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迹之子(2 / 2)
这间饭店位于鸠之巢溪谷旁,整体外观相当符合「饭店」二字,房间也是日式和西式各半的和洋折衷款式。房内有两张床,剩下的一个人应该要在铺设榻榻米的和室部分打地铺睡。
关于谁要睡床铺这件事,他们决定用冷酷无情的猜拳输赢来决定,结果尚哉马上就输了……他一开始就猜到会有这种结果。
「抱歉,深町同学。如果你一定要躺在床上才睡得着,我就让给你睡。」
「……不,不用了,没关系,不必顾虑我。」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先去泡泡温泉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看了设施简介后,发现这里除了大浴场之外,还有露天温泉。
尚哉将行李放在榻榻米上,转头看向高槻,只见他坐在床上看着某个东西。好像是在柜台拿到的手册,里面有周边的观光导览资讯。
「那个,我可以去泡温泉吗?」
「啊啊,嗯,去吧。阿健,你也去吧?」
「好啊。」
佐佐仓点点头。
但高槻却没有任何动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观光导览手册,不知里面是什么有趣的内容。
尚哉歪着头问:
「老师,你不去吗?」
「嗯,我不去,房间里就有浴池了。」
「咦?可是难得有温泉……」
尚哉话还没说完,就被佐佐仓抓住脖子。
「别废话了,走吧。」
「哇!等等,佐、佐佐仓先生,脖子、脖子勒住了,等一下……!」
佐佐仓完全不顾尚哉的挣扎,用另一手抓起自己和尚哉的毛巾和浴衣后,就立刻把尚哉拖出房间。
在走廊上走了一会,佐佐仓才终于放手。尚哉向佐佐仓抗议道:
「你在干嘛啊,暴力刑警!不要把人当成小猫一样抓起来好吗!」
「少啰嗦……彰良没办法去大浴场,所以不要找他。」
听见佐佐仓的低声喝斥,尚哉不禁闭上嘴巴。
尚哉急忙追上把他丢在原地迳自往前走的佐佐仓。
「为什么不行──啊。」
尚哉问到一半,就自己想到原因了。
因为背上的伤痕。
尚哉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到现在还留下了清晰的巨大伤痕。高槻应该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吧。
「所以他才选房里有浴池的饭店──而且那家伙今天应该也累了,让他静一静吧。」
佐佐仓这么说。
尚哉觉得有些尴尬,跟在用长脚大步往前走的佐佐仓身后。
由于是冬天的平日时间,浴场里没什么人。尚哉摘下眼镜,跟佐佐仓在更衣处脱下衣服。就算穿着衣服也看得出体格壮硕的佐佐仓,脱下衣服后更是一身结实的肌肉,让尚哉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败北感。
「……你干嘛垂头丧气的,不舒服吗?」
「不是,那个,我在想这身肌肉到底是怎么练的……是说,原来腹肌真的是一块一块的耶……」
尚哉对自己干巴巴的身材感到不堪。上个月生病瘦下来的体重还没恢复,感觉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肌肉又掉了不少。
「怎么,你想锻炼身体吗?嗯,确实该练一下比较好。」
「该说想锻炼吗……之前老师昏倒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就搬不动了。」
当时佐佐仓轻而易举就把高槻背了起来,可是发生意外时,总不可能每次都叫佐佐仓来帮忙。尚哉希望至少要强到能独自搬动失去意识的高槻,虽然他不希望那种状况再有第二次。
「以你的身高,要把彰良背起来有点困难。」
「佐佐仓先生的身高多少?」
「一八七。」
「老师呢?」
「我记得是一八一吧。你呢?」
「……一七二公分。」
「没办法啦。放弃吧。」
「怎么这样!」
「还是你从现在开始每天喝牛奶?还有,如果想锻炼,回房间之后就练练腹肌、背肌、伏地挺身和深蹲吧。」
「咦?」
「你不是想锻练吗?彰良平常也会做这些自主训练。他身上有肌肉,比外表看起来更重一些。你不多练练身体,一辈子都扛不动那家伙的。」
尚哉觉得这未免也太急了吧。连来温泉旅馆都要锻炼,明天应该会肌肉酸痛吧。
可是他记得高槻的防身术也是佐佐仓教的。为了慎重起见,或许自己也该跟佐佐仓学几招。跟高槻一起行动,有时候可能会遇到危险。
石造的大浴场中有一面大窗,白天应该可以俯瞰溪谷的景色吧。尚哉在冲澡区清洗身体,将身子浸入温泉后,就觉得好像重新活过来了。血管一路舒展到指尖的感觉舒服极了。
先进来的游客像是跟他们交接般走了出去。尚哉放眼望向只剩他们两人的大浴场,轻轻叹了口气。
他心想,这样高槻就能来这个浴场了吧。
不,总觉得高槻还是不会过来。一想到或许会有其他人来,应该很难放松──说到底,他可能也不想让尚哉看见伤痕。
「那个……」
尚哉一开口,一旁的佐佐仓就看了过来。
「老师背上的伤痕……有这么严重吗?」
佐佐仓忽然闭口不语。
随后,他叹了口气。
「……嗯,要说明显是很明显啦。」
「你有看过?」
「有。」
佐佐仓惜字如金地说着。
尚哉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低下头让下腭浸在热水里。
高槻平常对怪异现象如此执着,就是想厘清自己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真的是被天狗掳走,也可能不是。因为不明所以,那个人才会如此惶恐不安。
当时被某人绑架,背上的皮肤还被剥下来扔掉。高槻这个亲身经历,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现在要调查恐怕为时已晚。所以高槻才四处搜集街头巷尾流传的怪谈和都市传说,想找出与自己相同的案例。只要能查出一二,或许就能与自己的过去有所连结。
不论平常表现得多么开朗,高槻内心深处依旧盘踞着深沉无比的黑暗面。
「──对了。」
佐佐仓开口道:
「那个记者,之后还有去骚扰你吗?」
他指的是饭沼吧。尚哉摇摇头。
「没有,我没有再见过他了……可是,真的可以放着不管吗?」
「应该吧。我有先跟彰良警告过了……之前也说过吧,就算他随便乱写报导,那家伙的父亲也会挡下来。」
「是没错啦。老师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老师的家人──」
「──别问了。」
佐佐仓的声音打断了尚哉的问题。
尚哉一脸愕然地看着佐佐仓。
佐佐仓撩起湿淋淋的浏海,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尚哉。
「这不是什么开心的话题。除非那家伙亲自说出口,否则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我知道了。」
说完,尚哉再度把下腭浸在热水里。
结果还是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尚哉对高槻的隐情几乎一无所知,高槻也不太会主动提起。尚哉会知道高槻的过去,也是以前从佐佐仓那里听来的。
虽然尚哉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但他们都已经这么熟了,多透露一点也没关系嘛。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过强硬地逼问。既然不想说,就表示这些事的严重性非同小可。毕竟事关高槻自己的心灵创伤。
可是总觉得──内心深处有种郁闷感。
如同尚哉会在自己跟他人之间拉起线,高槻也会。尚哉却没办法跨过那条线……他们明明是同伴啊。
「──喂,趁还没晕倒之前出来吧。」
佐佐仓对下巴以下都泡在热水里的尚哉这么说。
尚哉面向佐佐仓说:
「……佐佐仓先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佐佐仓先生,你是不是很怕幽灵?」
这一瞬间,佐佐仓的左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没有啦,看到佐佐仓先生今天的反应,就在猜是不是这样……哇噗!」
佐佐仓的大手冷不防地抓住尚哉的后脑勺,直接让他沉到热水里。
看来他猜中了。
隔天。
做好回家的收拾,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高槻说:
「──回去之前,我想绕去一个地方看看,可以吗?」
他将昨晚看的观光导览手册摊开来给两人看。
高槻指著名为「见晴之丘」的地方。该处能俯瞰奥多摩湖,有可以绕行一到两小时的散步步道。
「今天天气也不错,机会难得就去看看嘛。好吗?」
反正今天的行程就只有返家而已,回家前稍微散散心的确也不错。尚哉和佐佐仓都表示同意,于是就顺从高槻的期望到见晴之丘走走。
可是──实际来到现场,尚哉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与其说是散心,这已经算是简单的山林健行了。他们来来回回走了数趟满地碎石又陡峭的坡道,不断往上爬。如果是樱花或枫叶的季节,应该可以欣赏周遭的景致,不过现在毕竟是冬天,四周生长的树木都十分荒凉,唯一能欣赏的只有往下能看见的奥多摩湖而已。
晴天从高处俯瞰湖面确实很美。昨天灰蒙蒙的湖面,今天变成不像浅蓝又不像深蓝的奇妙色调,在洒落的阳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芒。但尚哉的步幅宽度本来就跟走在前方的两人不一样,光是要跟上就非常辛苦了。尚哉知道自己已经渐渐无力欣赏景致,只能一直盯着脚边看。人只要进入疲劳状态,视线就会往下跑。
不过,高槻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这个疑问忽然掠过尚哉的脑海。难道这里跟昨天的钟乳洞一样,也是灵异景点吗?可是并没有那种不吉利的感觉。游客之所以稀少,不是由于有幽灵出没,只是因为季节不对吧。偶尔跟他们擦身而过的也不是观光客,只有带狗散步的人。
就在此时。
「──啊。」
高槻轻喊一声,停下脚步。
尚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前方不远处的展望台上有个小孩子。是爱菜。她今天穿着深蓝色大衣和绿色裙子,身上斜背一个红色小包。
尚哉心想爱菜怎么会在这里呢,但昨天真纪子说过「如果爱菜想出门就会出去」。这里离爱菜家不算太远,可能经常会过来玩。
不过仔细一看,发现爱菜手上拿着类似册子的东西。爱菜用认真的眼神盯着摊开的册子,放眼望向四周像是在确认什么。之后她又用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向展望台的围栏,从该处往下看。
爱菜就这么动也不动,于是高槻缓缓走向她。
「爱菜,你在做什么?」
听见高槻的问话,爱菜吓得浑身一震转过头来,还慌张地想将手上的小册子塞进包包里。这个反应比昨天在她家里见到时更像人类一些。
册子以上下颠倒的状态被胡乱塞进包包,但因为册子尺寸比包包大,有一半都露在外头。看起来像是用一叠影印纸集结而成,封面上有「远足指南」这行字。
「爱菜,这是学校远足的时候发给你的吗?」
听了高槻的问题,爱菜的视线有些迷茫地游移一会,才轻轻点头。
「可以让我看看吗?」
爱菜的视线又四处飘移,但最后还是乖乖交给高槻。
高槻将边角已经歪扭蜷曲的册子小心地翻开,上面写着远足的集合时间及地点,还有目的地地图跟注意事项。
高槻将册子阖上,还给爱菜后说道:
「爱菜,你们远足的时候果然有来这个『见晴之丘』吧。虽然也有其他健行路线,不过考量车祸地点和孩子的脚程范围,就只剩这里了。而且你昨天画的该不会就是这里的景象吧?栅栏的形状很相似。」
这句话让尚哉再次瞪大双眼。所以高槻才想来这里看看吗?
高槻在爱菜面前蹲下,与她视线同高,接着又说:
「爱菜,你刚刚在看什么?」
爱菜将目光移开,似乎不愿多说,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斜背在身上的包包背带。
「爱菜,我问你。你其实是──……」
高槻话还没说完。
爱菜就突然往高槻身上一撞,直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佐佐仓将一屁股摔倒在地的高槻搀扶起来。
「没事吧?」
「嗯。爱菜她……跑走了呢。希望她别摔倒。」
那个娇小的身躯转眼间就跑下斜坡了。
高槻没打算继续追赶爱菜,将沾上衣服的泥土拍一拍,就把视线移往爱菜刚才看的展望台栅栏外侧。尚哉和佐佐仓也有样学样。
栅栏外侧有一条直直延伸的陡峭斜坡。虽然斜坡上的树木稍微挡住了视线,还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奥多摩湖跟围在湖边的车道。他本来怀疑从这里能不能看见车祸现场,但似乎不行。
这时高槻忽然将手放上栅栏,想要探出身子。
「彰良?你在干嘛,很危险耶。」
「──健司。」
高槻专注地凝视着斜坡,喊了佐佐仓的名字。
「那个,你车上有绳子吗?」
「绳子?记得后车厢有。」
「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你要干嘛?」
「不好意思──我现在真的很想下去那个斜坡,所以想要绳子。」
高槻用坚决不肯妥协的嗓音这么说。
尚哉也将目光移向高槻凝视的地方,却没看见什么,只有几棵零星的树木和枯草。
佐佐仓看着高槻的侧脸,皱着眉头说:
「彰良,你在想什么?」
「哪有什么,只是想厘清真相。」
「已经把委托人的要求查清楚了吧……你真的不要对这件事太投入。」
「少废话,快把绳子给我。」
高槻一直往下盯着斜坡这么说。
佐佐仓叹了口气并摇摇头。
「……知道了,马上拿过来,在这里等着。还有,下去这件事交给我。」
三人再次来到爱菜家时,果然有几个人在排队。
但今天高槻没打算乖乖排在队伍最后方。他默默从队伍人群旁边穿过,毫不客气地走进爱菜家里,彷佛将平常的绅士风范抛诸脑后。尚哉对这个行为有些惊讶,还是跟佐佐仓一起跟在后头。
刚才佐佐仓将车上拿来的绳子绑在栅栏上,照高槻的指示爬到展望台下的斜坡,将卡在中途树上的「某个东西」捡了回来。
一看到那个东西,高槻的脸色骤变。
接着,他就一脸固执地说:「我要再去一次爱菜家。」
高槻走进爱菜家的客厅后,正在和真纪子聊天的访客满脸惊讶地回过头来。爱菜似乎已经回到家了,今天也乖乖坐在地毯上画图。
「你、你是怎样啊!居然不照顺序来,这样我很困扰!」
「非常抱歉,今天的咨询就到此结束,请回吧。麻烦也跟外面的人说一声。」
高槻对开始吵嚷的访客这么说。
嘴上嚷嚷着「现在是什么情况」的访客本想跟高槻继续争辩,真纪子立刻上前安抚。
「真的很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麻烦您配合一下。」
「既然真纪子小姐开口,那就没办法了。但那个男人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吗?」
访客皱着一张脸问道,真纪子用客气的笑容回答:
「不,这倒不是。可是这位先生似乎有点急事……跟人吵架的话,奇迹和幸福都会逃走的。麻烦您了。」
真纪子低头致歉后,访客才满脸不情愿地站起来。他瞪了高槻一眼,但看到后方的佐佐仓宛如狂犬的凌厉目光,又顿时一脸惊恐,没有对尚哉多看几眼就离开了。
真纪子面有难色地看着高槻说:
「高槻老师,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这么强硬地闯进来……你是大学老师,应该懂得礼仪分寸吧?」
「我为方才的失礼道歉。可是我的确有要紧的事……还有,不好意思,麻烦把这个移开。」
高槻指着今天也摆在落地窗前的鸟笼这么说。真纪子狐疑地皱起眉头,还是乖乖将鸟笼拿到隔壁房间。
鸟离开房间后,高槻叹了一口气。他像昨天一样坐在沙发上,佐佐仓跟尚哉也坐在他的两侧。
从隔壁房间回来的真纪子像昨天一样坐在爱菜身后,高槻便开口了。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请别再做这些事了,你应该赶快带女儿去医院。」
「……什么?」
真纪子疑惑地歪着头。爱菜似乎没听见高槻说的话,继续用色铅笔画图。
高槻继续说道:
「令嫒应该是罹患了脑部障碍……爱菜现在看东西时,一定会上下颠倒吧?」
真纪子的肩膀忽然一震。
「刚才我在见晴之丘遇见爱菜了,当时她正在看『远足指南』,而且是上下颠倒。」
高槻看向放在房间一角的杂志架。
放在架上的杂志和世界名作童话全集,乍看之下只是凌乱堆放,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每本杂志都是正面摆放,童话书都是反放的状态。
「我之前听说过有一种脑部机能障碍,就是出现视觉上下颠倒的症状。令嫒应该就是这样,所以笔下的画才都是反过来的。」
高槻指向爱菜正在画的图,爱菜的手也停了下来。
爱菜正在画的是上下颠倒的家,应该就是现在住的这个家吧。
「真纪子小姐,你跟她住在一起,不可能没发现这个现象。为什么要搁置到现在?她应该立刻接受应有的治疗。」
高槻用严厉的口吻这么说。
真纪子忽然用不知所措的手将爱菜抱进怀里,或许没料到高槻要说的是这么严重的话题。
「因、因为……那时候,没有那么多钱啊!而且除此之外,这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大碍……那个,脑部机能障碍,应该是那场车祸被抛出车外撞到头造成的吧!那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现在才接受治疗还来得及吗!」
「不,我认为不是外伤造成的,应该是心理因素。所以现在治疗也来得及。」
高槻这么说,将目光从真纪子移向爱菜。
在真纪子怀里的爱菜一直抬头盯着高槻看,高槻也与她正面对视。
「因为──你当时应该没有坐上那辆客运吧?」
并说出这句话。
──没错,这就是高槻得到的结论。
当时爱菜并不是运气好,在客运翻覆时被抛出车外才得救。
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在那辆客运上。
真纪子瞪大双眼,低头看向怀里的爱菜。爱菜依旧用没有半分色彩的眼眸抬头看着高槻。
「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我的想像,你愿意听吗?」
高槻的谈话对象已经从真纪子转移成爱菜。他继续说道:
「远足那一天,你们在见晴之丘自由活动后,就要搭客运回家了。可是你没搭上车。原因就是──你的鞋子掉在展望台栅栏外面了。」
说完,高槻就把原本塞在大衣口袋,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佐佐仓在见晴之丘的斜坡捡到的,卡在树上的东西。
被长时间风吹雨淋,早已褪色的──红色小童鞋。
爱菜在车祸后被发现时,一边的鞋子已经不见了。
「之前有人收过你的画,那幅画我也看过了,上面画着一辆翻覆的客运,旁边还站着一位小女孩。画里的小女孩一脚是红的,一脚是白的,白色那一边就是因为鞋子掉了吧……那个小女孩就是你自己,爱菜。你就是站在客运外面的小女孩。」
说不定在川上让他看那幅画的时候,高槻就已经发现这个可能性了。只是那个时间点还没有确切证据。
在那个斜坡上发现爱菜的鞋子时,高槻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那个展望台的斜坡,孩子是下不去的。尽管如此,你可能还是想把鞋子捡回来,却因此错过回家的时间。其他孩子把你留在原地,很快就回到客运上──只有你被留下来了。而且客运也丢下你直接开走。班导在确认时的确有缺失──但或许其他孩子也是故意的吧。」
这只是高槻的想像,不过恐怕就是事实。
爱菜一直哭哭啼啼地看着卡在栅栏外侧下方树上的自己的鞋子,同学却冷眼旁观。
或者爱菜的鞋子是被那群孩子故意丢下去的。之前在打听消息时,也听说过爱菜在班上似乎遭受霸凌。
不管再怎么从栅栏探出身体,都不可能捡到那只鞋子,可是那只鞋绝对不能弄丢。当时爱菜家境贫苦,有证言指出她总是穿同一套衣服。爱菜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钱买新鞋子。
不久后,远处传来集合的声音,尽管如此爱菜没有放弃那只鞋。随着时间经过,她发现周遭已经空无一人,一个人也没有,全都丢下她离开了。于是她急忙跑下步道前往停车场,发现客运正准备驶离。班导在客运上问「各位同学,班上的同学都到齐了吗?」,坏心的同学便高声回答「对~大家都到齐了~」。爱菜的包包还被坏心的同学拿走,只有爱菜一个人没坐上客运。
于是客运就这么开走了。
好不容易从散步步道跑下停车场后,爱菜拼命往客运跑去,还挥舞双手试图吸引注意,可是没人发现。爱菜当场摔倒擦破了膝盖,客运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开走。
爱菜哭着站起身,拖着疼痛的脚继续追赶客运。客运在弯弯曲曲的马路上不断消失踪影,爱菜卯足全力加快脚步。
「你一直在追赶客运。只要努力去找,或许能找到有看到你沿着护栏在车道上拼命奔跑的人。而你追着追着──就看到了吧。客运发生车祸,整台翻覆后滚落悬崖的画面。」
那一幕应该深深烙印在爱菜眼里。在好几个弯道的另一头整台翻覆滚落悬崖的客运,还有车里变得头下脚上的同学们。
所以从此以后,爱菜的世界就变成上下颠倒了。
高槻说话期间,原本面无表情的爱菜眼中开始浮现泪光。第一滴泪滑落脸颊的那一刻,就是爱菜的极限,原本像娃娃一样的脸扭曲变形,涨得通红。眼泪毫无止息地从雪白的脸颊不断滑落。不久后爱菜发出微弱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爱菜这个反应,就是高槻推测正确的证据。
「爱菜……」
真纪子将不断哭泣的爱菜抱进怀里。爱菜抓着真纪子,这次终于「哇啊」地放声大哭起来。
但看着真纪子轻抚爱菜的后背,高槻用冷漠的嗓音说:
「──真纪子小姐,你其实早就发现了吧。爱菜有可能没坐上客运。」
真纪子的肩膀又再度一震。
「你说车祸当时没有钱让爱菜接受治疗吧,这应该是事实。但你是一个母亲,如果女儿真的撞到头引发脑部障碍,应该会想尽办法带她去治疗。之所以没这么做──是不是觉得爱菜没有撞到头?」
真纪子的表情变了,跟一开始听到高槻指出爱菜的症状,还有将哭泣的爱菜抱进怀里的时候都不一样。她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卑微。
「……是啊,我有稍微这么想过。虽然只是可能性……但这种让人郁闷的可能性,我根本不愿想像。」
真纪子用低沉的嗓音说:
「在医院检查时,医生说爱菜脑部没有异常,也没有外伤……可是爱菜的样子真的很奇怪。车祸刚发生不久,这孩子还会说几句话,但当问到车祸当时的细节,就忽然不再开口了。我只问过一次『鞋子是不是车祸当下掉的?』……那孩子当时就低头往下看。这是她说谎的习惯动作。」
「那为什么……」
「──那你要我接受这孩子遭到霸凌的事实吗!」
真纪子忽然语气激昂地这么说。
她紧紧抱着爱菜,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是在恫吓一般。
「我们是单亲家庭,家境又清苦,我知道其他孩子会为了这个理由欺负她。我也很想帮爱菜买新衣服!帮她买可爱的笔记本和笔!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可是真的没有钱……这孩子的室内鞋都被别的孩子乱涂鸦了,她还是继续穿,从来没有告诉我。其实她本来说不想去远足,我却让她去了,因为那天要打零工……与其让爱菜留在家里,去学校我会比较轻松!」
真纪子像是在咆哮般放声大吼,在怀中的爱菜也绷紧身子。
「欺负这孩子的人全都死了,只是罪有应得而已,是他们自作自受!这孩子平安生还的事实本身很珍贵吧?这一定是神明的指引,其他人也都这么说。她是奇迹之子,不是因为被霸凌才碰巧生还,而是神明在保护她!」
「那只是你个人的想法而已!」
高槻用不输给真纪子的激动口气大吼道。
这声怒吼,让真纪子的表情紧绷起来。
高槻从正面狠狠地瞪着她,继续神情激动地说:
「你该做的不是将这孩子奉为奇迹之子!而是以母亲的身分好好保护她,让她接受治疗,过上健全的生活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荒唐的事!」
「奥多摩的奇迹少女」──真纪子以少女母亲的立场,接待来访的每一个人,收下各式各样的伴手礼,将女儿当成活神仙一样供奉崇拜。
虽然不像宗教那样具有正式的规模,但确实带来了无比狂热的信仰。没错,简直跟过去的流行神一模一样。
「……不对。不是我先开始的,是其他人。」
真纪子口中吐露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眼泪也从双眼滚滚而下,彷佛泪腺坏掉似的。
「在医院遇到的某个老太太,看到这孩子就说『她是那场车祸中唯一的生还者吧,一定有神明保佑,快让我拜一拜』。其他人看见也纷纷聚过来,对这孩子恭敬膜拜,嘴里说着『感谢神迹、感谢神迹』……起初我还不太清楚,可是后来这种人越来越多……之后甚至还跑到家里来,还带了食物跟现金给我们……」
流行神就是某天忽然被某人创造出来的。
──此为神灵,祭拜此神者,可得财富与长寿。
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想寻求神明庇佑而已。
人类无时无刻都在渴求神明。
只要拼命祈求就能满足,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那种神明。
「一开始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快乐。毕竟在过去这些日子里,没有人肯看我们母女一眼,如今却被众人如此仰慕。有人还面带慈悲地将装有钜款的包裹交给我,说要『补贴我们的生活』。看到这些……我就觉得爱菜果然是奇迹之子,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幸福。因为不必再出门赚钱,我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这个时候,有个访客说他在奥多摩有栋空房,建议我们搬过去住,还说奥多摩这片土地跟这孩子有很深的缘分,或许可以提升她的灵力……只要可以搬家,不管是哪里都好。我一直很讨厌那栋又旧又小的公寓,不过地点却在奥多摩!偏偏还是离车祸现场这么近的地方!──可是,我当时觉得或许这样也好。住在这个地方,往下就能看到欺负这孩子遭受报应的那些人,就能让过去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我想让那群死去的孩子……看看爱菜被奉为『奇迹少女』受尽尊崇的样子!看啊,她现在的地位跟神明没两样!」
真纪子将爱菜紧拥入怀,用含着眼泪的扭曲笑容大吼着。
但高槻摇摇头说:
「你做这些事,让这孩子的谎言成真……所以爱菜才无法开口说话。」
「什么……?」
真纪子的表情僵住了。
高槻用平稳的嗓音继续说道:
「你应该从爱菜口中问出事实,让她说出没有搭上客运的事。我猜爱菜应该很想说出来吧,但你却把爱菜尊奉为『奇迹少女』。所以爱菜才会把话硬吞回去──吞下去的这些话哽在爱菜喉间,也夺走了其他话语。」
「咦……」
真纪子低头看向怀里的爱菜。
原本僵硬的表情,缓缓出现了裂痕。
「是我、害的……?是我让爱菜说不出话?怎么……怎么会……」
这一次,真纪子的表情终于变成悲苦的哭脸。不停抽动的嘴唇往左右两边延伸,紧闭成八字形,唇间还发出微弱的哭泣声。真纪子整张脸变得越来越皱,用跟女儿一模一样的哭脸,开始啜泣起来。
真纪子──始终不愿意面对真相吧。
爱菜没有搭上客运的可能性。只要把爱菜的包包还在车上跟鞋子少一只两件事联想在一起,真纪子应该马上就猜到真相了。可是她不愿相信真相,才将周遭没有恶意的那些人说的话信以为真。结果根本没想到这么做封闭了爱菜的心,还让曾经浮现脑海的真相化为乌有。
爱菜抬起头来。自己明明也在哭,却还是抬头看着落泪的母亲。随后,爱菜狠狠地瞪着高槻,挣脱真纪子的怀抱,直接冲到隔壁房间。
下一秒,爱菜马上跑了回来。
手上还抱着鸟笼。
高槻忽然全身紧绷。爱菜满脸通红地将鸟笼高高举起,让高槻看笼中的文鸟,就像把十字架摆在吸血鬼面前那样。
「少啰嗦,闭嘴,大笨蛋!」
爱菜大声喊道。
文鸟在鸟笼中不断拍动翅膀,高槻开始微微喘气,身体也不稳摇晃。
「妈妈没有错!妈妈没有错!我有搭上客运!那时候搭上客运了!我在车上,只是得救了!」
爱菜用尖锐的声音大吼大叫。可悲的是,她的声音已经扭曲变形了。
她又把鸟笼往前推,文鸟继续在笼子里拍动翅膀,发出「啪沙啪沙」的声音。虽然振翅声让高槻的表情痛苦扭曲,他还是脚步踉跄地从沙发上起身。佐佐仓本想上前制止,高槻却挥开他的手,在爱菜面前双膝一跪。
高槻隔着鸟笼注视着爱菜说:
「……爱菜,你在说谎。谎言不会永远有效,你的『奇迹少女』传说也会渐渐式微。现在这种生活,不可能持续一辈子。」
「少啰嗦少啰嗦!闭嘴!你才是大骗子!」
「爱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为什么会配合妈妈起头的这件事?是因为……这样就能跟妈妈永远在一起了吧?」
爱菜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又再次扑簌簌地滚落脸颊。
高槻喘到肩膀上下起伏,却还是拼命地继续说道:
「只要你成为『奇迹少女』,妈妈就不必出外工作,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吧……可是啊,爱菜,你并不是『奇迹少女』。」
「……!」
爱菜的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抱在怀里的鸟笼中,文鸟又更激动地拍着翅膀。
高槻神色痛苦地将一只手压在头上,将另一只手伸向爱菜。
「你是人类,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跟其他人没有分别,不是『奇迹少女』……你不能妄想变成神明,绝对不行。」
「要你管!你给我滚一边去!不准欺负妈妈,大笨蛋!」
爱菜又大声嚷嚷起来。
真纪子从爱菜身后将她拥入怀里。
「爱菜,够了!」
爱菜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真纪子抱着鸟笼和爱菜,用叮嘱的语气说:
「对不起,爱菜……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继续撒谎了。说谎不是好事,是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对不起……」
真纪子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在她怀中的爱菜也发出微弱的哭泣声。
随后,爱菜将鸟笼放在地上,抱紧真纪子哇哇大哭起来。真纪子也用力抱紧爱菜,用相同的表情嚎啕大哭。
被放在地上的鸟笼中,传来文鸟的振翅声与鸣叫声。
高槻在两人面前缓缓站起来。
但下一秒就双腿瘫软。
「喂!」
佐佐仓急忙起身并伸出手,高槻的身体像人偶般倒进他的臂弯里。
尚哉茫然地看着早已失去意识的高槻,以及从他白皙脸颊滑过的那道泪痕。
尚哉第一次看到高槻那样大吼。
也是第一次看到高槻像这样流下眼泪。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尚哉被叫到高槻的研究室。
看到尚哉走进研究室后,高槻露出有些虚弱的微笑。
「……前阵子居然让你看到那么难堪的样子。」
那一天。
从奥多摩返程的车上,高槻最后还是没有醒来。尚哉在新宿下车,看着佐佐仓开车将高槻送回去。
高槻像平常那样为尚哉倒了杯咖啡,继续说道:
「我昨天跟川上先生报告过了,说她们不是宗教。川上先生也说『父母已经开始去参拜其他神社,应该没问题了』。这次好像是京都的神社吧?毕竟不是来路不明的神社,应该不必担心。」
「……流行神真的很快就会过气呢。」
「是啊。只要其他地方出现更灵验的神,人们就会跑到那里去。只要具备符合个人喜好的神迹和吉运,这样就够了。」
不知道真纪子和爱菜最后怎么样了。高槻一昏倒,尚哉他们就离开了那个家。
或许已经撤下「奇迹少女」的招牌,两人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尚哉如此期盼。
「……原来老师也会像那样狠狠教训别人啊。」
尚哉嘀咕了一句。
在尚哉的认知中,高槻的举止一直都很温和,从没见过他用那种口气凶狠地纠正他人。
不对──处理这起事件时,高槻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平常应该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他却莫名执着,又完全不像充满好奇的样子。
在爱菜家的时候,能看出高槻始终都是精神紧绷的状态。尚哉原以为是因为那个家里有鸟。
可是──恐怕不只如此。
感觉还有其他原因。
这起事件中,应该有某种将高槻的心逼入绝境的因素。所以连原本说没问题的区区一只文鸟,都能把他吓到昏厥。
高槻拿着托盘回来,将狗狗图案的马克杯放在尚哉面前。
他在尚哉的座椅旁边坐下,将自己的蓝色马克杯拿过来。
咖啡和热可可。会在这里出现的饮品还是这两种。
但高槻只是把杯子拿到面前,没打算喝。
「真纪子小姐,跟我母亲一模一样。」
他这么说。
尚哉吓得瞪大双眼。
高槻看着在杯中缓缓融化的棉花糖,继续说道:
「我失踪以后,在京都鞍马附近被人发现。说起鞍马,最有名的就是天狗了吧。我背上还有彷佛翅膀被切去的伤痕,而天狗就有一对翅膀──最先说出这种话的,是母亲的堂姐。她说『彰良是被天狗绑架,还变成了天狗。但发生某些事,才被丢回地上,翅膀也被切掉了』……听起来很愚蠢吧,母亲却信以为真。」
听说高槻的母亲当时精神状况非常衰弱。
宝贝儿子消失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线索,发了疯地到处寻找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背上却留下无法抹灭的伤痕──而且眼睛的颜色跟言行举止都跟以前截然不同。害怕禽鸟,发挥异于常人的记忆力,眼睛偶尔还会变成蓝色。
由于对空白的那一个月完全没有线索,警方也只能举手投降,搜查作业也告一段落。高槻的家人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可是母亲太想知道了。儿子消失的那段期间,到底发生什么事?
由于对未知的谜团感到恐惧,不安到无以复加。
就算这种说法太过玄幻──也想找个理由和解释,填补儿子消失的那段空白。
于是有人丢出天狗这种说法后,她就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
「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因为如果不是天狗的话,绑架我的就是人类。最后犯人甚至将我的皮肤剥下来丢掉,在这种犯人身边待了一个月的我,究竟遭到什么样的待遇……父母亲应该不敢想像吧。」
高槻用平淡的语气这么说,嘴唇微微歪了一下。
「母亲把我当成活神仙供奉。从天狗世界遣返的孩子,『天狗之子』──母亲总是这样称呼我。不仅如此,她还想将这种想法传达给周遭的人。母亲是大企业社长的女儿,丈夫总有一天会继承社长之位,所以她也经常在外应酬交际。公司高层与客户的太太们──每天都会在沙龙里喝茶拓展社交,而母亲就想在那里推广『天狗之子』的信仰。」
高槻的母亲之所以做这种事,或许是想增加与自己怀抱同样妄想的人。可能觉得只要有够多人相信这件事,就会变成事实。
于是,「天狗之子」的信仰迅速在太太的社交圈中蔓延开来。就像「奥多摩的奇迹少女」──就像流行神一样。
「但我也有错,因为一开始我也会配合母亲。倾听咨询者说的话,解决他们的烦恼,给点建议,帮忙找出遗失的物品。其实这些只是动脑思考想出的答案,却故意装出有千里眼,佯装是具备神性的尊贵存在。」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母亲很开心。」
说完,高槻用双手捧着马克杯。
没有半分色彩的面容,跟爱菜在那个家里的表情有些神似。
「我想听她说『你好棒喔,彰良』……就只是这样而已。」
热可可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高槻低头看着热可可的杯子,只是嗅闻那股香气。
「我父亲就算现在,还会将跟我有关的周刊杂志报导一个不漏全挡下来,也是这个原因。当时的『天狗之子』,只是以父亲公司为中心的狭小交际圈内流行的信仰。只要他要求不准张扬,就不会流传出去了吧。尽管如此,父亲现在还是很担心,觉得这种类似新兴宗教的事情,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所以饭沼写的报导才会落入高槻父亲的监视网,转眼间就被消灭了吧。
「……可是,看到母亲疯狂地想把『天狗之子』向外推广,我开始害怕起来。我亲口跟母亲说『我不是神,别再做这种事了』,还说『我不想再听从你的摆布做事了』。」
然而──高槻的母亲无法接受事实。
她的精神状况已经十分衰弱。
所以她认为高槻这些话是在否定自己。
被儿子拒绝的她,也走上抗拒儿子的那条路。
如果是亲生儿子,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那个温柔的孩子,不可能会拒绝自己。
所以,这孩子是冒牌货。
她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被亲生母亲逼问『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你是冒牌货,其实我儿子在别的地方。
她在半疯狂状态下不断重复这些话──最后干脆无视近在眼前的高槻。
「……不对,跟『无视』不太一样。我的存在在她眼里慢慢消失了。」
「慢慢消失……?」
「没错,她渐渐不认得我。就算站在面前,她也当我不存在。跟她说话时,她听不见我的声音,触碰了也毫无反应──我在母亲面前变成了透明人。」
父亲实在看不下去,才把高槻送到海外的亲戚家里。但在那之后,高槻母亲依旧没有恢复正常。
所以她的儿子至今仍下落不明。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那个冒牌货儿子。
高槻看着在马克杯中慢慢冷却的热可可,继续说道:
「可是……这也不能怪我吧?我真的太害怕了。母亲把我当成神明、当成天狗,但天狗并不是神,而是长了翅膀的怪物。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现在在这里的自己到底是人、是神,还是怪物……后来,就经常做恶梦。」
之前高槻说过,漆黑翅膀从裂开的背上长出来的梦。
他会梦到自己变成非人类的异形怪物。
「我认为父亲当时将我送到远方亲戚家的判断是正确的。继续留在那个人身边,天晓得我会发生什么事。那个亲戚虽然有点奇怪,却是个善良的好人。」
「……跟老师的个性很像吗?」
「啊哈哈,可能是喔。」
高槻终于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他将一直捧在手上的马克杯端起来,喝一口热可可并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彷佛被这股甜味舒缓不少。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就算跟父母关系疏远,我身边还有那位亲戚,还有阿健──这些人让我变成了人类。所以啊,深町同学,你也得找到这种人才行。」
「咦?」
话题忽然回到自己身上,尚哉惊讶地眨眨眼睛看向高槻。
高槻用温柔的焦褐色眼眸注视着尚哉说:
「看着你,有时候会让我有点不安,好像在看以前的自己。」
「……什么意思啊。」
这表示以前的高槻跟现在的尚哉很像吗?
啊啊,但之前尚哉感冒的时候,高槻还特地跑到尚哉家里。因为他知道尚哉不会主动依赖别人吧。
过去的高槻或许也是如此。
「之前也说过吧,我们走在现实与异界的境界线上。若稍有差池,说不定就会掉到那个世界去,这样一来,我们恐怕就再也变不回人类了。为了防止这种意外,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在这个世界抱有留恋才行。」
「留恋什么啊,又不是幽灵。」
「道理是一样的。这足以让亡者留在这个世界上啊。」
高槻这么说。
「啊啊,用『留恋』这种说法不太好。嗯,简而言之,就是要你发掘更多喜爱的事物。喜爱的、快乐的,觉得宝贵的某些东西,我们应该要找到越多越好。这些事物可以让我们维系在这个世界里……哪怕做了恶梦,都可以平安度过。」
「……啊啊,老师老是要我去结交朋友、制造回忆,就是这个原因吗?」
听尚哉这么说,高槻笑着点点头。
「夏天的烤肉活动,你觉得满好玩的吧?还跟瑠衣子同学和阿健去了谷中。还有之前的钟乳洞!那次也满有趣的吧?你看,还拍了照片。」
「啊啊,那张微妙的照片吗?」
「不要用『微妙』这两个字!这可是珍贵的回忆!」
就算高槻这么说,尚哉还是觉得那张照片真的很微妙。
高槻像是要重整态势般轻咳几声,接着说道:
「呐,深町同学。你的这份能力,应该会让你在这个世界活得非常辛苦。毕竟这种力量会让你变得孤苦无依。可是你不能真的孑然一身,不能完全背离这个世界。因为你不是一个人。」
「……现在才说这些话已经晚了。」
「没这回事。至少还有我在啊。」
高槻微微一笑。
「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的手吧?──别担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尚哉回望高槻的笑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这种毫无保证的话啊……」
「等一下!深町同学,你怎么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啊!我刚才说的话应该超感人的耶!」
高槻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用力拍打桌面。
尚哉拿起手边的马克杯,让已经冷掉的咖啡滑入喉咙深处。
虽然说了这种毫无担保的话,但尚哉知道高槻刚才那些话没有半分虚假。高槻是真的在替他着想吧。
可是尚哉最近发现,就算高槻没有说谎,也不能完全信任他。这个人其实是个狡猾的大人,不会撒谎却会故意不说实话。也知道他平常表现得亲切和善,本质上却跟尚哉一样,会在自己周围拉起线,不让外人窥视内心。
……可是,没想到不肯透露关键讯息的这个人,今天却毫不在意地对自己的身世侃侃而谈。
难道这表示,高槻愿意让尚哉进入他周遭拉起的那条线之中吗?
思及此,尚哉不禁有些雀跃。
当然,这只是尚哉个人的解释。
可是──尚哉对高槻卸下心防的程度,让他期望事实真如自己所想。
为了不让外人入侵,尚哉和高槻都在自己周遭拉起线。
就算那条线永远不会消失──或许至少可以让两条线产生交集。
也为了并肩走在现实与异界的境界线上时,彼此都能朝着光线照射的方向走去。
高槻用闹脾气的狗狗脸盯着尚哉好一会,又离开座位走向书柜。
他蹲在地上,在书柜下方堆放纸箱的置物区翻找起来。
「老师,你在干嘛?」
「呃,我觉得肚子有点饿。记得这边应该还有唯同学囤的零食──看吧,果然有,巧克力跟起司米菓。深町同学,起司米菓就给你吧,这个不甜。」
「……可以随便吃掉她的零食吗?」
「没关系,之后我会再买回来补齐。」
说完,高槻就将手伸回零食袋。放了很多小包装的四角形巧克力大袋子已经被开过了,所以有用夹子夹着,但起司米菓的袋子还未开封。尚哉心想真的可以吃吗,还是收下了那一袋米菓。
高槻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用幸福洋溢的表情吃着巧克力。尚哉用侧眼瞄了高槻一眼,不禁心想,还是无法想像这个人以前居然跟自己一样。
在尚哉的认知中,平常高槻的态度总是开朗乐观──不过这或许是高槻积极寻找快乐与喜爱事物的结果。
那自己以后也会变得像高槻一样吗?
尚哉顿时发动想像力,随即在心里摇头否认绝对不可能。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露出那种黏人大型犬的笑容。
可是在尚哉心中,也觉得多多发掘高槻口中的「留恋」,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在那个钟乳洞拍的照片,至今还留在尚哉的手机里。
──《副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测2 怪异居于缝隙之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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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本古时的山岳信仰受外来佛教影响成立的宗教。
参考文献
『学校の怪谈 口承文芸の研究Ⅰ』常光彻(角川ソフィア文库)
『狐狗狸さんの秘密 君にも心霊能力を开発できる』中冈俊哉(二见书房)
『今昔物语集 本朝部 下』池上洵一编(岩波文库)
『日本书纪(四)』坂本太郎‧家永三郎‧井上光贞‧大野晋校注(岩波文库)
『妖怪谈义』柳田国男(讲谈社学术文库)
『幽霊 近世都市が生み出した化物』高冈弘幸(吉川弘文馆)
『江户のはやり神』宫田登(ちくま学芸文库)
『日本现代怪异事典』朝里树(笠间书院)