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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第37节(2 / 2)


  这拘束是为了要瞒琴太太,还是瞒她自己?昨夜分明才对了疾失望,谁知听见能靠近他的消息,又忍不住盼望复生。

  琴太太睨她一眼,“你不要犯懒。那些婆子我还不晓得?放她们出去就只顾着吃酒耍钱,收拾得马虎,犄角旮旯里都是灰。有主子去盯着,她们不敢放肆。庙里的和尚到底是男人,收拾得不仔细。”

  月贞点点下颌,“是,太太。”

  “快去。可别明着问你姨妈,她心眼小肠子窄。”

  月贞应声往右边宅里来。到正屋里,见一干婆子丫头都在廊外坐着,她拣了个相熟的凑过去,“姨妈在不在家?”

  那年轻媳妇挽住她嘁嘁地说话,“可别进去,我们太太在屋里问鹤二爷的话呢。”

  “什么话?”

  正说着,只听窗户里倏地“啪”一声,砸了个什么,霜太太的声音拔得老高,“你是谁的儿子?!我看你的菩萨心肠是没处使,反倒向着个外人说话!什么叫我扣着她的儿子?我是这家里的正头太太,凭他谁生的孽障都要叫我一声‘母亲’!”

  廊下一只只耳朵都抻起来,没听见了疾的声音。他一贯冷静从容,从不扯着嗓子说话。

  赵妈忙踅进屋内,见地上碎了个果碟子,霜太太在榻上怄得捶胸顿足。

  她两步上去替霜太太拂背,“太太消消气,二爷一向说话直,倒不是偏着外人,是他心善经不住别人哭哭啼啼两句哄骗。”

  说着睇向了疾,“二爷,你常说是出家人,不管家里的事情,怎么今天又管起别人的事了?瞧把你母亲气得这样。你年轻不知事,休要给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几句话就骗了去。论理哪个小妾生的孩子不是归太太教养?给那些人带,岂不是带坏了?她懂什么?一个丫头出身,未必比小姐出身的太太还会教养孩子?况且老祖宗的规矩,孩子长大了,还得靠太太替他张罗成家立业的事,未必靠她?”

  了疾掠过赵妈,望了霜太太一阵,阖上眼摇首,“您又何必为难她呢?您在这里当家做主,有缁大哥和我,她就只有虔兄弟一个儿子。母亲,听我的劝,把孩子还给她,叫她自己养吧。养得好养不好,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霜太太正伏在炕桌上哭,闻言一拍桌子抬起头来,“我看你真是叫人拿了魂了!底下人传你们的闲话你没听见?你不说避着,反倒替她说话。等你父亲这两日回来,听见那些话,看不打你!”

  那些闲言碎语了疾也有所耳闻,细细辨来,多半是说唐姨娘居心不轨,倒主动将他摘得干净。他明白的很,是那些人怕得罪了他,是不是那么回事,都一股脑推到唐姨娘身上去。

  这是他李家二爷的好处。他对这好处简直啼笑皆非,“流言蜚语,您难道都信?您打的什么主意瞒天瞒地瞒不住自己。我再劝您一句,善恶之报,若影随行。她是丫鬟也好,小妾也罢,都是人。您不要一错再错。”

  一滴泪凝在霜太太脸上,她心虚得有些呆楞,瞟了了疾一眼,“你的意思,这闲话也是我叫人传的囖?你是我的儿子,我叫人传这样的闲话,于你有什么好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赵妈见她气虚语软,恨她不争气,忙出来调停,“二爷,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做儿子的,怎么把自己母亲往坏处想。好好好,就算那唐姨娘没什么别的心思,总是她自己言行不留神吧?哄了你到屋里去,还把丫头都追到外头,叫人瞧着,像什么话?不怪人家瞎传。好了好了,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太太也不去问她,虔哥的事情与你不相干,你也不许再提。等老爷归家来,叫老爷做主,成了吧?你明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会还得打点行李,去吧,我叫丫头去替你收拾。”

  说着一面推了疾。了疾给这俗世里的纷纷扰扰缠得烦闷,最后酽酽望他娘一眼,拔腿去了。未想会在廊庑底下撞见月贞。

  月贞前怨他昨夜失约,后恨他与唐姨娘传出的这些话,更兼方才在廊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到他帮着唐姨娘来驳他亲娘。且不论他们俩私底下到底有无拉扯,可见他还真是樽活菩萨,一心要普度众生,不单只待她好。

  她心里气极了,迎面只作没瞧见,把眼冷淡淡地望向别处。

  了疾原要向她行礼,可瞧,真有什么闲言碎语,是重伤不到他的,他顶多是擦伤点皮肉,可故事里的女人,大概就要遭殃了。唐姨娘就是前车之鉴。

  他只好望而却步,向场院里走去了。那片青灰的衣袂在黄昏的天色飐飐摇动,似有一段话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月贞望断他的背影,心里那捧烁玉流金的野火也渐渐有些委顿。

  “贞大奶奶,我们太太叫你进去。”

  月贞抢回神,跟着丫头进屋。霜太太早把胭脂狼藉的一张脸收拾妥当,知道月贞是琴太太派来的探子,不肯在她面前露半点软弱心虚,更不能叫人知道他们母子不合。

  她在榻上招呼月贞上前坐,脸上刻意放得云淡风轻,“你们太太使你过来的?有什么话说?”

  “太太叫我告诉姨妈一声,过几日到南屏山礼佛,要烦请巧大奶奶与我一齐先往庙里去收拾屋子,好叫老爷太太们住得安逸些。”

  霜太太若无其事地会到:“你太太想得周到。赵妈,使人去叫巧兰过来,我有事吩咐。”

  月贞瞥见墙角的碎瓷片,目光也寻见了她脸上胭脂遮掩的裂痕,心里忽然觉得她可怜。丈夫冷落她,如今连儿子也向着别人说话。她守着这又空又大的屋子,不过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守陵人。

  然而哪里阳光折转,立刻又意识到,其实不是同情霜太太,是因为了疾的关系,潜移默化地仇视了唐姨娘。

  看来女人陷在爱慾里,都难免有些没缘由的嫉而生怨。

  她警惕起来,只恐十几二十年后,也变作霜太太琴太太的样子。才不要变作她们的样子,即便是爱,也该无怨无尤,无悔无恨!

  她低着下颏,暗暗抬眼,重新审视了一番霜太太,像要从她的眼底反省自己刚冒头的狰狞。

  因此回去复命时,月贞管住了心里的一片酸意,将话说得不偏不颇,“霜姨妈发了火,骂了鹤年几句。鹤年也是一片善心,想唐姨娘到家来,只有虔兄弟那个命根子可依靠。底下说唐姨娘动了歪念头,哄骗鹤年到她屋里去拉扯,我看是乱猜的,大概就是为了求他帮着把虔兄弟要回去,怕叫太太听见说她挑拨他们母子关系,才把下人们追出屋去说话。”

  琴太太实在发闲,多的是余空将事情前后思想一阵,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唐姨娘虽然生得好,行动还是规矩的。再则了,她就是打什么歪心思,也不至于傻到打晚辈的念头。这要是真坐实了,我看她有几条命够搭进去的?她不像那样不省事的人。”

  这一番话倒又反将月贞劝服了,溜去目光,“您说得有道理,鹤年也不像是那样的人。”

  “他自然不是,他要想女人,想他老子的小妾做什么?还俗回家,多的是有模有样的小姐说给他,只是他不肯。你看他那样子,就跟个石头似的。 ”

  月贞那点没头倒脑的酸意也没了,只是说他老实,她才不赞成,把嘴一撇,“那是他还不晓得女人的好处。”

  琴太太登时剜她一眼,“你哪里学的这些话?八成是跟着珠嫂子学的。年轻媳妇,可别跟着底下那些人学,要有个好样子。”

  月贞暗悔忘形,忙将话头又转回霜太太身上,“霜姨妈哭了,我看是给鹤年气得不轻。”

  “她,就会哭。”琴太太说着,瘪着下巴笑起来,“我看是你姨妈是故意糟践人家唐姨娘。你姨妈那心眼比针眼还小,容不得人。”

  其实闲话也不是霜太太作弄出来的,她只不过是受了赵妈的指点,把风向朝唐姨娘身上煽了煽。

  赵妈原话是说:“这可是她自己出了纰漏,让底下传去,多了这么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看她在家里还待不待得住,自己就想着回南京唐家去。”

  霜太太想着,叫她知难而退倒省了些心计。她没了孩子做靠山,又平白添了这么些闲话,在这里又受尽冷遇,就是铁铸的屁股只怕也坐不住。

  传言只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还重伤不了玉朴的体面,况且只在家中传一传。流言蜚语伤的只有唐姨娘。

  隔日玉朴访友归家,听见霜太太说了此事,倒没过多计较,只是上下照了霜太太一眼,知道是霜太太使的手段,只是这手段过于下作了些。所以那眼神便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用罢午饭,玉朴转到唐姨娘屋里,唐姨娘只等着他问,好作分辨。谁知他又不问,只呷着茶叮嘱一句,“过几日虔哥的皈依礼,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

  唐姨娘料想他一定是听见了些什么,忙捉裙跪到跟前,“老爷是听见底下那些拔舌头的话了?我敢拿虔哥的性命担保绝没那回事。我请鹤二爷到屋里,不过是请他去劝劝太太,仍把虔哥送回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