。
「那个时候你没进去。我说过他们一定很欢迎你进去,可是你拚命地拒绝了——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
过去的我害怕自己会跨越那条日常的界线。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抓住门把用力推开,石头堆砌成的道路出现在眼前,被茂盛的树叶包围的庭院就像是绘本里面常见的场景,路的尽头有一间宛若秘密小屋般的房子。
这里的确是与日常生活有着一线之隔的场所。
但是,就算来到这里,我依然是我,不会有什么改变。
「走吧,小茧,我想赶快结束,然后回家继续完成擦地板的工作。」
当我头也不回地说完后,茧墨便往前移动,站到我旁边。前方是我曾经逃避过的那栋房子。
六月的天空是如此蔚蓝美丽。
我与茧墨缓缓地走近那栋小小的房子。
* * *
砰——————!
惊人的声响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粉红色、黄色、绿色,鲜艳的纸片漫天飞舞,鼻腔闻到浓浓火药味,躲在我背后的茧墨愉悦地笑着。我伸手拍掉落在头顶的纸制蝴蝶结,紧握的拳头不住颤抖。
搞什么鬼啊?
「Wel~come!欢迎两位大驾光临寒舍,茧子看起来精神不错嘛!咦?茧子,你怎么了?居然变成一个阴沉的男人,发生什么事?」
居然说我阴沉……女人怎么可能突然变成男人?拜托—竟然以为茧墨变成我?
我忍住开骂的冲动,默默地观察站在前方的男人——他有着宽广的肩膀,身高颇高,短短的黑发下是爽朗过头的五官,怎么看都像是个性很好的青年。
男人的左手包着绷带,可能受伤了,还用三角巾吊起手臂。
他的右手则拿着一个空的拉炮,看样子刚才他是用嘴拉开拉炮的绳子的。他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将拉炮往后一扔。
「哎呀?这位年轻人,难道我们是初次见面?方便请教一下名字吗?」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小田桐勤,请多多指教。」
「喔!我知道了,了解!哎呀呀,这位年轻人怎么一脸沧桑呀?喔?茧子,原来你站在那里。好久不见,你的个子还是一样小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拜托你注意听人说话好吗?
男人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到茧墨。他伸出右手,毫无顾忌地摸了摸茧墨的头,然而茧墨一脸不满,恼怒地拍掉了男人的手。
「如果是巧克力的话我就会吃。你还是一样啰嗦呢,日伞,看起来不错嘛,还有力气胡闹,下次干脆让脖子骨折算啦。」
「哈哈哈!少胡说了,茧子,脖子骨折的话,就算是我也会死掉喔。」
男人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茧墨话中的讽刺意味,再度说出从刚才就让找觉得很不对劲的单字。
「对了,茧子。」
对,就是这个叫法。
「小茧,他这样叫你,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小田桐君?」
「怎么了——年轻人,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所以有点疑惑?要不要让我来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自我介绍?」
「不用,您别客气了……」
我并不想和这种充满巴西嘉年华气氛的人深入交往。
「我叫日伞,和茧子一样利用超能力接受客人委托来赚取收入。最近刚好接到一个奇怪的委托,又碰巧发生了一点交通意外,所以手变成这样。」
男人用下巴指了指被固定住的左手,颇为感叹似地摇头。
「真是没用啊,这点小伤就让我行动不便,所以我才会找老朋友茧子来帮忙。」
根本没人问他,这男人却自顾自地不停讲下去……话说回来,他的名字还真怪。接着,男人像是察觉到我的疑问似的,笑着继续说。
「觉得我名字很怪吧?哈,这是假名啦,假名。因为有仇家在找我,所以我才会用假名。我可是一名到处流浪的逃亡者喔。」
「日伞君也是从某个家族逃出来的人。许多超能力者根本不想和茧墨阿座化扯上关系,结果我们反而成了朋友,是不是很难得呢?」
茧墨嘴角微扬,日伞也点头回应。看样子讨厌茧墨的人不只水无濑一族,茧墨在超能力者当中算是异类。
但我并不想追究茧墨被排挤的原因。
日伞将下巴靠在茧墨头上,继续说。
「没错,我和茧子都是被迫害的人。哎呀哎呀,想在这世道生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被人拿着石子追打的人应该只有你们,我倒是活得很不错。」
「茧子的个性坚强,所以不会为此哭泣,但是我很想要平静的生活。对了,和我一起来吧!难得茧子与谜样的年轻人造访,我想小灯应该也会很开心。」
日伞点点头,转身就走,穿着小狗造型拖鞋的茧墨立刻跟过去,每走一步,小狗拖鞋的嘴巴便一张一合地动着。我拿了低调的深蓝色拖鞋,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客厅洒满温暖的光芒,阳光从一扇大窗照射进来。我环顾四周,贴着磁砖的炉子故意做成有趣的壁炉造型,花朵壁纸与奶油色的地毯让客厅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房间。和童话般的房屋外型相同,内部的装潢走的也是可爱路线。大大的沙发摆放在客厅中央,仔细一瞧,有个人蜷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
一个小女孩像只猫似地窝在沙发里,浅茶色的长发披散至脚踝边。她穿着樱花色的细肩带洋装,上头披着薰衣草色的羊毛衫,纤瘦的四肢裸露在外。
白暂的肌肤上包着好几层绷带。
「小灯、小灯————快起来,已经中午罗,要吃午餐罗!」
日伞叫着女孩的名字,并抚摸她的脸颊。少女睁开双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坐了起来,蜂蜜色的眼睛里映出日伞的模样。她眨了眨眼,低声地说:
「——————干么?」
听起来,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就是小灯,是我最重要的公主。来,快跟客人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雁屋……灯。」
「啊、顺道一提,她的名字是真名喔。」
日伞开朗地说完后,摸了摸灯的头,然后和刚才一样,将下巴靠在灯的头上。
「很可爱的名字,对吧?不过我要先提醒你,年轻人,千万不能喜欢上小灯喔。我和小灯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不用了。」
和笑容满面的日伞成对比,灯冷冰冰地说着,并以凶恶的眼神狠狠地瞪着我。
接着,她像是宣告似地呢喃道:
「我不会跟你当朋友的。」
对方投来充满敌意的眼神,接着闭上眼睛,转身背对我。日伞困扰地抓着脸颊。
「啊……真抱歉,小灯并不是个坏孩子,她其实很好的,而且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生喔!」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她很可爱了,别再说了。」
茧墨对着没完没了的日伞如此表示,他听了之后,生气地鼓起双颊。我觉得男生不该做出这么娘的动作,茧墨则不耐烦地踹了日伞的背。
「啊!茧子不要这样!你要知道,我的腰脆弱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喔。」
「谁理你啊,还不快点切入正题!我们不是来听你炫耀的,五秒之内再不开始说明,我们就打道回府。」
茧墨冷冷地说。日伞再次鼓起双颊,表情却渐渐严肃起来,不见刚才那种半开玩笑的神情。
他漆黑的眼睛当中潜藏着认真的光芒。
日伞以低沉的嗓音开始诉说:
「抱歉,是我不好,这次的事情不能乱开玩笑。第一次见到这么诡异的状况,我和灯小姐几乎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抱歉,这次务必请您帮忙。」
日伞突然低头恳求,变化极大的语气让我有些惊讶;但是茧墨似乎很习惯他这样,一点都感到不意外,嘴角微微弯起。
「利用超能力接受委托,都会遇到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也一样。奇怪的事件皆由人类的感情而起,这些情绪有时会杀人,有时则能孕育出鬼。」
听到茧墨这么表示,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但她毫不在乎地继续说:
「不知道这次的东西是基于什么样的情感而孕育出来的……不过我只会把它当成不错的余兴节目来欣赏。」
对我而言,这足最差的状况。
茧墨的娱乐实在太低级了。
「我想你应该会觉得很有趣————一如我在电话中所提到的。」
日伞继续用认真的语气说着,模样看起来并不矫揉造作,严肃无比。他像是感到困惑似地咬着下唇。
「人鱼攻击了人类——————跟着突然涌入的大海一起出现。」
和茧墨告诉我的内容一样。
他继续说。
「而且,那个存在甚至很难称为人鱼——应该叫它妖怪才对。」
* * *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不是人鱼,那么在海里的又是什么?
这台发生车祸事故后购入的中古车坐起来十分不舒服。我们坐上这台车离开日伞家。尽管一只手受伤,日伞依然能顺畅地驾驶这台车,以超过限速的高速行驶在一般道路上,要是被警察抓到就麻烦了,但日伞与茧墨丝毫不以为意。没多久,车子停在某条河川旁的路上,我揉着疼痛的腰部,看着眼前的建筑。
陈旧的二代宅耸立着,褪色的外墙残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覆盖在屋顶上的红色瓦片东缺一片、西缺一片,房子旁则有着一座未经整理的荒废庭院。
「被害者是牧原和马,二十四岁,本来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但爸妈搬回乡下之后,只剩他一个人。如果他不是独居的话,遇到灵异现象时应该会有人更早通知我们,想不到啊、想不到……」
下了车之后,日伞摇头感叹着,说话的语气又变回戏谵的口吻。他拿出一包尼古丁含量较高的香烟并点燃一根,抬头看着这栋房子。
「既然他还有家人,要不要请他们一起来?有他的家人陪同,应该会比我们单独处理来得好吧?」
我不愿意把事情想得那么坏,但是所谓的灵异现象有时会吞噬人心,若有家人在旁,说不定能够拉被害人一把。
但是我的提议被日伞否决。
「没办法请他家人一起来喔,年轻人。我也曾经那样想过,但是牧原拒绝,当我正要打电话的时候,电话就被牧原砸坏了。还说如果我找他家人来就要杀了我。他的眼神很认真,胆小如我可不想随便被杀死。」
香烟的烟雾形成一个圆圈,飘在空中。日伞陆续吹出几个烟圈,再深吸一口。
「为什么不想通知家人?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我问日伞是否知道原因,结果他突然一脸严肃地低声说:
「『不可以找他们来,绝对不行!』」
毫无起伏的声调彷佛正在模仿某人的语气。
「『要是他们来了,大家……都会被大海吞噬』————呜!」
咚!日伞手上的烟掉落在地。抬头一看,只见穿着室内拖鞋的灯一脚踢上日伞的背,不悦地瞪着他。
「吵死了,安静点!还有,不可以抽那个!」
「啊、抱歉抱歉!小灯,我忘了不能抽烟。哎呀,你这一脚踢的真痛啊……」
日伞痛得当场跪在地上。他捡起掉落的香烟,并在用脚踩熄后放进携带式烟灰缸。灯默默地看着日伞的动作,无言地别开了头。日伞挥了挥右手,露出微笑。
我的视野角落忽然飘过一抹红色,撑着纸伞的茧墨走了过来。
当我和日伞说话时,她似乎一直在车上等着。
「你们聊完了吧?该走了。」
啪!她关起纸伞,以红色纸伞的前端指向大门。
门的另一头有一片「海」。
干燥的门扉伫立在沉默之中。
* * *
——————咿呀。
我们在黑暗的走廊中前进。地上囤积了不少灰尘,无人的房子里十分安静,乾爽的空气轻抚脸颊。乍看之下,一楼并无异样,却又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好像有点湿湿的。
总觉得每样东西都湿湿的。
可是放眼望去,视线范围内的每样物品都是干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潮湿感觉挥之不去。没多久,我发现了那股臭味。
这间房子里充满某种腥味,空气中飘来淡淡咸味,有种「人站在海边,被海浪喷出的水珠溅到脸上」的感觉。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整片湛蓝的海景,睁开眼却只看见乾爽的走廊,过大的落差让我有些头晕。
我忽然闻到一股甜味,回头一看,只见茧墨正笑容可掬地吃着巧克力。
「——————原来如此,这里的确存在着『某个东西』。」
这种充满期待的声音让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将视线自茧墨身上移开,重新迈开脚步,日伞和灯默默地跟在后面。踏上轧轧作响的阶梯后,我打开门,二楼的格局也是由客厅与房间组成。就在我刚踏进客厅时——
哐啷!我听到一阵坚硬的声响。
有个人背靠在玻璃窗户上,正企图逃跑。他弯着乾瘪的身躯,拚命地护住自己的脸,同时不停移动双腿。即使因为背对窗户,根本无法后退,他还是继续挣扎着,模样就像是被遥至绝境的困兽。
一点也不正常。
我抱着一丝困惑走进去,只见坐垫上满是饮料打翻之后的污渍,脚边堆满已经腐败的食物,食物的臭酸味混杂着海水的味道,形成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忽然问,男人停止挣扎,静止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后,奇怪的声音响起。
有点像是番茄被踩扁的那种带水声的声音。
男人啃咬起自己的手,嘴角染上鲜红色。仔细一看,他的手并没有指甲,随着几次啃咬,手上原本呈现暗红色的肉开始喷出红色鲜血。
手指的肉一片片被咬下,男人的嘴唇一片血红。
他不停地咬着自己的手。
「啊!哎呀、哎呀,牧原先生,不可以!快住手!不是说不能这样咬了吗?之前替你包的绷带丢去哪儿了?好了,别咬了,停止!」
日伞迅速地冲到男人身边,抓住他的手,红色的唾液滴出一条细丝。日伞眉头紧蹙,眼神飘向放在稍远处的医药箱,牧原却甩开日伞的手,不停碎念着。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像是念经般的疯狂呢喃。
「那个人快来了……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快来了快来了……」
那个人?谁啊?
一只手拎着医药箱的我来到牧原的面前蹲下。
「牧原先生,初次见面,你好,我是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的小田桐勤。」
日伞灵活地以单手压住牧原的手,开始替他处理伤口。牧原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别过了头,并将左手伸到自己头上抓着。他的头发一半染成茶色,手上抓着的那束头发根部连着头皮的肌肤。我拉下他的手,阻止他抓头发,但是当手离开头发后,牧原便开始躁动不安。
「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快来了快来了——」
「牧原先生,我们是来救你的,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年轻人,我敬佩你的努力,不过这是没有用的,即使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他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之前我也说破了嘴,但他就是不回答,让我不得不放弃继续沟通。」
日伞摇摇头,浑身发抖的牧原则将脸埋进大腿。
「如果能早点通知我,他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们其实是透过认识的超能力者接下这个委托的,因为对方也已经束手无策;但是请我朋友帮忙的人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朋友……不知道该不该称对方是他的朋友,居然丢下牧原一个人待在这里,完全没有露面,算什么朋友啊?要是我才不想要这种朋友呢!」
一口气说完后,日伞拍拍牧原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是牧原头抬都不抬。他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几天,充满污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我站起身,回头只见茧墨正四处观察着这个房间,似乎对牧原的异状并不感兴趣。她的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容,转头看向日伞。
「原来————是这样。你知道灵异现象是从何时开始的吗?有『海边的感觉』却又不在『海边』,到了一定的时间,如同海水涨潮一般,这里会出现『海』——我说得没错吧?」
茧墨愉快地说着,彷佛在唱歌一般。日伞闻言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茧子,而且不只是『海』,连『人鱼』都会出现喔——这点便是问题所在,你等一下看到时就能明白我说的意思。我希望你能提供点意见,既然已经接下这个委托,我和你都有责任解决这件事。」
日伞严肃地说着,表情认真的他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茧墨弯起嘴角,嘲讽似地说着:
「人鱼还真是个美丽的称呼呢!但是那个存在根本不是人鱼吧?按你的形容,对方根本就是妖怪。」
人鱼攻击人类,但那莫实只是算不上人鱼的妖怪。
我不停反刍着日伞的话……实在是很难理解的形容。
是人鱼,却又不是人鱼,而是妖怪。
「把那个妖怪叫做人鱼的是第一个接受委托的超能力者,可能是因为那妖怪在海里游泳,所以才使用人鱼这种美化的称呼,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妖怪——不只是我,灯小姐也这么觉得。」
「喔——原来如此,真是一起完全符合低俗兴趣的事件呢!对了,日伞,你的说话方式好像又恢复原状了,没问题吗?」
表情大变的日伞伸手掩住嘴巴,不停地摇头,欲言又止了两、三次,有点像是在做发声练习一般。最后,他以双手掩面。
「啊、哎呀,又来了!抱歉,我还不太习惯新的说话方式……习惯真是可怕啊,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改不掉。」
「改不掉也无所谓吧?反正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说话,除了你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日伞摇头叹息。他们的对话让人一头雾水,我只好别过头,却在此时恰巧看见灯抱着大腿坐在地上,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空气中飘散着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有点不愉快,于是开口问道:
「请问灵异现象从几点开始?」
我的问题让日伞微微张开眼睛。或许是察觉到我刻意转换话题,他感激似地朝我点点头,接着将视线移至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隐约可见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像鲜血般浓密的红色。
「——————周了半夜十二点之后开始。」
* * *
客厅的时钟传来沉重的声响。
睡在椅子上的茧墨起身,白皙的双手放在桌上,她醒来的样子很像是棺木中的死者忽然苏醒了一般。
「——————时间到了。」
我点点头。我们在这里从傍晚等到半夜,终于等到这一刻。为了阻止牧原继续自残,我们只好在客厅留守,日伞利用冰箱里的食材随便弄了点食物当做晚餐。在等待的这段期间里,我顺便打扫了客厅,但是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让人不禁烦躁起来,毕竟我并不是茧墨。但我的烦躁感并非来自于恐惧,只是因为想早点亲眼确认状况究竟如何。
真的会出现大海吗?
房子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啊?
——————啪沙。
就在下一秒,水声敲打着我的耳膜。茧墨迅速地跳下椅子、走了出去,我跟在她后面走着,日伞与灯也跟了过来。从一楼传来断断续绩的水声,彷佛有个孩子正在一楼踩着水洼嬉戏。
茧墨走下楼,于最后一阶停下脚步。在楼梯的灯光照映之下,茧墨浑身雪白,白皙的脸颊在此时更是毫无血色,静止不动的模样看起来超级不祥。
她忽然伸出手,直直地指向走廊的方向。
走廊上,楼梯灯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般,在那儿摇来晃去。
地板上全积满了水,一种略带甜味的腥臭充满鼻腔,这种有机的味道让我联想到生物的尸体。
是海的味道。
眼前的水池晕染着浅浅的蓝,白昼时的蔚蓝大海静静地漂浮在夜空当中。我凝视静谧的湛蓝,整个人像是要被它吸进去一样。
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没什么动静,她安分地待在里头,并不因此而躁动不安。
看样子应该不用太害怕这片海,它只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罢了。
它的蓝是如此美丽。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茧墨突然认真地低语道:
「小田桐君,抱歉打扰了,你能不能站到我旁边,然后蹲下?」
「……你不想弄湿自己的衣服吧?想要我抱你的话请直说好吗?」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老实地卷起裤脚,脱下袜子,站到茧墨身边屈膝蹲下。当她直接坐进我怀里后,我用公主抱的姿势将她抱起。
我们转身看着这片汪洋大海,远方不停传来小孩子嬉戏的声音,海面随着声音不停晃动,白色的灯光在水波晃动下逐渐模糊。茧墨敲了我的头一下,用手指着蓝色的海面。我伸脚踩进水里,略带浓稠感的水大约浸至脚踝的深度,类似鲜血的温度让我联想到羊水。走在昏暗的走廊里,我有种正通过产道的厌觉。
延伸至一楼客厅的玻璃窗外传来吵杂的水声。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前进着,背后却传来很大的水声。回头一看,只见灯不顾日伞的劝阻,迳自跳了下来,包着绷带的脚整个浸在海水当中。日伞持续想要说服她,但灯毫不理会地迈步向前。
我们继续在走廊前进,一路走到客厅。陈旧的厨房旁边摆着一张大桌子,周围放了几张椅子,另外还有冰箱和电视。一楼客厅里的家具都泡在闪耀着光芒的蓝色海水里。
眼前是一片蕴藏着夏日光芒的海,彷佛有色玻璃般的蓝在黑暗中特别显眼。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水声逐渐接近。定睛一瞧,海里好像有个圆形的物体正以惊人的速度绕着圈。我们无法看见那个物体的全貌,只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倏怱即逝。
——————白色?
茧墨忽然拉扯我的头发,接着指向天花板,催促我快点打开电灯。我将茧墨放在客厅的大桌子上,寻找日光灯的所在之处,并在找到后拉下开关。喀嚓!灯被点亮了。当眼睛习惯亮光之后,我环顾四周。
海里有个妖怪。
肚子里的孩子因此放声大笑。眼前只见彷佛毛毛虫般的肉块四处奔走,溅起蓝色水花。妖怪的模样像是一个由脂肪形成的肉块,白色的肌肤表层密布着淡红色的血管,腹部镶着两片像鱼鳍的东西,头部的位置则有眼珠,上头覆盖着透明薄膜。眼珠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左右来回转动着。
这只妖怪忽然朝着我冲过来,来不及闪躲的我被对方撞到膝盖,脚深深埋进那团柔软的肉块里。
那种温热的触感很像人类的内脏。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想都没想就一脚踹飞它,它发出细微的哀号。
「——————呀!」
它的声音像是来自于一名胆小的女性。我的身后传来极大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是灯摔跤了,她扭着湿透的裙子站了起来。
「——————我没事。」
灯对着慌张不已的日伞说。刚才被我一脚踹飞的妖怪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上扭动着。它用头摩擦着墙壁,像是一只害怕的狗儿。
当我转过头,想问茧墨那是什么鬼东西的时候——
茧墨的脸上出现了野兽般的微笑。
她露出让人感到很讨厌的表情望着那只妖怪,眼里闪耀着愉悦的光芒。
茧墨觉得十分开心。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茧墨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力转头看着犹自困惑的我。
「小茧……那个……」
「『如果它不是人鱼的话,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想这样问我呢,小田桐君?仔捆看好,它真是个粗糙至极的生物,你认为它是什么?」
「我认为……它是什么?」
跟着复诵一次之后,茧墨点点头,接着像是唱歌般地继续说下去。
「不论你认为它是人鱼、妖怪,还是任何东西都好,我只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我的背脊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彷佛喉咙被刺梗住般难受。我忍耐着不舒服的感觉回答:
「我觉得它根本是个妖怪,或只是一团肉块……即使你问我,我也很难回答它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之后,茧墨伸手在空中模拟着妖怪的轮廓。
她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那是嘴巴、那是眼睛、那个是鼻子,那个则是耳朵。」
当茧墨彷佛唱歌般地说完后,我才发现她说得没错——肥硕的肉块下方的确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半透明的嘴唇正不住地哆嗦着,里头甚至有牙齿。
「的确很粗糙,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呢?没有什么比一个不像样的肉块还要让人感到悲惨的了;但是——就连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茧墨晃了晃穿着膝上袜的双腿,不好的预感更加浓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肚子的孩子在腹部深处笑着,发出高亢而刺耳的笑声。
总觉得我们遗漏了关键的重点。
但我又想不出遗漏了什么。
「茧子,你觉得呢?我们已经有了决定……换句话说,就是……可以把它吃掉吗?」
日伞问茧墨,略带迟疑的问句让我皱起眉头。
——————吃掉?
「想吃就尽量吃吧。不管它是什么生物,被吃掉就能结束这一切。别再多说了,开始收拾它吧!如同砍断断头台的绳索般干脆。我认为你的判断没有错,吃掉它是最迅速的解决方式。」
随便地下了结论之后,茧墨从小包包里拿出巧克力,用牙齿咬破金色的包装纸,开始吃起来,破碎的纸片乘着海浪漂流出去。
「这是你们接下的委托,该由你们自己决定处理的方式。」
日伞闻言点点头,转头看向站在后面的灯。
「灯小姐——不、小灯,你觉得这方法可行吗?」
灯沉默地点头,接着静静地伸出一只手指向空中,无声地比出某个形状。
——是狐狸的形状。
她用小孩子玩影子游戏的方法,用手做出狐狸的形状。
墙上映出狐狸形状的影子,影子突然扭了扭头。灯的手明明没有动,墙上的狐狸却迳自动了起来,像是真的野兽一般嗅着四周的气味;接着,影子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影子迅速增加,每个影子都开始嗅着周围,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
映照在墙上的影子有了生命。
「————那就是他们的超能力?」
我强忍内心的震惊,调整呼吸之后问道。闻言,茧墨窃笑。
「你进步不少了呢,小田桐君,虽然不知道你习惯见到超能力到底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我想提出更正,那不是『他们』的超能力,而是『她』的超能力。」
墙上的六只野兽聚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六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正牵着手嬉戏。它们突然低下头,无声地滑过墙面移动着。
「雁屋一族饲养着影子——也就是影子野兽,这些影子野兽听命于雁屋家的人。」
野兽们滑过墙面,朝妖怪冲过去,妖怪依然用头撞着墙壁。它们小心翼翼地在妖怪身边盘旋,慢慢接近妖怪映在墙上的影子;尽管它们是用手创造出来的影子,面对猎物时却和真的野兽一样谨慎。野兽们渐渐缩短和妖怪之间的距离。
喀滋!它们张着形状不太正常的嘴。
「它们按照命令开始吃了喔。」
接着,野兽们开始攻击妖怪的影子。
用手影做出来的嘴咬上妖怪的影子,妖怪身上的肉被撕开,柔软的肉被拉扯,像是从四面八方被啃咬一般碎裂。血管被咬破之后,鲜红色的血不住喷出,妖怪张着大大的嘴,痛得晕了过去,半透明的嘴抖动着吐出泡泡,充满黏液的嘴里长着细细的牙齿。
臼齿与犬齿整齐地排列着。
妖怪嘴里发出惊人的哀号。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个尖锐的女性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好痛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怪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惊愕地张大双眼,猛然想到刚才遗漏了什么重点。
这个妖怪的牙齿似乎是人类的牙齿。
「咦?」
灯恍惚地发出疑惑的声音,接着往后退了一步。野兽们无视于灯的诧异,继续攻击,贪心地吃着妖怪的影子。妖怪的背破了一个大缺口,从那里能看见柔软的肺,肠子则不断地从腹部掉落。当外层的肉剥落之后,妖怪成了由内脏组成的肉块。日伞搂着灯的肩膀,抱住灯小小的头颅,不让她看见妖怪的凄惨模样,同时大喊:
「小灯!小灯!够了!到此为止吧……灯小姐,到此为止!」
灯的身体剧烈晃动着,野兽们沉迷于吞食眼前的「肉」,由简单的手影幻化而成的野兽所进行的猎杀,看上去更显得残忍。野兽们倏地停下攻击,像是收到召唤似地陆续回到灯的脚下;影子逐渐融解,变回手的形状。
灯怱然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般瘫软在地,纤细的手脚浸在海水中,脸上不见丝毫血气,苍白异常,张大的双眼中则充满泪水,操纵这群野兽耗去了她不少体力。单手抱着灯的日伞狠狠地瞪着茧墨。
茧墨则以微笑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这么问?」
明知故问的茧墨刻意歪着头,这时妖怪的悲鸣依旧不断地传来。
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个存在是人类,不是吗?」
真是个粗糙至极的生物。
我的耳边响起茧墨的声音,肚子里的孩子开始骚动,或许是妖怪的惨叫声让她很兴奋吧?她正开心地拍着手。包括肠子在内,妖怪肚里的内容物流泻而出,尽管部分内脏已经离开身体,妖怪依然活着——那是嘴巴、那是眼睛、那是鼻子,那个则是耳朵。我观察着茧墨说明过的部位,仔细一看,镶在白色肉块上的器官的确是人类的器官。
颤抖不已的半透明嘴唇、皮膜下转动着的眼珠和露出大半软骨的鼻子,还有宛如融化后的起司般垂下的耳朵。
全都像是仿造人类器官制作却失败的作品。
妖怪不断挣扎并哀号着,大海开始卷起波浪,如同回应着它的痛苦。海面上掀起如暴风来临般的大浪,并渐渐形成一个漩涡。妖怪滑过水面,跳进漩涡中央,紧接着,所有的海水被漩涡吸入,完全消失。
当最后一滴水被吸进去之后,客厅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大海的痕迹;地板是干燥的,只剩下海水的咸味,还有铁锈般的气味混杂在咸味之中。
地上残留大量血迹,有如杀人现场。
大海消失后,茧墨从桌上跳下来,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裙摆画出优雅弧线。她面带微笑地说:
「那的确是人类。」
茧墨肯定的回答让我倒吸一口气。虽然我本来就有注意到这件事,但她的意见仍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即使那个肉块有着妖怪的外型,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
茧墨到底说了什么?
「茧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有健忘症那就算了;如果没有,你应该记得刚才自己说过什么吧?」
没错,茧墨刚才的确说了。
想吃就尽量吃吧。
「怎么了?日伞,有什么问题吗?那个存在有着极度扭曲的外型,它原本应该是『人类』,但我们真的能称它为『人类』吗?」
茧墨说出了非常矛盾的话。
那个存在是人类,却又不能称之为人类。
我不懂。然而看着茧墨脸上的微笑,我渐渐体会到她想说什么。
我讨厌能理解的自己,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甚至让我想要痛扁自己的脸。
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啊。
假设有一个任谁见了都觉得是「妖怪」的生物,但它其实是人类:可是一百个人看了它,一百个人都觉得它是「妖怪」。
这么一来,它就只是个「妖怪」。
即使它真的是人类,却无法被众人所认同,那么它是人类的这一点便失去意义。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怪样子,但是只要能完成委托,我们便不需要去深究它变成妖怪模样的原因。一旦让影子野兽们吃掉它,一切就结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想怎么做是你们的自由,我只是提供意见,让你们知道想出来的办法是否可行,其他的部分我无权干涉。」
别再多说,如同砍断断头台的绳索般干脆地解决问题即可。
茧墨的判断并没有错。
我反刍着茧墨的话,忍下想呕吐的感觉,肚子里的孩子不停蠕动。我一边感受着内脏传来令人恐惧的疼痛感,一边说:
「小茧,我瞧不起你。」
她的言论违反身为人类的常理。
闻言,茧墨摆摆手,一点也不介意地说。
「多谢了,小田桐君,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所以你不需要一直说出来。」
她说得没错,她很了解我有多讨厌她这样,但是她并不接受我的意见。我不甘心地紧握双拳。日伞也谴责似地皱着眉头,咂舌之后说:
「嗯,我也同意这个年轻人的看法,你怎么可以那样说呢,茧子?没错,你有时候会说出很不错的话,还有很好的意见,但是你在这方面的兴趣真是低劣啊……可恶,我觉得你太奇怪了啦!」
他咬牙切齿地表示。茧墨耸耸肩,嗤之以鼻。
「我说啊,日伞,你的头是在车祸时被撞傻了吗?你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喔!茧墨阿座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小田桐君或是你不屑我的作风,我也没办法,因为我并不打算改变这样的生活方式。」
我瞪着大言不惭的茧墨。茧墨阿座化绝不会改变,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坚持;尽管茧墨知道我的不满,脸上的笑容却不会因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