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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2 / 2)


  观其目顾盼生辉,观其形挽风带柳,仿似一阙《醉扶归》。绞一张手绢,将宋知濯凝望一瞬,片刻簌簌下泪,竟是将檐上一片积雪哭下来半片。

  好半天宋知濯都没想起来这位佳人是谁,怎么对着自个儿哭得如是张郎负情,王女痴心一般?倒得赵合营提醒一句,“这就是那个‘沁心’姑娘嘛,你受伤的半年前,咱们到这里来听曲儿,是她在你身边儿坐着。最擅个筝,不过那回是头一次陪客,难免紧张,弹错了一个音儿,叫妈妈听见了,要换下去打,还是你拦了下来,还给了不少赏银,二回来都是叫她陪着,你忘了?”

  这一提,对宋知濯来说,像是提起上一辈子的事儿,只剩些廖丝粉尘的记忆。而对眼前这位眉目含情的女子来说,那只是昨天,稍一回首,所有的片段俱现眼前。

  恰时两个相帮抱琴上来,搭好了琴架琴凳,赵合营便驱袖一追,“那就弹个曲儿来听,今儿宋小公爷大病初愈,别尽弹那些个哀哀戚戚的曲子,弹个喜人的,别扫了我兄弟二人的兴!”

  那沁心旋裙带风,往琴凳一坐,正对着宋知濯,眉目愁情间,指端一拨,拨出一段五十城外曼妙声弦,好不动听。曲儿倒是个好曲儿,无不有花盛情浓之势。人却不似开怀,指上弹着,一双美眸只痴痴望住宋知濯,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琴音正浓时,赵合营举斜目取笑,“你不晓得,自打你病了以后,我每回来这边儿,这位沁心姑娘就时常来追着问我你好些了没有,问得我简直见了她就躲。”

  随话音高高落下的,还有琴音,似乎一段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遗憾在四面墙间来回游荡。沁心娉婷而下,在案上取一个玉樽,自斟一杯,举向宋知濯,“小公爷,奴家瞧见你好了,真是打心底里高兴。今儿就以此杯,祝小公爷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说罢引项而尽,宋知濯也抬了杯轻谢一句,“多谢姑娘。”

  沁心就势在他边上拖凳坐下,掣一下臂上披帛,替他再斟来,“奴家在这烟花深巷,却也听说小公爷年初时娶了一位娇妻。那日有幸,恰巧在街上撞见迎亲的仪仗,却不知娶的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提及明珠,宋知濯脸上客气有礼的笑化作一池烟波,被一阵南风吹散至四面八方,“倒不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家中既无有功名也无官爵,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

  另一边,赵合营才饮过红粉香袖送到嘴边的一杯酒,闻听此泄出个大大的惋惜,“这事儿我晓得,原是替你冲喜娶的,天命八字倒是不论家世背景。不过到底是替你可惜,原本以你的家世人品才貌,就是娶我们赵家的姑娘也是娶得的。想来山野女子无才无貌,等改明休了她,我去求爷爷替你亲自指一门婚!”

  “不可不可,”宋知濯将唇边的玉樽搁下,匆匆挥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万万不可。家中夫人虽家世不高,却是世间再没有的女子,若无她,咱们今日也不得在此相约,只怕我还瘫在床上起不来呢。”

  沁心兰指拈壶,鬓边一支玉兰花儿泛过幽幽一缕雪光,“哦?这么说来,您家这位夫人必定是位嫣然无方的奇女子了?”

  暗香盈送,情丝昏沉,宋知濯眉畔勾起一丝浓情蜜意,缓缓笑开,“起码在我心上,是的。”随后相思袭来,他提衣起身,朝赵合营深行一礼,“殿下,我先辞过,咱们改日再聚。”

  “嗳?你这人,这就走?真走啊?再坐会儿不成?”

  赵合营的声音与沁心的眼俱被他抛在身后,一阵风的功夫,他已行至楼下,登舆而上,丢给明安一句,“回家,哦不,先去望月楼。”

  “家”这个字眼,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具体过,是一个长亭对晚的庭轩、是摇风曳雪的桂树、是槛窗下一个杏眼弯弯的少女,只因她的到来,使这个孤寂许多年的院落化作春之居所,情之宿处。

  居所以内,明珠正在同针线做斗,眉目低颦,髻上三朵小小的骨里红梅在残阳下赤艳芬芳,水绿撒花绉纱石榴裙膝上瘫着好几块剪废的料子,却不舍得扔,想着再扎多绢花儿也是物尽其用。

  直到听见轻盈脚步,她才从针线里抬眼,方见青莲打帘而入,她唇间便似掬出一朵映山红,“姐姐,你瞧,我怎么在针织纺线上这样笨,又被我做坏一堆。”

  青莲接过针线一瞧,走线横七扭八不说,连缝的是个什么都看不出,她莞然一笑,“这上头笨,别处不笨就成了,一针一线慢慢来,总能学会的。快别愁了,绮帐可送过饭来没有?”

  “送过了,少爷还没回来呢,我等他回来了一块儿吃。”

  天色将晚,只有残破的一线云霞。晓得她宁愿挨饿也是劝不动的,青莲便不劝。一壁替她点烛,一壁柔声款款,“今儿西角门上来了个小尼姑,说是金源寺遣来找你的,小厮报来,我便替你去问了一声儿。说是你那个师父病了,听那意思,像是又来打秋风的,我按住没给,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要给,我便吩咐人送过去,不给也就罢了,不理她们就是。”

  齑粉金尘蓦然撒了满室,明珠想着前尘往事,打的骂的、累的苦的在眼下祥宁幸福的光景中,除了唏嘘,仿佛也不怨不恨了,原来一切酸楚都是可被填补的。

  她笑出来,笑得恬静知足,将裙上的碎布搂到篮子里,起身往柜子里拿了个五十两的锭子递给青莲,“姐姐叫人替我送过去吧,我和师父原是投奔来京的,那师太早就看不惯我们白吃白住的,想必师父病了也不会舍得花银子请大夫。大概她确实是难了,姐姐送过去,若晓得哪里有好的大夫,也一并派人请过去替她瞧一瞧。”

  “你呀,”青莲裙裾带风地旋回来,嗔怪她一眼,“我不晓得怎样说你,若说你没心眼儿吧,你又是有的。上回那两个姑子来,你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眼下又自个儿失言起来了,我看你那师父就是吃准你心软,才时时惦记着往你身上捞好处。罢了,我让人送过去,这五十两一年的花销都够了,若再来,你可不许给了啊。”

  明珠掬出个憨笑来应付她的训诫,得她轻捏了脸,二人俱是个嘴硬心软。

  这厢青莲出去,天边只剩一线收光不尽,更多的,是暗沉一片。宋知濯萧郎晚归,手上捧着两个髹红鸾凤嗈喈酸木枝锦盒。

  才打帘入内,还不及明珠迎上,他先邀功心切地将盒子捧到她眼前,“打开瞧瞧,是不是上回令你‘夜不能寐’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

  “啊?你买回来了,哎呀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明珠娇妩地接了两个盒子一瞧,其中一个果然是她上回看的那个,“是这个,可怎的又多出一个来?”

  瞧她似娇似怨,宋知濯安然坐下,替自个儿倒一盏水饮尽后,方提眉对笑,“这望月楼就只这两个蓝宝石嵌的,我一时也拿不准你看中的是哪一个,就都买回来了,省得买错了再回去时被别人买了去,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阔太太。小祖宗,你先别急着嫌,这个可是三千二百两呢,你往上头瞧瞧,这雕工,这成色。”

  59. 变故  各自忧喜

  入夜后又下起雪来, 烛火与炭盆将整个屋子照明黄而温暖,灯影细碎飘曳。明珠由盆里夹出几枚炭到小炉,替宋知濯捧茶。

  两个蓝宝石镯子就那样搁在圆案一个灯罩底下, 泛着娇艳欲滴的光。宋知濯歪着脑袋瞧她, 陪着笑, “怎么,你不喜欢?就算不喜欢, 看着花了这么多银子的份儿上,你也戴了试试看啊。”

  “没有不喜欢。”明珠将卷翘的睫毛抬起,有些怅然的神色, “今儿听说我师父病了, 我让人送了五十两银子过去, 不晓得她那病能不能好。算来算去,我在这世上亲人不多,她待我再不好,我们也是相依为命这些年,我还是希望她好的。”

  交睫下, 眸子中闪着点点落寞。宋知濯明白她, 拖来一根折背椅给她坐下,揽过她的肩接了茶饼烤着, “你已经给过银子, 也算得仁至义尽了, 生死有命, 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

  靠往他怀里的一瞬, 明珠从酒香中闻见一丝脂粉香,皱了鼻稍细嗅半晌,将一双冷眼抬起, “老实招来,你到那什么坊是不是叫了姑娘作陪?”

  宋知濯先一怔,旋即笑开,“不是我叫的,是赵合营叫来的,不过是坐在边上倒两杯酒,绝无非分之举。”

  紧盯他一霎,明珠展目笑了。淡淡的胭脂香味很快被茶香掩盖。莫名地,她晓得他没说谎,大概是因为他的心跳锵然而坚定,是只有贴近自己才有的声音。

  不时,绮帐再端来晚饭,宋知濯一下午酬客飞觞,一个肚子恁是一点空隙也没有,本不欲再动筷,谁料绮帐却说:“少爷,奶奶等了您一下午呢,我头先端饭上来,她不吃,说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面前摆着冬笋煨火腿、清蒸黄花鱼、酿豆腐、蘑菇什锦汤,最后绮帐摆上一道梅花装点的“红烩肉”,嘴角翘出个悄生生的笑,“奶奶,这是赵妈妈特意给您做的,那个肉不是真的肉,据说是用蘑菇做的,您尝尝,要是吃着好她下回再做。”

  “这个赵妈妈伺候你比伺候我尽心多了。”宋知濯佯作个眼馋陪她用饭,夹了一片冬笋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下,其实早有反胃之势,却仍挺着吃了好些。

  一顿饭吃得比上刑还难受,只等绮帐撤了桌,又闻得院外云舄繁杂。原来是四个丫鬟执灯引着宋追惗前来,一身天青色貂毛压边儿的襕衫,在夜下就如典雅沉稳的青鸟。

  二人迎出去,就在外间相交,双双行过礼,宋追惗往锦榻上落座,注目满是慈爱,朝宋知濯上下打量,“我听说你好了,来瞧瞧你。”

  落目处,宋知濯撩了袍子郑重地跪伏在地,“儿子早该先去给父亲请安的,却听说父亲近日都在阁中通宵达旦的忙公务,纵然回府也已是深夜,想父亲疲累,故而不敢轻扰。这几年儿子未能尽孝膝前,还反劳父亲替我操心,是儿子不孝。”

  一番言辞恳切,惊得明珠也慌忙捉裙跪下,“原该晨昏定省日日去给老爷请安的,却因要在病床前伺候少爷,竟给耽搁了不少,请老爷恕罪。”

  明晃晃的四面烛火照着宋追惗,为他坚实的臂膀渡上柔光,他抬了团纹袖缓缓一挥,“快起来快起来,原是一家人,既不是节下也就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濯儿,你起来,也将你媳妇儿搀起来。”

  待二人起身后,他随处一指,将二人指到椅上,“你叫明珠是吧?不知姓什么?”

  “姓颜。”恰时绮帐捧茶上来,由宋知濯接过,亲自奉到榻案上,“父亲请用茶。”

  这二人并在一处,父啊子的称呼起来,令明珠心生一股说不出的吊诡。然而他二位并无异色,依旧是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情状。

  待宋知濯退回原处,宋追惗仍将眼落在明珠身上,目中和蔼,“颜明珠,倒是个落落大方的名字。说起来,你还真是我们濯儿的一颗福星,当初我从宫中不知请来多少太医瞧过,全都束手无策,我也只当他不能好了,心里又愧又恼,只觉无颜面对他死去的母亲,未免我们父子见了彼此伤心,我也少来这里瞧他。唉…,如今总算好了,我晓得,这是多亏了你贴心照料,我们宋家,都感激你,若是将来濯儿有负于你,你告诉我,我决不轻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